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这几位客人去房里安歇,你二人一个守在门外,不得离开,一个自去安排其他,凌晨就送客人出城——此事不得有任何差池,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焦朗既威且严,沉声嘱咐。
两位公人各自领命。
稍后,三鬼在这县衙二堂住下。
于此聆听小城之夜,只觉静谧安宁,恬如平湖。
想来锄凶团虽然夜封全城,但终究不敢涉及县衙周边,所以,就算城中四处有些吵闹杂声,也传不到这深宅大院之中。三鬼在房里或坐或立,或躺卧,衣不解带,未敢就寝。
颜润兮渐渐坐立不安,来回走动。
“老四,你别老在我眼前晃荡,行不行?”激战之后,陆羽照旧充当起郎中的角色,分别给自己和二鬼上过药,疗过伤,坐了片刻,眼皮打架。
“二哥,你还有心思睡觉?”颜润兮反问一句。
“吃喝拉撒睡,这五样就算天塌下来,也是要照做不误的。”陆羽道。
“可大哥的生死安危,比天塌地陷还重大!”颜润兮咬牙,“二哥,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
“笑话,我这心肺,比你们两个加起来还多。”陆羽强驱睡意,微笑,“不过跟大哥一比,我就是再长八条腿,也追他不上。”
“还用你说?”颜润兮没好气,“你长八十条腿,大哥也能眨眼就甩下你三座岭、四道梁、五个岗。”
“所以你着什么急,担什么心?”陆羽哈哈两声,“咱们今晚能侥幸逃生,全靠大哥巧妙布置。你想啊,他能救别人,又怎会救不了自己?咱们三个只管好好呆着,别再横生枝节,就是帮了大哥的大忙。”
“*所言不差,四弟你稍安毋躁。”卜天裂受伤最重,躺着发话。
颜润兮逐渐平静,突然想起一事:
“那掌阳君虽然身份神秘,但必定是锄凶团的人,咱们大哥竟然认识他,还托他救出咱们三人……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说怪也不怪。”卜天裂答道,“把锄凶团的人一个个排在我面前,我也会认识其中两三个。”
“这只能说明一点——”陆羽又在那分析,“大哥在锄凶团中有内应,而且这内应在锄凶团中的身份和地位,绝对不一般。”
“好啊,这一来大哥就绝对安全了。”颜润兮一拍手,才显雀跃,忽又低落:
“此事过后,大哥还会再次现身,与我们兄弟共渡难关么?”
陆羽:“嘿嘿,大哥若是知道你这样黏人,这样小孩心性,躲着你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抛头露面?”
颜润兮呆呆出神,突然又咬牙切齿起来:
“雷醒我这狗贼,是不是他出卖了我们?!”
“老四你总算开窍了。”陆羽眯眼冷笑,“不过你这想法,是从何而来?”
“我们被锄凶团紧咬不放,是因那香囊的气味泄露行踪。可接触过这香囊,而且又不在咱们身边的人,只有夜娘和雷醒我——不是雷醒我,难道还能是夜娘?”颜润兮眉头紧锁。
“嗯,老四,你果然有些长进了。”陆羽点头赞许,“虽然夜娘的嫌疑并不能完全排除,但像这么卑鄙无耻的勾当,板上钉钉是雷醒我干的。”
“这个挨千刀的!!”颜润兮两眼喷火,“下次让我见到,定把他剁成肉酱,装坛腌着,每日用来下酒!”
“说得轻巧。”陆羽调侃,“我们三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是他对手,把他惹急了,反倒将我们剁酱装坛,和酒下肚,岂不悲乎?”
