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啦啦地流下清澈的水流。
樊星河双手盛起一捧清水扑到脸上,随后一滴滴水珠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缓缓淌下,落在水池中。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眼中的惊骇让他难以面对。
闭上眼睛,樊星河深深吐息,好半晌才逐渐稳定下自己的情绪。
“你们后果自负”这几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猛地刺入了樊星河的心间。
这句话不由得让他想到了26年前。
教堂逼仄的忏悔室内,富春江隔着木门传来的声音,像是一条毒蛇,黏腻又阴狠。
“樊组长,你觉得你是废物还是叛徒呢?”
“你的失败,实在不可原谅。”
“樊组长,你一定要尽快调查出妙峰山的底细。”
“否则,你们将会被组织清除。”
当年的声音好似还回响在耳畔,神父死不瞑目的尸体,此时也好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嘀嗒。”
没关好的水龙头淌下一滴水,水滴落下的微弱声音,将樊星河拉回了现实。
他猛地抬头,对上镜子中的自己。
四目相对时,镜中男人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樊星河撕碎纸条,冲进马桶,看着那些纸屑打着旋消失在下水道里,心里再无波澜。
当年富春江用方凌威胁他,他没有救下自己的徒弟。
二十六年后,同样的威胁再次出现。
只是如今被当作筹码的,换成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但这次,樊星河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次,他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同时找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
富春江。
樊星河太了解自己这个从未真正露面的上级了。
富川江手段是多么的狠辣阴险,他知之甚深。
所以他明白,眼下为了保住妻子和女儿的性命,只得先暂时听从富春江的命令。
不能让富春江起疑,不然富春江的为人,一定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
深夜,樊星河靠坐在床头,久久无眠。
身旁妻子呼吸清润绵长,已经陷入了熟睡之中。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一道微弱的光芒,樊星河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起来,去书房办公。
只是他下床时,不可避免的发出了一些声响,吵醒了睡梦中的庞秀英。
“怎么了?”睡眼惺忪的庞秀英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正站在床边的丈夫,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
凌晨一点二十三。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工作任务有点重,睡不着。”樊星河低声说道,“你继续睡吧,我去书房处理一下工作。”
一听这话,庞秀英有些急了,坐直身子,不赞同地看向樊星河,“这么晚了还处理什么工作?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得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才能长久地为厂子工作!”
听着妻子的责备,樊星河有一瞬的失神,而后薄叹一声,语调悠长地说道:“我知道,可这件事,我必须要做好。”
因为它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庞秀英并没有听出樊星河话里的深意,只以为厂子里有什么紧急工作。
“新设备都组装好投入生产了,哪里来得那么多紧急工作。”庞秀英不满地嘀咕着,“可是有个能用的人了,也不知道悠着点用。”
不满地念叨完,庞秀英掀开被子起身,“行了,你去工作吧,我去给你冲杯麦乳精,大半夜的不睡觉,起码吃点东西,养养精神。”
说着也不等樊星河拒绝,就打开房门走进了厨房。
书房里,一灯如豆。
樊星河单手撑着额头,似乎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案上的英文文件,只是此时他的思绪却已经飘到了傅若城的身上。
因为樊星河知道,眼下想要完成富春江的指令,他最大的威胁就是傅若城。
他必须摆脱掉傅若城的监视,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如何摆脱傅若城,这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这时,书房的门响起轻轻地一声吱嘎声,而后庞秀英端着一杯麦乳精走了进来。
把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樊星河手边,庞秀英关切地说:“工作就没有做完的那天,差不多就回去睡觉吧,别熬太晚了。”
昏黄的台灯灯光下,樊星河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柔和,他抬眼看向妻子,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你先回去睡觉吧,我弄完这些就结束了。”
“行,那你记得把麦乳精喝了,别再放凉了。”
话落,庞秀英转身想要回房间,却被樊星河拽住了手腕。
“怎么了?”庞秀英回身,困惑地看着丈夫反常的举动,“还有什么事吗?”
樊星河松开手,注视着庞秀英圆润的面颊,语气温柔:“没事……就是突然想看看你。”
啧了一声,庞秀英眨了眨眼,没好气地拍了樊星河一下,“老夫老妻的,做什么怪,好了,你快工作吧,我回去睡觉了。”
说着庞秀英似乎不耐烦一般,转身就走,只是她上扬的嘴角,却透露出了她此刻的好心情。
然而还没等她走出书房,窗外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吵闹声。
闹哄哄的乱作一团,让人心头一颤。
回头看了一眼樊星河,庞秀英察觉到了异样后神色一震,连忙回房间穿上外套,而后拿出了自己妇联主任的做派,快步向外走去。
樊星河见状,略作思忖后,也跟着庞主任一起赶去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此时专家小楼的楼下,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一个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睡意,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披着外套,正在议论纷纷。
“听说保卫科死人了!”
“不是保卫科死人了,是有人死在了保卫科老傅的房间里!”
“天啊,这怎么回事……”
“咱们厂子之前一直都挺好的,怎么最近总出事儿?还都是死人这种大事儿?”
“这是让特务混进来了啊!”
“这要是抓不住特务,以后可没安生日子了!”
庞秀英挤在人群中,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后,提步就要往出事的单身宿舍去。
她身为妇联主任,在厂里大小也算是个干部,而且她又是第一批进厂的元老工人,真遇到事了,她肯定要去看看的。
而跟在她身边的樊星河见状,也连忙上前走到她身边,“太晚了,我和你一起过去。”
庞秀英自然清楚丈夫是关心自己,怕自己有危险,便没有拒绝,“那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于是两人便一路披星戴月地赶到了单身宿舍。
此时的单身宿舍外,围了更多的人,樊星河看着挤挤嚷嚷的人群,眉头微蹙,隐在镜片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虑。
这实在是太巧了,他正计划着对付傅若城,结果就有人先动手了?
