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说了句让郑材听不太懂的话,手上一紧,即将一剑穿喉。
“老四,人在做,天在看,你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他给杀了。”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女鬼浑身一抖。
这声音,这鼻息,这坚定的环抱和神一样的庇护,像昨晚在那小巷里一样,转瞬重现,统统回来了。
“大哥——”陆羽在兴奋大叫。
“二弟三弟,你们好。”怒法鬼一身装扮,与昨晚并无二致。
连他贴着搂着颜润兮的姿势,也仿佛原地照搬。
唯一不同的,是他昨晚拈着对手的剑尖,现在却握着兄弟的手腕。
“大哥,他不死,我们可能就活不长……”颜润兮嘴唇颤动。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跟大哥说话。
“他死了,我们也未必活得长。”大哥说。
“可我们不能自己犯错。”颜润兮坚持。
大哥却道:
“我们一直在犯错,世上从来没有人不会犯错。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作为人,来到这世间,或者欲壑难填,或者饱经磨难——从一开始,这就是犯了错,而且是个无可挽回、无法补救的大错。如果要因不能犯错而杀人,那么全天下的人,岂不是都该死?”
他分明语气平淡,听来却透着一丝忧伤。“可是大哥,我,我不想死……”颜润兮已经热泪盈眶。
“谁都不想死,即便那些自己寻死的人,也曾努力挣扎过。”大哥顿了一下,“老四,你看面前跪着的这人,他比你更怕死,更加不能死,你不能因为自己怕死,就把他杀死——你刚刚才说不能犯错,可你现在犯下的,却是最大的错。”
“大哥……”颜润兮手臂一软,软剑落地。
陆羽神情呆滞,不知是坠了云雾,还是受了感动。
“你走吧,这个地方,以后不要再回来。”大哥对着郑材说。
郑材千恩万谢,指天发誓,“今天的事我若说出去半个字,天打五雷轰!恩公,你一定要相信我!”
“别人信不信你,无关紧要,关键是,你自己要相信。”娃娃脸面具后面,目光沧桑。
郑材连滚带爬,落荒而去。
大哥松开怀抱,走出五六步,与三鬼保持合适距离。
“你信那个人?”沉默至今的卜天裂终于说话,盯着大哥,目光冷酷。
“世上没有可以绝对相信的人,但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又绝对不行。”大哥摊手,“你让我怎么办?”
“当你有一天连自己都信不过,是不是也要立即杀死自己?”他追问一句。
“没错,如果有一天,我无能、无耻到让所有人都信不过,那我就立即杀死自己!”卜天裂突然拔剑,“但现在我要杀的,是你!”
其他二鬼一起愣住,继而惊呼:
“三哥,你疯了么?”
“老三,你搞什么鬼!”
怒法鬼也是一怔,旋即昂首大笑:
“说说看,你为什么要杀我?”
卜天裂:“因为你现在做的事,连你自己都不信!”
怒法鬼:“我做了什么事,自己都不信?”
“你冒充幽府四鬼之首,冒充我们的大哥!”卜天裂掷地有声。
颜润兮的脸色,刷地变了,变得苍白。
陆羽瞪大眼睛,怀疑人生。
“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么?!”卜天裂厉声喝问。
“哈哈哈哈哈……”怒法鬼放声大笑。
笑声回荡,整个乱葬岗似乎都在震动,在附和。
百鬼窟中藏,欢声应鬼王。
笑声的主人,必定是做了一件极为得意、极为骄傲之事,才会如此忘乎所以。
“卜天裂,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大笑一刹而止,假鬼王沉声而问。
“我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鼻子闻的。”卜天裂道。
“你闻出什么了?”
“在你身上,几乎没有鬼的味道,又怎会是我们的同类?”
“那我身上有什么,人味?”
“不,也不是人味。”
“非人非鬼,那是什么味?”
“也许是僵尸的味道——不腐不坏,必成精怪。又或者是活死人的味道——半死不活,寡欲乏求,荒唐怪诞,混迹人间。”卜天裂鼻翼翕动,目光如夜枭般锐利。
假鬼王不动,不言。
他站在风云之下、天地之间,身形傲岸,气势强大,却又透着几分落寞与苍凉,仿佛与整个坟场融为了一体。
莫非,他真是从这坟场里爬出来的一具僵尸,一个活死人?