颜润兮俏脸变色,脚下一跺,忽又笑道:
“有咱们大哥在,这坛下酒菜是跑不掉了。”
“老四,你是说着玩呢,还是真舍得?”陆羽意味深长。
颜润兮迎着他的目光,并不似以前那般羞怯和难以启齿,一派自然流露:
“说舍得,也有点舍不得,不过把他吃进肚子里,确实是个好办法,这样一来,我们两个就都能安心踏实一辈子了。”
次日天色未明,两位公人敲门把三鬼叫醒,让他们自己换上赭衣囚服,取下面具,给头上套个布袋,还嘱咐他们一出后门就装死,一路上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出声,开眼,动弹。
三鬼无一不答应。
公人领着他们穿过一段曲折回廊,到了后花园,从一个隐蔽在花丛后面、如狗洞般的小门钻出。
公人忽然咳嗽一声,三鬼立即装死不动。
他们行杀江湖,自己虽没死过,但死人已不知见了几多。
演来自是得心应手,毫无破绽。
朦胧雾中,一辆马车驶来,又离开,载着三鬼,去往一个神秘的地方……
破晓过后,荒野崎岖的小道上,一辆两轮手推车在颠簸前行。
推车的,是两个人,活人。
乘车的,是三个人,死人。
据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魂,所以这三个人,其实是三只鬼。
但推车的两位,却是半点不掺假的大活人——
一个叫吴标,一个叫郑材,做运送尸体这个行当,已经有些年头了。
他们不过三十岁上下,看着已像是四十岁的人。
劳作的磨砺,生活的艰辛,让他们手上的老茧、脸上的风霜,看起来就如同这荒野的皴裂与苍凉。
他俩在车后各推一边,使车轮碾过坑洼路面。
配合的默契,令他们省力不少。
车上的死人说不了话,车下的活人也累得不想说话。
这死寂的氛围,越来越像他们要去的地方——隆皋城南的乱葬岗。
好在这地方,已经近在眼前了。
“老郑,到了!”吴标解脱似地喊了一嗓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郑材靠着车把手,努力直起腰杆,嘴里唉声叹气。
“老郑,我看你这腰,也干不了几年了。”吴标嬉皮笑脸,“没日没夜地干,铁人也顶不住啊。”
“你又胡扯,夜里什么时候干过?”郑材四下一瞅,打了个激灵,“给我加一倍价钱,夜里我也不跑这一趟。”
吴标:“嘿嘿,老郑你这脑瓜子……夜里那趟,说的是我家嫂子使唤的——”
“呸,你个下流胚子,滚一边去!”郑材骂了一句,开始搬弄车上尸体。
“哎,你着什么急?”吴标叫唤。
“赶紧完事,我家里还有一堆活没干呢。”
“你看看,回去还得干。我就说吧,嫂子是那么好打发的?”
郑材没理会,早已习惯搭档的口无遮拦,也习惯了他的借机偷懒。
他捏着一具尸体的脚脖子,准备拖下车。
“老郑,听我说——”吴标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子,左瞧右瞧,神神秘秘,“老伙计,跟你商量个事……”
郑材:“你干什么今天?一路上鬼鬼祟祟的。”
“嘿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也不想想,咱们都多少年伙计了,你那肥屁股一撅——”
“得了,你这双狗眼珠子,光盯我有什么屁用?我能陪你睡觉啊,还是能给你生娃?”
“不盯你,难不成盯死人?死人就能陪我睡觉,给我生娃?”
“嘿嘿,老伙计,这回你还真说对了……”吴标眼睛一斜,看车上的尸体。
“你,你别吓我……”郑材哆嗦起来。“瞧你这点出息!”吴标的眼神,瞬间狠厉:
“实话跟你说,今天车上这三位,有一个是女的,年轻,身段好,皮肤滑,我干这行这么久,从来没见过。搬她上车的时候,我就舍不得撒手,心里一路惦记着,好不容易捱到头,现在老子要尝尝腥,开开荤,老郑,你我兄弟一场,这回赶上有福同享!”
“你你你,你说什么鬼话连篇的?”郑材手足无措,“我看你是鬼上身吧,脑子烧糊涂了吧……”
“别废话,我就问你,肯还是不肯?”
“我老郑不干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劝你别干!”
“伤什么天害什么理?这几个死囚,才不知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勾当,老子拿其中一个来泄火,也算是替天行道!”
“他们丧尽天良,你也要跟着这么干?”
