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衣帽间，魏琛已然换上了绿色短袖的刷手服，正站在钢槽前面用毛刷沾着消毒液刷手，李博文却拿着手机走进来，他按下了免提键，电话那边传来了三线负责人副主任方志强颇为强硬的声音。
“病人的情况我已经了解，我同意李博文的看法，在船上手术风险太大，我已经让救护车在港口等着了，手术室也开了绿通，你们两个人尽力保持患者的生命体征，等医疗船一靠岸，立马将患者送到总院的手术室来！”
魏琛一把夺过了电话，急切地说道：“方老师，现在病人已经撑不到医疗船靠岸了，保守估计病人的出血量已经达到了1500毫升，这个时候只有二次开腹修补破裂的血管，才能把病人救回来！”
“魏琛，这个情况下，在船上手术的条件不够，如果手术途中造成二次大出血，孤立无援，谁能救场？真出了事，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
方志强说完就挂掉了电话，魏琛将手机还给李博文，思忖了片刻，望向对方，“我知道你是担心手术出了问题，会影响你今年院内副高职称的评选……我们是可以等船靠岸再手术，但病房里的那个人等不了。”
李博文看着他，为他的一意孤行感到恼怒：“参加这次医疗船任务，给的津贴不过300块钱一天，为了300块钱，摊上这么大责任，你值不值得！”
魏琛低着头刷手，头都没有抬：“我上个月开了近40台手术，门诊接诊了400多个患者，工资跟奖金加起来没超过三万块，平均每台手术的收入不超过500块，我们医院附近那个顶级美容会所里的理发师一个月赚的都比我多，一个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赚得多！”魏琛自嘲的笑了笑，看着他，“可我们是医生啊，医生是要讲良心的，这条命你不救，你一辈子都会觉得于心有愧。”
李博文狠狠握紧了拳头，犹豫了片刻，仍是挣扎地说道：“船上不是刚上来一个分院的副院长嘛，完全可以向对方寻求帮助，只要有办法稳住患者生命体征，就能熬到医疗船靠岸！”
魏琛敛起眉头：“那个家伙就像是个学术不精的江湖草包，要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下面的海岛医院去了，你指望他不如指望我们自己！”魏琛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着3号手术舱走过去。
“魏琛，你真当自己是在世华佗嘛，万一救不回来，院办打官司输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你就给脱掉这身皮！”
魏琛没有停下脚步：“如果当一个医生，要先学会会计，再去学会法律，才能安心地去给患者做手术，那真是全国医生最大的悲哀！”
李博文望着魏琛离去的背影，胸腔里像是点燃了一座火山，却被对方逼得没有了退路，只能跟他站在一条船上，否则病人真在手术台上出了事，他作为负责医生之一也难辞其咎。
3号手术舱外，梅屿时手里握着一杯热茶，站在手术舱对面的玻璃墙前，看着魏琛从自己面前经过，回过身叫住了对方。
“手术台上每一个意外都可能导致血的代价，这不仅关乎患者的生命，也关乎你作为医生的职业生涯，医生……光有热血是不够的。”
穿着绿色刷手服的魏琛回过身来，他的脸露出一丝疲惫，面容沉静如水，义正词严地说道：“我觉得医生热血总比冷血好吧？从我当医生那一天起，我就发过誓，要做对得起病人的医生，在我的观念里，医生这个职业，它与别的职业不一样！”
他一口气说完，转身刚要进手术室，又停下了脚步，回身补充道：“我记得野山屿分院之前的院长……就是刚刚故去不久的李闻教授，我大学时看过不少他的学术视频，他那么一个磊落光明，仁心仁术的前辈，一辈子都在为钻研学术奉献自己，您作为他的继任者，好像跟他不太一样！”
梅屿时笑了笑，语意澹澹：“怎么不一样？我就比较俗气，岌岌为名为利？照这么说，你以为的医生应该怎样？大公无私，舍己为人？”
