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雨水冲刷后,将灰扑扑的3564厂洗涤的焕然一新。
雨后的空气也十分清新,让上班的工人们,都有了一个好心情。
傍晚,夜幕四合的厂食堂里,饭菜的香气弥漫,工人们三三俩俩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着晚饭。
食堂角落,傅若城和隋玉龙对面而坐,周围的几张桌子上都没有人。
“你今天发现了什么?”傅若城的声音不大不小,被食堂里嘈杂的人声淹没,只有对面的隋玉龙能够听到。
隋玉龙闻言并没有回话,而是用筷子戳着铝制饭盒里的炒白菜,眼巴巴地望着对面傅若城饭盒里油汪汪的红烧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一切正常。”隋玉龙道,视线依旧没有从红烧肉上移开。
厂里食堂的大师傅很少做红烧肉,今天好不容易做了,每人也就只有几块,隋玉龙嘴馋,刚坐下就把红烧肉吃完了,眼下只能戳着白菜流口水。
夹了一筷子白菜,隋玉龙想象成红烧肉,一下下咀嚼着,半晌咽下后才又开口说了一句:“我下班时路过三车间,灯还亮着,那位樊大专家今天倒是没偷懒,还在加班呢。”
本来不以为意的傅若城,听到这话后,筷子突然停在了半空,一块红烧肉颤巍巍地挂在筷尖。
他的目光越过隋玉龙的肩膀,锁定在食堂靠近门口处的一张桌子上。
此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上正坐在那张桌子前大快朵颐。
“走!”傅若城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的动作太突然,引得远处几桌人都抬头张望。
一旁的隋玉龙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傅若城已经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
“等等我啊师傅!”快速收拾了饭盒,隋玉龙匆忙跟上,“师傅!您这是怎么了?要去哪儿啊?”
隋玉龙小跑着追上傅若城,离开了食堂。
傅若城没有回答,只是目的明确的大步流星地走着。
抱着两盒饭盒,嗅着盒子里散发的红烧肉的味道,隋玉龙舔着嘴唇,抬头却发现,他们正向三车间的方向走去。
“师傅,您这是要去找那个樊专家?”猛然回过味儿来的隋玉龙一震,神色有些惊讶,“他在加班,没什么异样啊。”
回头看了一眼迷糊不解的隋玉龙,傅若城解释道:“负责看管车间钥匙的老王刚刚正在食堂吃饭,而且他来的比你早。”
说话间,傅若城的速度没有丝毫放慢,他的呼吸也因为几乎小跑的速度而有些急促,“如果你下班时看到樊星河还在三车间,那他是怎么进去的?留在车间又想做什么?”
隋玉龙这才恍然大悟,心跳陡然加速,“我就说他一定有问题!”
话落,隋玉龙看向已然在不远处三车间。
车间的窗户此时透出了明亮的灯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越靠近车间,傅若城的脚步反而越慢。
他抬手示意隋玉龙放轻脚步,两人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接近车间大门。
隋玉龙的手心沁出汗水,在工装裤上擦了擦,他想象着推开门会看到什么场景。
樊星河是在偷拍图纸?还是在破坏设备?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一旁傅若城的手就搭在门把手上,随即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A-B-C-D……”整齐的朗读声如潮水般涌来,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二十多个工人整齐地坐在临时摆放的长凳上,手里捧着油印的教材。
樊星河则是站在一块小黑板前,粉笔灰沾在他深蓝色的中山装袖口上。
黑板上写着“Industrial Production”几个漂亮的斜体字。
此时车间大门突然被人推开,车间里的所有人,目光都转向闯入的两人,朗读声也戛然而止。
这瞬间,车间里安静的似乎能听见傅若城的呼吸声。
樊星河轻轻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老傅同志,有事吗?”
他的声音温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镜片后的眼睛却冷得像冰,“你们这么突然闯进来,是想做什么?”
傅若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时语塞,隋玉龙则躲在他身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听说……”老傅的视线在车间里扫视,仿佛希望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你是不是听这两天一直跟着我们两口子的小隋说,我们在这儿学英语?”樊星河接过话头,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厂里引进的新设备说明书都是英文的,工人们想多学点,我就抽空教教,也算找回了老本行。”
他笑着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怎么,你们师徒两个也要来学一学吗?”
角落里一个年轻工人突然站起来,“傅师傅,您这样闯进来打断课堂不太合适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就是,”另一个女工也附和道,“樊专家为了提升我们的知识素养,不顾自己工作辛劳,牺牲休息时间,下班还来教我们,你这是想干什么?”