樊星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围观群众的表情各异,有惊恐的,有好奇的,还有几个年轻工人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但他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
“让一让!让一让!”这时匆忙赶来的党委书记徐百发挤过人群,身后跟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医生带着医药箱走进单身宿舍,徐百发却留在了宿舍外面。
扫视了一圈围观的群众后,徐百发知道眼下的情况要清场不容易,便直接没说让大家散开的话,而是沉声问道:“傅若城呢?”
角落处,傅若城缓步走出,他的衣服整齐的不像半夜被吵醒的样子,声音也很平静:“我在这。”
傅若城的声音传来后,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庞主任见状,连忙拽着樊星河跟在傅若城身后,一起来到了傅若城的宿舍门口。
木质的单扇门紧闭着,但屋子里的血腥气还是清晰可闻。
徐百发站在门前,看着傅若城,“你今晚在哪儿?”
“我今晚值班,一直在保卫科的值班室里。”傅若城答道。
定定地注视着傅若城,徐百发闻言闷闷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徐百发也不知道最近厂子里究竟是怎么了,接二连三的发生事故。
先是有敌特谋杀翻译人员,破坏厂子的生产线,如今又有人死在了宿舍里。
而且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和傅若城产生了关系。
“和你同屋的隋玉龙呢?”徐百发又问。
“他是上半夜的班儿,和我接班之后,直接就在值班室睡了,现在应该还在睡觉。”傅若城依旧淡定地回答。
这时,副厂长邓大伦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衣裳,穿过人群,来到宿舍门前,急吼吼地问道:“怎么回事?谁死了?”
不等旁人回答,他又怒气冲冲地看向傅若城,“怎么什么事儿都能牵扯到你,我说老傅,你就不能消停点吗?”
大半夜睡得正香,结果被人叫了起来,说是出了人命案子。邓大伦急匆匆赶过来时,听说命案出在傅若城宿舍,本就对他不满的邓大伦,如今更是将一腔怒火尽皆冲他而去。
被斥责的傅若城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地觑了一眼邓大伦,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看着徐百发。
徐百发叹了口气,刚要开口让邓大伦冷静一点,身后的宿舍门就被人从内打开了。
一个医生神色凝重地望着屋外的领导们,“徐书记您进来看看吧,事情不简单……”
一听这话,徐百发额角一抽,提脚就向屋子里去,“傅若城你也进来。”
邓大伦见状,也要跟着进去,只是还没等跨进房门,他就看到了旁边的樊星河和庞秀英。
眼睛骨碌碌一转,邓大伦招呼道:“樊老师庞主任,你俩也一起进来,做个见证吧。”
庞秀英本来就对这事儿十分好奇,闻言自然不会推拒,直接应了一声,拉着丈夫就进了宿舍。
狭小的房间里,此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保卫科的张干事仰面倒在傅若城的床边,胸口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周围满是黑红的血液,已经将衣衫浸透,他尸体周围一滩血迹已经干涸黏腻,看起来死了不短的时间。
他的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的样子,似乎是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邓大伦看着眼前的惨状,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傅若城,却又恶心的说不出什么。
徐百发也没有想到现场会是这么惨烈的模样,眉头紧皱着,询问一旁的医生:“可以确定他的死亡时间吗?”
“应该是傍晚的时候。”医生答道。
转向傅若城,徐百发又问:“你有什么说的?”
“没什么说的,我白天在医院,傍晚去了子弟校,然后带樊老师家的明月去看了试枪,回来后去食堂吃了晚饭后,就直接去了值班室,没有回来过宿舍。”傅若城镇定自若地说着,“对于这件事,我毫不知情。”
就在傅若城讲述自己的行程时,一旁樊星河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着。
床铺整齐,没有打斗痕迹;窗户紧闭,插销完好;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
整间屋子除了多出一具尸体外,毫无异样。
最终樊星河的视线落在了死者身上。
张干事的右手向前伸展,手指弯曲,像是死前想要抓住什么。
“死在你宿舍里,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了?”邓大伦声音有些尖锐地质问。
“我今天的一切行动,都有迹可循,邓副厂长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调查,我没必要在这上面说谎。”傅若城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平静说道。
虽然他也不知道张干事为什么会死在自己的房间里,但他确信此事与自己无关,所以十分镇定。
紧接着傅若城又推测着说:“看伤口,张干事是死于枪杀,想必是有人趁着昨天试枪,在大家习以为常的枪声中,借机杀了他。”
说罢,他又看向徐百发,“而傍晚试枪的时候,我正带着明月在山上,怎么想,这件事都不会和我有关。”
听完傅若城的话,徐百发神色微微松缓了一些,“看样子的确与你无关。”
樊星河听到傅若城的这一番剖陈后,眉毛轻轻挑了挑。
傅若城的解释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今天的试枪确实持续了大半天,但都是在靶场进行的,距离生活区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所以要在宿舍区开枪而不被人发现,需要极其精确的时间把控……
“这是什么?”这时,一直观察着房间内情形的庞主任突然指着死者的手惊呼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都集中过去。
只见张干事的指尖沾着血迹,而他手下的抽屉把手上,有一个模糊的血指印。
邓大伦见状,第一个冲上去拉开了抽屉。
而抽屉里面出现的,则是一张照片。
一张偷拍的樊星河的档案。
“这又是怎么回事?”邓大伦拿起照片,怒视着傅若城质问道。
傅若城看到这张照片时,则是浑身一震,直接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