魏琛一时语塞，话要是说得太过就很容易得罪人，但从这件事上来看，他打心底里有些瞧不上这位来自基层海岛分院的副院长。
五分钟后，梅屿时坐在手术舱隔壁的配药间里，通过中间透明的玻璃可以一眼望见手术室里的情形，船舷外依旧是乌云密布，房间里明澈如水的灯光，将他手中那新沏的安溪铁观音映得流光四溢，蜿蜿生温。
仅仅一间玻璃之隔的手术室里，魏琛双手前伸，任由护士为他穿戴好无菌手术衣，戴好乳胶手套，他望了一眼玻璃后的梅屿时，转身看向了手术台上的患者。
病人已经在台上完成了麻醉，一位年轻的住院医也刚好完成了手术铺单。魏琛看向麻醉师问道：“给的什么药？”
麻醉师完成手里的静脉注射，这才回应：“舒芬太尼1两毫克静脉注射，爱可松2一支静推3，依托咪酯4静推。”
（1：舒芬太尼，镇痛类药物）
（2：爱可松，全身麻醉辅助剂）
（3：静脉推注，又称静推，用注射器将少量药品通过静脉注射给药）
（4：依托咪酯，全麻诱导剂）
魏琛看向了病人，见病人已经失去意识，麻醉师这才将面罩扣在他的口鼻处，面罩上瞬间蒙了一层水汽，李博文判断病人的肌力完全消失后，立马从器械护士手中拿过喉镜，挑起了病人的声门，顺滑地将气管插管送进气道，完成了插管。
插管完毕，李博文却提起了一口气，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看向了手术台另一侧的魏琛，无影灯下，魏琛佩戴着binocularloupe5后的双眼，显得格外犀利。
（5：binocularloupe，开普勒氏双目放大镜，一种独创的光学立体汇聚观察技术，为手术中的医生提供一个更加明亮的三维视野。）
“准备开始手术。”
他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他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完成这台手术，来最大程度减少病人术中失血。
魏琛站在主刀的位置，飞快地从器械护士手里拿过钳子，开始拆除病人腹部前的缝合线，等他拆到肌肉层时，鲜血已经不断从上次手术刀口的位置喷涌而出。
魏琛拆完最后一根缝合线，李博文立马用止血钳将刀口处的肌肉撑开，两人眼前的视线顿时豁然开朗，病人的腹腔彻底暴露出来，同时，腹腔中不断溢出的鲜血也瞬间涌了出来，几乎是霎时，溢出的鲜血就洇湿了两侧干净的手术铺单。
病人的腹腔被里面不断溢出的鲜血撑得涌胀，就像是一个塑料袋里装满了血水。
“再加一个吸引器过来！立马给我一个盆！”
器械护士赶紧从身后找来个盛血的盆放在了切口旁边，魏琛跟李博文也顾不上其他，戴着乳胶手套的手直接伸进了患者腹腔里，往外捧血块。只有把腹腔里稍大的血块尽快捞干净，吸引器才能发挥作用，否则的话只会越来越堵。
手术台旁的几个护士放眼望去，手术野满眼都是令人惊恐的红色，连肠子都看不清，更看不到任何的出血点。
魏琛跟李博文终于清理干净了大部分血块，立马让担任二助的住院医过来，两台吸引器同时吸除剩下的血液，只有将患者腹腔里的血液清干净，才能找到所谓的“肇事血管”。
李博文看着不断消耗的出血量，皱了下眉头：“这些血怕是只能舍弃了，毕竟病人食道癌，局部血液很可能也含有肿瘤细胞，没有经过处理，无法通过血液回吸收装置重新输回静脉！”
李博文立马拿起手上的吸引器把不断溢出的鲜血抽走。
手术台另一侧，魏琛一丝不苟地盯着手下的伤口，就像猎人时刻盯着猎物一般，不动声色地冲着身后的巡回护士说道：“去船上的备用血库继续找，至少再找来三个单位的备用血。”
隔壁的配药间里，陈文生的目光一直在手术室跟梅屿时的脸上来来回回地逡巡着，屁股下的板凳像是有火堆炙烤着他，让他坐立难安。
“这出血量怎么会这么多？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
梅屿时手里翻着野山屿分院这个季度的运营资金赤字报告，有些愁眉苦脸，答非所问：“这次总院的支援金再不到位，我们真的就要关门大吉喽！”
陈文生望着不断洇出铺单的鲜血，脸色都变了：“他们两个二线搞不定吧？一点都不像老大你那么利落，要不你去帮帮忙呢？”