他们都是厂子里的工人,自然知道傅若城和樊星河一家因为分房子闹得不愉快。
如今又听樊星河说隋玉龙这几天一直跟着樊星河两口子,对傅若城师徒俩自然有所不满。
“傅师傅,我们的时间很宝贵,你要是没事儿,就别打扰我们上课了。”
“就是,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教我们,争分夺秒都不为过,还有人来捣乱……”
坐在长凳上的工人们看向老傅的眼神充满敌意,指责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
被这么多人怪罪的傅若城似乎感觉到了丢脸,脸涨得通红,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被一声声如刀一般锋利的言语逼得退后了一步,结果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一个螺丝,突然脚下一滑!
砰!
傅若城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肘撞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帽子也飞出去老远,露出有些凌乱的头发。
隋玉龙见状慌忙去扶他,却被有些恼羞成怒的傅若城一把推开。
“没事!我没事!”
老傅挣扎着站起来,却因为右脚踝传来的剧痛而踉跄了一下。
弯腰捡起帽子,傅若城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回避着众人的视线。
接连丢人现眼的傅若城没敢再看车间里的人,重新戴好帽子后,就一瘸一拐的被有些手足无措的隋玉龙扶着,悻悻地离开了三车间。
……
厂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惨白的灯光照在绿色墙裙上,有些凄冷的氛围。
隋玉龙扶着傅若城坐在长椅上,医生蹲在傅若城身前,简单的检查过后说道:“就是扭伤,回去擦点药酒就行。”
说着医生站起身,一边取出口袋里用来开药的单子,一边问道:“家里有药酒吗?没有的话我给你开一瓶。”
傅若城闻言却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大声呻吟起来:“哎哟!疼死我了!”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我觉得骨头可能裂了!”
医生见状皱了皱眉,“不应该啊……”
说着他又蹲下身检查了一遍,“确实只是软组织挫伤……怎么会这么疼?”
“就是这么疼,疼得我要受不了了。”傅若城弯腰捂着脚腕,脸色惨白,看起来确实很痛苦的模样。
“我觉得我得住院观察一下!”傅若城看着对面的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实在是太疼了!”
医生见状,又仔细看了看傅若城的神色。
虽然他能够确定自己的判断,但见傅若城如此模样不像作假,又不想他在医院里大吵大闹,所以最终还是松了口:“那你就留院观察一晚吧。”
病房里,傅若城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满意地看着窗外的厂区夜景。
隋玉龙站在床边,一脸困惑,“师傅,医生都说没事了,您这是……”
“去我宿舍,”傅若城没有回话的意思,反而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床底下有个铁盒子,里面有两瓶二锅头,你给我带一瓶来。”
隋玉龙瞪大了眼睛,“这……医院不让喝酒啊!”
“你去拿来就行!”瞥了一眼隋玉龙,傅若城不容拒绝地说。
半小时后,隋玉龙鬼鬼祟祟地溜进病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瓶子。
傅若城接过来,拧开瓶盖晃了晃,酒精特有的辛辣气息便发散开来。
“师傅,您这是酒瘾上来要喝两口解解馋?”见到傅若城的动作,隋玉龙有些迷糊,他怎么不记得师傅酒瘾这么大呢?
不过既然师傅想喝,那他作为徒弟,自然要奉陪。
于是隋玉龙又从兜里拿出了两个酒杯,“那我陪您喝点?”
然而傅若城却摇了摇头,“你可以回去了。”
见隋玉龙拿着酒杯一脸茫然,他又补充道:“明天你还要上班,别耽误了工作。”
闻言隋玉龙更奇怪了,但他看着师傅不容拒绝的神色,只能留下酒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等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傅若城便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仔细聆听着隔壁拉着帘子的病床的动静。
只是他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想了想,傅若城又半躺下来,晃了晃酒瓶,倒出了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而后大声咂嘴,“好酒啊好酒!”
瞬间,酒香伴着傅若城的感叹声,充斥在了这间不大的病房内,不一会儿,一个眼睛冒光的男人掀开了隔壁病床的帘子,“哟,傅师傅,是您啊,您这是怎么了?”
