高梅在办公室外听见了两人方才的争吵声，她站在楼梯上叫住了梅屿时，眼神充满了无奈，跟着他进了梅屿时的办公室里。
虽然眼下入了秋，可秋老虎也是最要人命的时候，办公室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电风扇，转起来发出一阵阵咯吱的声音。
梅屿时显得有些失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神盯着自己的那台破旧笔记本电脑。这台笔记本也用了许多年，风扇噪声不比那台电风扇小多少，反应迟缓，型号古老。医院所有的电脑只能连接内网，用来开具医嘱和写病历，梅屿时用了这么多年也舍不得换台新的。
高梅知道每个月这天他都会乘船去内岛，但不是去看女儿。她罕见的没有发牢骚，在饮水机前面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个人还是没有取你的钱？”
梅屿时愣怔了下，抬头看了眼高梅，眼神里满是无奈跟失落，摇了摇头：“没有，那张卡是我十年前给她办的，每个月我都会打过去一千五百块钱，但这十年，她一分钱也没有取过……”
“再等等吧，当年你也不是故意的，那台手术开胸前谁都没想到会是全肺粘连的情况，最后导致宫内窘迫，她又不同意终止妊娠……”高梅在他面前坐下，“你去看过那个孩子嘛？听说是个女孩。”
梅屿时点了点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半晌回过神，吞吐出来一句话：“看过，不过发育不好，后来做了手术也落下了残疾。”
高梅看着梅屿时这个模样，简直跟平常判若两人，她知道，徐承抓住了他的命脉，梅屿时这辈子都觉得自己亏欠那对母女。当年是他坚持要做袖式切除术，不同意砍掉那位孕妇的全肺，也是为了患者以后的生活质量考虑，可谁都没想到开胸以后会是全肺粘连的罕见情况出现，延误了手术结束的时间，导致孕妇肚子里的孩子……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惩罚自己到什么时候？”高梅不想这件事一直成为他的心病，“老院长说过，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万无一失的手术……”
“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梅屿时摇了摇头，决绝地望向窗外，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他起身走出了办公室，用手扶着栏杆爬上了医院的天台。
太阳刚刚从正午的天空中落下，阳光发生了倾斜，他看着远方的大海，听着海浪跟海鸥的声音。天台上，魏琛手里拎着两瓶从李丫霸的小冰箱里偷出来的可乐，一瓶递给了梅屿时，他抻了个懒腰，舒服的享受阳光。
“钱方宁跟我说，整个医院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里，忙完工作，在天台晒太阳喝可乐，冰可乐一口下去，气泡直接顶到天灵台，感觉会很爽，所以我就偷了李丫霸的可乐来试一试，你要不一起？”
梅屿时瞥了他一眼：“总喝可乐，小心你三高也跟李丫霸一样。”
魏琛不以为意，看他神色如常，这才开口说道：“方才我刚好路过院长室，看到李博文在门外偷听，所以就跟着，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梅屿时摇了摇头，拿起那瓶冰可乐，转身靠在扶手上，面对着魏琛：“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会了点技术难免膨胀，自以为什么手术都可以把握得住。那台手术前我模拟了不下五十遍，我计算了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说着梅屿时嘲笑般的笑了笑：“但你知道当我开完胸，看到全肺粘连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脚就像是踩在两把钢刀的刀刃上，我的老师在手术室外大吼我，让我立马关胸，可我第一次没有听他的话，我天真……甚至愚蠢的认为我可以……”
魏琛没有说话，他脑子里想像得出当时梅屿时面对的困境，可那样的困境如果换成了自己，他会如何选择？
魏琛皱起了眉头：“如果换成了我，我大概也会跟你一样吧，胸都开了，为了这台手术准备了那么久，没理由放弃，总想着试一试，万一……”
“没有万一，”梅屿时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医生在手术台，不能出现万一！”
他闭上了眼，“老师说得对，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万无一失的手术。医生手里的这把刀，实在太重太重了，当年我为了这个万一，毁掉的是一个孩子的人生，一位母亲，一个家庭的幸福。我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信任，大师兄说得对，我的确于人有愧。”