梅屿时气定神闲地摆弄着手里的账簿：“慌什么，我这个姜太公不还稳坐钓鱼台呢嘛？总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那个患者情况我看过，只要手术中不出岔子，完全没问题。”
手术室里，望着不断溢出腹腔的鲜血，李博文有些手忙脚乱。
“抽吸不够，再加一个吸引器过来！”
“必须尽快找到破裂的血管，阻止裂口继续出血，我这边要顶不住了！”
魏琛点点头，手上的动作不慢，可病人腹腔里抽掉的血远远不及溢出来的，鲜血浸染他的橡胶手套，连带他的手术袍前襟都蹭染上了不少鲜血。
一位实习医立马加入了抽血的行列，只有将腹腔里的血尽快抽干，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李博文额角已经被汗水打透，入眼尽是令人惊恐的血色，连肠子都看不清，更不要说去找出血点。他已经能猜到病人的下场，很可能会因为过量失血死在手术台上，而自己也会被连累，失去医生的大好前途。
相比李博文的慌乱，魏琛依旧面无表情，神色冷峻，镇定地投入手上的动作，他从容不迫地将手伸向器械护士，声音听上去依旧镇定自若：“镊子！”
护士默契地把镊子放在他的手里。
魏琛看了看手里的镊子，摇了摇头，又冲着护士道：“给我止血钳吧！”
器械护士不解地把钳子递给了他，理论上，腹腔手术中，医生很少用钳子直接操作，因为钳子太短，上面的锯齿很容易划伤肠管。
“看到了！”
魏琛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手术室的死亡般的宁静。
李博文立刻抬眼望过去，立马看到了病人腹腔内犹如一小道喷泉的破裂口，神色露出了几分惊讶，“胃左动脉？怎么会是这里？”
魏琛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这根血管紧紧连着腹腔动脉，怪不得出血量会这么多。之前的手术，主刀用两个血管夹夹住了这根血管，估计是脱开了。不应该只夹两道的，三道才更稳妥。”
见魏琛找到了出血点，李博文也彻底松了口气，他放下手里的吸引器，说道：“待会你用镊子把这根血管提拉起来，我来上夹子7。”
（7：夹子，指止血夹，包括止血夹和夹持器，适用于外科手术中用来夹持人体血管、组织，作止血用）
魏琛点头，从器械护士手里接过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满是鲜血的腹腔里将这根血管提拉起来，另一侧的李博文立马将止血夹夹了上去。
病人腹腔里的出血霎时停住了，手术室里的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血止住了，病人的血压也开始缓缓回升，现在只要把血管破裂的地方缝合起来，就能完成这台手术。
可就在李博文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下，监护器突然又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病人腹腔里被止血夹夹住的地方，瞬间爆开，出血点从一个小喷泉，彻底变成了一个血窟窿，喷出的血注，像是一把利剑，溅红了李博文半边脸，病人腹腔里的血液决堤般再次汹涌地溢出来。
所有人的手术野第二次被血红色彻底覆盖掉。
病人腹腔里的鲜血肉眼可见的上涨，事情似乎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李博文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恐表情，像是救命稻草一样，抓起镊子就去夹那根可能被自己用止血夹碰破的动脉血管。
魏琛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惶失措，以及绝望不甘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