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子弟校教室的窗户，在傅若城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跨步上前拦住了正要跑开的樊明月。
小姑娘的辫子因为急停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书包里的铁皮文具盒发出哐当的声响。
微微弯下腰，傅若城看着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小女孩，放缓了语气问道：“为什么要跑？你是害怕我吗？”
小姑娘低着头，手指绞着红领巾的一角，崭新的红领巾已经被她揉出了褶皱。
“妈妈说……”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妈妈说不能和你多来往……”
樊明月说着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傅若城，而后又快速低下头，一脸防备。
见状，傅若城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而后彻底蹲下身，和樊明月平视着。
只是樊明月却目光闪烁，左看看右瞧瞧，就是不看傅若城。
略作思忖后，傅若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盒子，盒子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吸引了樊明月的注意。
见小姑娘看了过来，傅若城又开口问道：“想不想看魔术？”
说着，他晃了晃盒子，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樊明月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她又警惕地后退半步。
傅若城却不以为意，只是将盒子平放在掌心，打开盖子，露出里面三四枚五颜六色的纽扣。
“看好了。”傅若城见樊明月目不转睛的看过来，又缓缓盖上盖子，而后轻轻摇晃了几下盒子。
最开始盒子里还传来了几声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但不知何时，声音突然就没有了。
而后傅若城又猛地抽开盒盖儿，只见盒子里的纽扣，此时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哇！”樊明月惊呼出声，一瞬间完全忘记了母亲的警告，上前握住傅若城的手腕，很激动地说，“怎么做到的？再来一个！”
傅若城闻言，笑眯眯地关上盒盖儿，而后又在樊明月定睛注视下打开。
只见这一关一开之下，盒子里竟又出现了几枚五颜六色的纽扣。
“又出现了又出现了！”樊明月捂着小嘴巴惊讶地蹦了一下。
傅若城笑眯眯地看着她，目光有些深邃悠远，似乎透过她看到了什么人一样。
这个魔术当初是方凌教给他的。
彼时的他们也不过就是樊明月这般年岁，世家之交，青梅竹马，他们之间除了魔术，还有许许多多的过往。
但也只是过往而已。
收敛心神，傅若城晃了晃手里的盒子，问樊明月：“喜欢这个魔术吗？”
樊明月连连点头去应：“喜欢，傅叔叔你再变一个好不好？”
望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傅若城刚想开口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哨声。
接着是广播里刺耳的电流杂音。
“各单位注意，靶场即将开始武器测试，请注意关闭门窗……”
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坳里已经竖起了红旗。
傅若城眯起眼睛，像是能透过重重山林看到靶场上的情形。
“明月想不想去看打枪？”他突然问道。
“想！”一听这话，樊明月直接跳了起来，也不去想什么魔术了。
她来到子弟校这段时间，可听了不少关于靶场试枪的故事，他们班的同学只有个别几个去看过，她自然也想。
“可是爸爸说那里危险……”不过樊明月兴奋了一瞬间后，又蔫了下去。
傅若城闻言摸了摸她的头，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太危险了。明月要是想去，我们得先问问你爸爸同意不同意。”
樊明月牵上傅若城宽厚的手掌，扬着头充满期待地问道：“那傅叔叔你可以陪我去吗？”
“当然可以。”傅若城颔首应下，而后转向一旁依旧在讲台上批改作业的沈老，“沈老，那我先带她去找樊专家了。”
“好，那我也回去了。”沈老笑着应了一声，将讲台上的本子和笔收好后，就与傅若城樊明月一起离开了教室。
这几天樊星河在下班后要给车间工人补课，所以会推迟来接女儿的时间。
而沈老放心不下樊明月自己留在教室里，所以就一直陪着樊明月等候。
今天既然傅若城愿意送小姑娘去找爸爸，沈老也就不用继续留下了。
三人在子弟校大门口分开，沈老向宿舍的方向走去，而傅若城则带着樊明月去了樊星河补习的三车间。
今天三车间的大门并没有关上，所以傅若城还没走近，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一句句英文诵读。