陆羽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做鬼,是想比活人更厉害,更凶狠,更能顽强地生存下去。
而僵尸、活死人这类无感情,无欲求,只对猎杀活人感兴趣的怪物,任谁也会对其心怀恐惧的。
“既然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何不干脆说出我是谁?”假鬼王终于开口。
“我不会说的。”卜天裂眼中闪过一丝诡黠。
“哦,为何不说?”
“因为我希望你带着你的面具和你的秘密,永远地死去,不要再在人世间搅起任何波澜——像你这种人,来到这红尘滚滚、沧海横流的世界,才是一个真正的错误!”
“你说的也许没错,可你明知自己杀不了我,何必还要一意孤行?”
“我卜天裂行事,向来有进无退!我杀不了你,你便杀了我,总之有你无我,势不两立!”
卜天裂是剑痴。
同时他本人也像一把剑。
锐利,刚冷,时刻冲杀在前,沐浴着血与火,在其中浸淬、煅烧,纵然遍体鳞伤,也依旧宁折不弯。
只要一动手,那么今天他与对手之间,必有一个血溅黄土,横尸当场。
“雷醒我!雷醒我!”颜润兮跺着脚,忽然尖声大叫。
看样子,他简直胸膛都要气炸了。
假鬼王转头看着他,脑袋一歪,娃娃脸面具,尽显顽皮。
此时仔细看去,便可见到那面具下的右眼,有物遮挡,似乎戴着眼罩。
“雷醒我,果然是你这个烂僵尸!”
声未停,颜润兮剑已刺到。
雷醒我侧身一闪,让过对方的软剑,将他肩膀夹在腋下。
“为何骂我烂僵尸?”雷醒我问。
“不人不鬼,藏头露尾,腐朽发霉,无心无肺——不是僵尸是什么,我还骂错你了,臭僵尸?!”颜润兮回剑欲刺,被对方五指一探,轻巧夺去。
“僵尸与笨鬼,恰好是一对!”雷醒我双臂一抡,将颜润兮横扛肩上,双足一点,恍若从人化龙,夭矫腾空,往山顶,去如风,只得一瞬,俱无痕。
陆羽一时无措,看了看卜天裂:
“老三,你不追?”
“我为什么要追?”卜天裂眼中,又闪过一丝诡黠。
“你不是……”陆羽一向自诩智多星,此时已觉脑汁不够用。
“老二老三,你们给我听着——”那个声音又回荡在峰谷之间,仍与以前一样,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我给你们两天时间,这两天,我会一直呆在乱葬岗,你们可以翻遍每个角落来找我,也可以认真思考一个决定生死存亡的问题——是跟我一起破解美人头怪案,查出幕后真凶,证明你们的清白无辜,还是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继续逃亡生涯?”
“如果你们的选择是后者,那么不出十日,此处乱葬岗,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如果你们的选择是前者,那么两天之后,你们就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等我。到时我们可以合计合计,无头怪案要从何处入手。”
“至于汤圆小妹,你们大可放心。我每天至少两顿,每顿至少两颗汤圆招待她——早一顿,晚一顿,左一颗,右一颗……”
“啊——啊——”
陆羽和卜天裂正听得仔细,突然传来两声惨叫,两人吓了一跳,紧接着又听到:
“你咬我干什么?松口!小妹,松口——”
怒喝之声,戛然而止,唯有余音不尽,绕遍山梁。乱葬岗上,又只剩下无数坟窠和尸骨。
“这小子,模仿老大的声音可真像。”陆羽仍在侧耳细听。
“口戏仿声这一门,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他这只算粗浅之技而已。而我们大哥,他也未必用的是本人声音。”卜天裂道。
“说到老大,这回他为何迟迟不现身……”陆羽似提问,又似答案已在心,摇头,叹息,不语。
“唔,他为何不出现?”卜天裂也叹一声。
“你在问我?”陆羽指自己。
“不问你,难道我还问这些孤魂野鬼?”