傅若城装作刚发现有人的样子,慌忙把酒瓶往被子里藏,“哎呀,是小李啊!我还以为这屋没人呢……”
“行了傅师傅别藏了,我都看见了。”小李啧了一声,开口阻止了傅若城的动作。
讪讪地把酒瓶拿出来,傅若城找补地说:“你看我这……就是腿疼得睡不着,喝两口止止痛……”
小李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傅手中的酒瓶,喉结上下滚动,“唉哟傅师傅你这酒挺香啊,分我一点?我也想止止痛。”
“这,你住院呢,咋能喝酒呢?”傅若城状似心疼的把酒瓶往回收了收。
“唉没事,我明天就能出院了,喝一点没事的。”小李说着又抽空看了一眼傅若城,“不比您这刚住院就喝酒的。”
闻言,傅若城假装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勉为其难地递过酒瓶:“那就……就一小口啊!喝了就别往外说我带酒来医院了啊。”
接过酒瓶,小李也不在乎傅若城喝没喝过,直接对嘴就喝,一口酒下肚,他嘶了一声,“放心,我不说。”
说着,他又连着喝了两口。
因为喝得又急又多,几口下肚,他脸上就泛起了红晕,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这酒可真不错,够劲儿!”小李有些恋恋不舍地把酒瓶递了回去。
傅若城闻言却是眼睛一亮,似乎遇到知音一般,又给小李倒了一杯,“小李你年纪不大,倒是识货,来,再喝一杯!”
小李也不推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傅若城见小李手中的酒杯空了,又倒了一杯,语气有些感慨地说:“不过这酒虽好,但喝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些外国酒是个什么滋味。”
闻言小李滋溜着杯里的酒,也顺着去说:“是啊,我长这么大,就没尝过洋酒的味儿。”
“我听说樊专家在国外待过,他肯定知道。”傅若城仿佛随口一问,语气漫不经心地,“不过说起来,樊专家在国外生活过,怎么会和庞主任结婚的?”
“组织上介绍的呗。”小李打了个酒嗝,“庞主任那会儿在部里当干事,樊工刚从英国回来,组织上觉得两人挺合适……”
小李的舌头已经有些打结,但话却没停:“庞主任档案可干净了,三代贫农!”
傅若城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那樊专家呢?他回国前在英国干什么?”
“教书呗!”小李挥了挥手,差点打翻酒杯,“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讲师,有档案可查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开始打架,“回国后也一直在学校教书,教了半辈子书,结果如今却成了咱们厂的大功臣……”
话落,好酒但却酒量不济的小李,已经歪倒在枕头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傅若城轻轻放下酒瓶,靠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暗暗思索着。
今天这一切,不过是他听说人事科的文员小李在医院住院后,特意找机会过来套话的。
他知道小李好酒,因此对症下药,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可这个消息,却让他并不满意。
从小李口中得知的樊星河夫妻两个,一切都很正常,可也太正常了。
正常的档案,无可挑剔的经历,甚至连婚姻都是组织安排的。
但正是这种正常,让他感到不安。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最完美的伪装就是把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眼下看来,樊星河做到了,而且做得天衣无缝。
窗外,一弯新月悄悄爬上树梢,洒下清冷的光辉。
傅若城在月光下,闭眼入眠。
第二天傍晚,放学铃声刚响过,傅若城就拖着还隐隐作痛的右脚来到了子弟校。
他手里提着一个木箱,里面是他用今天一白天时间制作的简易灯光设备。
沈老此时正在教室里批改作业,见到一瘸一拐进来的傅若城有些惊讶。
“你这脚是怎么了?”
“没事,扭了一下而已。”傅若城摆摆手,阻止了沈老师要来扶他的动作。
自己走到讲台前,把木箱放了上去,“我趁着住院有空,给孩子们捣鼓了一套舞台灯光,沈老您看看。”
他打开木箱,里面是用手电筒、彩色玻璃纸和木条组装成的小型灯光装置,虽然简陋,但构思精巧,可以通过拉绳变换颜色。
沈老看到后惊叹道:“你这也太用心了!孩子们下周的文艺汇演正好用得上。”
这时,放学后殷勤的要给沈老师倒水的樊明月,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沈老师,给您水……”
话音还没落下,沈明月就看到了教室里的另一个人,从而顿住了脚步。
沈老看到樊明月后笑了笑,“明月,去把水送给傅叔叔吧。”
樊明月闻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慢吞吞地走到傅若城身边。
只是把杯子递过去时,她的手臂伸得直直的,身体却往后仰,像是害怕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
“谢谢。”傅若城伸手接过水杯,只是他还没拿稳,樊明月就像触电一样缩回手,随即转身就要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