牵着樊明月的手，傅若城站在门前，没有走进去，但樊星河还是第一时间看到了他们。
示意工人们继续朗读，樊星河走到门边，“明月怎么没等爸爸去接你？”
“爸爸~”樊明月扑身上前，依恋地抱住了樊星河的腰，很是兴奋地讲述道，“爸爸我和你说，傅叔叔会变魔术！他可以把漂亮的纽扣变没又变出来！可厉害了！”
樊明月仰着棉团似的小脸，眨巴着眼睛说：“他还说可以带我去看打枪……”
闻言，樊星河的神色微不可察的变了一下，但只有一瞬间，很快他就恢复如常。
一旁的傅若城看着他们父慈女孝的场面，神色淡淡，心里却有着思绪万千。
今天他特意去子弟校接触了樊明月，就是为了让樊星河知道，他已经开始接触他的家人。
虽然此时的樊星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但傅若城那狼一样的嗅觉却能捕捉到疑点。
樊星河太可疑了。
无论是他的履历，还是他此时不动声色的模样，都让傅若城无法放下对他的警惕。
“爸爸……”这时，樊明月伸手拽了拽樊星河的衣袖，期待地开口，“我能和傅叔叔去看打枪吗？”
樊星河闻言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女儿的发顶，与傅若城短暂相接。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锋，一个平静如水，一个锐利如刀。
“对你爸爸来说，这种事情太危险了，可能不会同意。”傅若城抱着胳膊，语气淡淡，却明显别有用意地说。
莞尔一笑，樊星河看着傅若城正要开口，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樊专家！好消息好消息啊！”党委书记徐百发和副厂长邓大伦并肩走来，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刚刚我们接到通知，第一批零部件，全部通过了质检！”
徐百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走到樊星河面前，双手牢牢地握住了樊星河的手，上下晃着，“多亏了您的翻译，我们厂的工作才能顺利进行下去，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啊！”
邓大伦这时也挤了上来，拍了拍樊星河的肩膀，“这次的事情我们一定会收入厂史展览馆，这可是我们3564厂前进的伟大一步！”
三车间里的工人听到门外的声音，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祝贺。
“这可真是大喜事啊，之前还以为我们厂要辜负领导们的信任了，好在有樊专家！”
“是啊，多亏樊专家及时出现，不然那台高精尖的新设备，我们组装不上，上面交代的任务肯定没法完成了。”
“如今一切走上正轨，零部件生产顺利，真的要多谢樊专家啊！”
“而且樊专家还这么大公无私，工作之余还给咱们补课，这么优秀的人才，给再多福利也不为过啊！”
说这话的人还暗戳戳地看了一眼傅若城。
而樊星河听到众人的夸赞后，连连谦虚地摆手，“我只是做了自己的本职工作，零部件能顺利生产，是大家共同的功劳。”
“哪里哪里！”邓大伦啧了一声，摆出一副不认同的姿态，“要不是您翻译的那些外文说明书，我们哪能及时安装好设备？这设备是重中之重，没有您可不行，所以啊，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们厂当之无愧的大功臣，我们所有人都该叫您一声樊老师！”
邓大伦话音落下后，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阵掌声，而后众人一声声的叫着樊老师，嚷着大功臣，直喊得樊星河面上的笑容里充满了无奈。
站在外围的傅若城，此时正冷眼旁观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落在人群中心的樊星河身上，看着他受尽追捧，满脸谦虚，心里却越发笃定，他有问题。
而这时，樊星河的目光也越过人群，与傅若城四目相对。
目光的交锋中，似乎有火光闪烁。
樊星河自然知道傅若城在监视调查自己，但他也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镇定。
收回目光，樊星河和徐百发邓大伦又客套了几句后，便叫众人散去了。
而后他牵着樊明月走到了傅若城身前。
“傅师傅。”樊星河的声音缓缓响起，“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麻烦您带明月去看看试枪吗？”
他的语气含笑，似乎是怕麻烦傅若城，但又拗不过孩子的心意，“不过记得给她戴上耳塞，我怕声音太大，会吓着她。”
傅若城没有想到樊星河居然真的放心将樊明月交给自己，他望着樊星河，扯了扯嘴角，“樊老师放心，我会照顾好明月的。”
“走吧，明月。”傅若城牵起明显兴奋起来的小姑娘的手，让她和樊星河告别后，就带着她向山里靶场的方向去了。
只是走出几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樊星河若有所思的目光。
两人隔空对视，最终是傅若城率先移开了目光。