梅屿时说得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魏琛心上。他站在比梅屿时低了一个高度的台阶下，仰望着那个坚毅的身影。
“这么多年来，每次想到那位母亲跟那个孩子，我都会陷入一种自责的情绪，反复思考，当年如果换一个更优秀的医生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梅屿时怔怔地看着远方的大海，“可老师告诉我，当医生本就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只是有的医生，眼里只有技术，可有的医生，眼里看到的却是人。”
梅屿时这么多年做过无数成功的手术，可是，就那一次，他没有听老师的话。
也是那一场手术，让他知道了，医生手里这把刀的重量，哪怕是不能再小的失误，也能彻底改变一个无辜婴儿的生命轨迹。
梅屿时拿起那瓶可乐，拍了拍魏琛的肩膀：“你还年轻，跟我不一样，记住我的教训，以后也能让你少走弯路。”说完便要迈开步子向楼下走去。
魏琛却转身叫住了他：“对于广泛性肺癌，全肺切除虽然是最佳治疗手段，但全肺切除的手术死亡率也要高于肺叶切除术，何况那是十年前，当时的医疗条件远远不如现在。如果十年前换成是我手术主刀，我也会在病灶能完成彻底切除的前提下，尽一切努力去完成肺叶切除，而避免全肺切除。”
梅屿时的脚步一顿，没有转过身。
魏琛冲着他的背影神色郑重的说道：“当年你的选择并没有错啊，我相信，你也并不是因为想通过这台袖切式手术，来挑战自己，才去做的。你当年眼里看到的，同样是人而不是技术，那位孕妇到现在依然好好的生活，就证明你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望着他挺拔的背，魏琛又逐字逐句的道：“出来吧，梅老大，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梅屿时站住了，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眼眶却有些泛红。十年来，再一次有人告诉他，当年他的选择没有错，他并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是因为年轻气盛，自傲，自负，想通过那台袖式切除术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他轻声说了句谢谢，之后便大踏步走下楼去，大力推开了通往急诊室的门。他没有哭，没有笑，没有不安，他依旧是那个守护岛上四万多人生命健康的梅院长，野山屿医院人人信仰的梅屿时。
办公室里，陆秉文买来了新鲜的水果，钱方宁几人难得享受午后的悠闲。骆寻打开了窗，阳台外，那只胖胖的橘猫慵懒的翻了个肚皮，混着阳光温度和泥土清新的味道，随着海风吹了进来。
钱方宁看了眼嬉闹的几人，不大的办公室里虽然显得陈旧，但却要比在总院的时候让她更加踏实，更有对生活上的期待，起码她告别了那间漆黑不见五指、暗无天日的“棺材房”。
今天，高女侠难得把工资给大家发了下来，陆秉文自然是最少的，他这个月每天下班就不见人，能请假就不会拖着，有几次甚至找不到人，被李丫霸发现他躲在厕所看直播，被高女侠狠狠扣了钱。
不过，他家境富足，听说本来能去母亲的企业做个富二代，偏偏选择了做医生。他跟其他实习医一样，也会一边吃着十块钱的炒面一边看文献，虽然身上有些纨绔子弟的懒惰习性，但为人很善良，正直，这也是钱方宁同意带他的原因。
陆秉文拿了一牙哈密瓜递给钱方宁，讨好似的说：“方宁姐，等我以后可以独立行医的时候，我们干脆成立一个组合吧，就叫……文宁组。你来开刀，我来给你当助手，我们俩可以像武侠小说里劫富济贫的大侠那样，就去那些最贫困的地区帮人做手术，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行医救人！”
正吃西瓜的李丫霸不屑的冷哼声：“少爷，你也别什么文宁组，宁文组了，我看你俩干脆叫鸡犬不宁组吧，到哪儿哪儿鸡犬不宁！”
肖正义把一整个哈密瓜偷偷放进自己的包里，打算拿回家给自己媳妇吃，一边回头插了句话：“讲真的，宁死不屈也蛮适合你们俩的！”
“别听他们俩的！”陆秉文笑嘻嘻地看着钱方宁，“我们还可以去北极，一边看企鹅，一边给那边的人做手术。”
“少爷，你去北极八成是看不到企鹅了！”
陆秉文一愣：“为啥？”
肖正义装出一副颇为担忧的样子看着他，“不过你能看到熊，北极熊嘛，肯定是北极的。”
钱方宁看了眼互怼的几人，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白倩倩打过来的，急诊一会儿被送来个紧急患者，要她去看一看。
她手机还没放下，又收到了魏琛的消息，整个人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吓得办公室里打闹的几人都不敢说话了，纷纷扭头看着她。
钱方宁看着几人，脸色不好看：“魏琛刚才给我发的消息，云佳儿在馄饨摊突然昏过去了，正被三阿公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