“嘿嘿,我若干了,你又怎的?”
“我能把你怎的?大不了咱们往后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老郑,你这是嫌弃我,想甩了我啊……我婆娘跑了五六年,到现在都没影儿,这事你不知道?我守活寡一样熬到今天,容易吗?”
“那也不能当畜牲啊——吴老弟,你醒醒吧,回回头……”
“回你娘的头啊!婆婆妈妈,比我老娘还啰嗦!”吴标心智已失,人性已灭,一脸狰狞魔相,“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在这挖个坑,埋了你全家!”
郑材被这凶神恶煞吓得后退两步。
“嘿嘿,你要是改变了主意,就在旁边吭一声,我省着点口粮,帮你留一份。”
吴标已经彻底沦丧,两眼赤红,狼一样扑向那具纤秀白净的尸体……
郑材胃里翻江倒海,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锁住自己喉咙,转身狂奔几十米,蹲在一处,哇哇大吐。
待他清醒过来,才想起无论如何,还是要回去瞧瞧同伴。
这里是乱葬岗,百鬼哭、千魂怨的乱葬岗,不管多么凶恶奸邪的人,到了这里,都要算是弱势的一方。
他刚刚起身,回头,立即就像是被人一锤子钉在了地上一样。
吴标回来了。
只是脑袋回来,身体没回来。
车上的三个死人,也去而复返。
去的时候他们是躺着,返的时候又站起来了。
据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魂——
郑材觉得眼前站着的,正是三只阴森可怕的鬼魂。
那么,吴标的鬼魂呢?
难道是被提着他脑袋的那只鬼吃掉了么?
郑材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只提头女鬼——
原来鬼也会这么漂亮,这么勾魂,这么让人奋不顾身。
他突然有点羡慕吴标。
无论是他的婆娘,还是吴标的婆娘,男人在她们身上摸一辈子,或许还抵不上在这女鬼身上摸一下子。
吴标这下流胚子,他一定是...
瞧他脸上那副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又好色,又贪婪——还蠢,蠢得不可救药。
而那女鬼一下子就砍掉他脑袋,手上的剑得有多快?
郑材突然脖子一凉。
那柄快剑已经架到他脖子上。
“你看够了没有?”女鬼的声音,清脆,冰冷,像屋檐上的冰挂落在地面。
“够了……”郑材收回罪恶的狂想,腿一软,扑通跪下,“别杀我。”
此时的他,变回那个胆小怕事、勤苦恋家的普通男人。
“为什么不杀你?”女鬼在问。
“我,我什么也没做,还劝他不要冒犯姑娘……我不该死啊,我不能死啊,还有一家老小要我去养活……”这男人眼含热泪。
“你本不该死,但你看见了今天的事,看到了我们的样子,你不死,我们就得死。死一个,总比死三个要强,对么?”女鬼说。
“不,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就算在我老婆面前,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郑材发誓。
“你说了不算!”女鬼断然道。
“我,我掏心挖肺地跟你说,为什么不算?”郑材可怜、委屈之极,“姑娘,那你要谁说了才算?他就是天上的神仙,我也跑去把他请来……”
“玉皇大帝来了也没用的。”旁边一个中年秀才模样的鬼,和蔼可亲,“向来只有死人说过的话,才算数。”
“不,不——我还有爹娘要供,还有妻儿要养!你们不能……不要啊,来人啊,救命啊——”郑材跪着不敢动,嘴里却疯狂叫喊。
女鬼毫无人味的眼神里,一丝怜悯,一闪即没。
像吴标、郑材这样的普通人,千千万万,平日里看似循规蹈矩,然而一旦有机可乘,谁知道他们就会作出怎样的恶,犯下怎样的罪?
为这些人甘冒风险,傻子才会!
“你记着,既然这辈子无辜被杀,那么下辈子就干脆做个恶人,反正你也不知道关在心里的魔鬼,什么时候会跑出来——像你的这位老伙计,他就比你划算多了,他至少摸了本姑娘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