……
靶场的枪声震耳欲聋，每隔几秒就有一连串的爆响。
山脚下，傅若城帮樊明月把揉碎的草叶和棉花团成一团塞进耳朵里，“这样声音就会小很多了。”
小姑娘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眼睛亮得像星星，她揉了揉耳朵，果然觉得响在耳畔的枪声变弱了许多。
“傅叔叔，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她仰头问道，声音因为耳塞而显得特别大。
望着远处腾起的硝烟，傅若城思绪飘得很远，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回答樊明月的话。
“因为傅叔叔在厂子里很久了，看过很多次打枪。”
“哇！”樊明月握着傅若城的手掌，蹦蹦跳跳地往山里靶场走去，“那我以后也能常常来看吗？我们班的牛俊只来过两次，我可以来三次吗？”
樊明月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想了想又直接张开整个手掌，“不不不，三次不够，我可以来五次吗？”
傅若城笑着点头，“当然，不过得你爸爸同意才行。”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樊明月一蹦三尺高，而后倒退着往山上走，“我爸爸最疼我了，他一定会同意的！”
说话间，小姑娘脚下一个没注意，差一点就要摔倒，好在傅若城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这一路，傅若城都没再松开她。
夜色降临之际，靶场试枪结束了。
傅若城带着看了一圈热闹的樊明月离开。
回程路上，樊明月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时举着手模仿打枪的样子，嘴里还“砰砰”的叫着。
傅若城跟在她身后，不错眼儿地看着她，直到他们一路走回了专家小楼。
咚咚几声敲门声响起，房门被庞秀英从里面打开。
只是当她看到门外的傅若城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这时，听到敲门声的樊星河也走了过来，“谢谢傅师傅送明月回来。”
“爸爸！”樊明月取下耳朵里堵着的草叶棉花团，兴奋地扑向父亲，“打枪好厉害！我以后也要学打枪！”
庞秀英闻言瞥了一眼樊星河，目光里带着不满。
樊星河回来后，和她说有同事带明月去看打枪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同事，竟然会是傅若城！
但如今人都到了门前，她也只能抿出一丝僵硬地笑，开口表示谢意。
“今天多谢傅师傅，带明月去玩了。”她的声音干巴巴的，身体挡在门口，明显不打算邀请傅若城进屋。
樊明月则抱着樊星河的胳膊，眼巴巴地恳求：“爸爸，傅叔叔说以后还可以带我去看打枪，但是要你同意，你会同意的对吧？”
“当然，但是要等傅叔叔有空才行。”樊星河摸了摸女儿的头，“我们不能打扰叔叔工作对不对？”
听到这话，庞秀英瞪了父女两个一眼，显然是对傅若城仍有戒心，不愿让女儿和他多接触，所以不满樊星河如此随意的态度。
而门外傅若城没有理会庞秀英的戒备，看着一家三口相处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声：“既然明月到家了，我就先回去了。”
而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身后的房门着他的动作关上后，傅若城听着屋子里樊明月兴奋地说着今天在靶场的见闻，以及庞秀英埋怨樊星河的话，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昏暗的走廊里缭绕。
这两天的收获远超预期，但他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
因为他知道樊星河越是从容，就越是证明他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
而此刻，门内的樊星河正一边听着母女俩词起彼伏的声音，一边帮女儿整理着书包。
只是当他翻出铅笔盒时，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只因为铅笔盒的夹层里露出了一角纸条，而纸条上面则画着一艘熟悉的小船。
樊星河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却动作迅速将纸条塞进口袋。
而后他走进卫生间，锁上门，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后，展开了那张纸条。
纸条上数字密码组成的讯息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他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将3564厂的生产线图纸和生产出的零部件窃出。否则，你们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