“你问孤魂野鬼,都比问我强。”
“为什么?”
“因为鬼魂一番花言巧语,会哄得你开心,而我这实话实说,会让你感到残酷又绝情。”
“那我就更要听你说了。”
“你真的要听?”
“非听不可。”
“可是——”陆羽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你的样子,好像已经猜到问题的答案了,何必还要我来说?”
卜天裂:“不错,我已经猜到几分,但我还是想听到你嘴里的答案。”
“为何?”
“我们兄弟三人自从踏上鬼途,一路征杀不休,几经生死,来到这千坟万骨的乱葬岗上——大约这里,就是我们的鬼途巅峰了吧?高处虽好,却又不胜寒,如今只剩你我二人,独对苍茫群鬼。此时此刻,你身为兄长,难道不该对我一吐直言,也好让你我兄弟同病相怜?”
“哈哈,老三,没想到咱们倒在这彷徨路口,做了一回知心之人。也罢,今天我这当哥哥的,就明明白白跟你说一句醒世良言——”
陆羽望着眼前的荒芜坟岗,语气凄凉:
“兄弟啊,这世上,并不仅仅有生死患难,兄弟情坚,还有见死不救,背信弃义……”
“二哥,你这是对大哥很不满?”
“不满又怎样,有本事他就现身来教训我!”
“听你这语气,难道想造反?”
“造反谈不上,已到穷途末路,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你想跟随姓雷的?”
“不错,我要救自己,难道你不想?”
“我?”卜天裂眼望别处,“我要再等等。”
他的目光第三次露出诡黠之色,嘴角却浮起称心的笑意。
莫非今天的结果,竟是他暗中所期许?
……
郭业昌是隆皋首富,也是整个渥州最有钱的几个人之一。
人总有各种各样的爱好,而太有钱的人,总能确保将这些爱好长久而专注地持续下去,最终形成雷打不动的癖好。
而郭业昌的癖好,就是早餐既要吃好,又要吃饱。
他认为,一日之计在于晨,经过一晚的休息,人在起床之后精神最为健旺,而在放空肚腹之后,食物与营养正需要最大程度地补充,以保证能以充沛的体力开展一天的活动。
比如说今天清晨,他刚刚吃过的早餐就包括:
燕窝粥一碗;
肠粉一盘;
肉夹馍一个;
参鲍汤一碗;
灌汤包一笼;
银鱼羹一碗;
荷叶饼一个;
青虾卷一碟;
碎金饭一盘;
龙井茶一壶;
芙蓉糕、海棠酥各一份。
郭业昌是个生意人,年轻时起早贪黑,走南闯北,养成了重视早餐的习惯,大富大贵之后,他把各地的美味汇聚一堂,供己享用。
在郭府的灶房后院,专门给他烹饪美食的厨师们来自天南地北,共有十几位之多。
年近六旬的郭业昌,在操持着纷繁复杂的家事与生意的同时,依然能健步如飞,筋骨如龙,精力体魄远超多数同龄人,这美食和进补的功劳,要占一大半。
那么,用过十余种食品之后,他的早餐时间是不是就此结束了呢?
不,还有一道关键的美餐。
世人形容美女,喜欢用秀色可餐一词,贴切,生动,**……
郭翁最后一道早餐,就是秀色。
与一般人不同,郭翁不喜欢在夜间**。
他认为经过白天的操劳,夜晚正是最为疲惫的时候,除了好好休养,不应再做其他劳神费力之事。
**尽欢、夜夜笙歌一类,虽然他有足够的条件来满足,却不符合他的养生之道。
而第二天过早之后,饱暖之余,正思秀色,冲锋陷阵,猛如虎将。
若逢精力格外旺盛那天,所食秀色还可能不止一两道。
此餐毕了,他才觉诸事酣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整个人如同获得新生。
从那一刻起,他又有充分的信心、耐心和进取心,来应对纷繁复杂的种种俗务。
郭业昌昂首阔步,穿过几重院落,前往前院书房。
在郭府,他就是乾纲独断的帝王,而书房,就是他日理万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