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小院,自那日赌酒之后,便彻底换了一副光景。
原本那个醉眼惺忪,万事不萦于心的墨大师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双眼赤红,须发皆张,浑身散发着钢铁与火焰气息的疯子。
“滚,都给老夫滚出去!”
工部铸造司派来的七八个所谓的好手,被墨大师用一把烧红的铁钳,连滚带爬地轰出了院子。
“连火候都看不准,风箱都拉不明白,留你们在这里,是想浪费老夫的材料,还是想炸了老夫的炉子?”
老头站在院子中央,手持铁钳,威风凛凛,唾沫星子喷得比炉子里的火星还远。
那几个工部的匠人,平日里也是眼高于顶的人物,此刻却被骂得狗血淋头,连个屁都不敢放。
秦羽站在王府派来的护卫队旁边,嘴角抽搐。
他现在有点明白,主子为何要用请这个字了。
这老头,要是真抓过来,怕是能把王府的厨房给点了。
纪宁倒是不以为意,他搬了张椅子,就坐在工坊不远处,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
仿佛眼前这鸡飞狗跳,耗资巨万的疯狂实验,不过是一场有趣的乡间戏剧。
“秦羽,去,把咱们王府后厨的张师傅调过来,让他专门给墨大师拉风箱。”纪宁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啊?”秦羽一愣:“主子,张师傅是咱们府里最好的厨子,一手颠勺的功夫出神入化,让他来拉风箱?”
“颠勺讲究的是火候,拉风箱讲究的也是火候。道理是相通的。”纪宁翻了一页书。
“告诉张师傅,就说这是本王下的死命令。他要是能让炉火随心意而动,回头本王赏他一本失传的菜谱。”
秦羽一头雾水地去了。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厨子服的胖师傅,哭丧着脸被带了过来。当他得知自己的新任务是拉风箱时,整个人都傻了。
但在王爷的命令和失传菜谱的诱惑下,他还是苦着脸走到了那巨大的风箱前。
“你手腕用力,腰马合一,把拉风箱,当成你颠勺,老夫要它火旺一分,它就不能只旺九厘!”墨大师对着胖厨子,又是一通咆哮。
说来也怪,那张师傅在厨房里练就了一身对火候的精准掌控力,上手之后,竟真的比那些专业匠人拉得还要好。
炉膛里的火焰,随着他富有节奏感的动作,时而如猛虎咆哮,时而如细流涓涓,稳定得不可思议。
墨大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也没多说,转身便投入了锻造之中。
第一炉开始了。
按照纪宁图纸上的要求,墨大师将三块属性截然不同的铁料,百炼精铁、高碳生铁以及那块珍贵无比的天外玄铁,一同置入了炉中。
“疯了,真是疯了!”被赶到院外的工部官员,心疼得直哆嗦。
这三种材料,每一种都价值不菲,尤其是那块陨铁,更是有价无市的宝物。
就这么混在一起烧,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随着炉温升高,墨大师的神情变得无比专注。他死死地盯着炉膛里的变化,额头上青筋暴起。
“起!”
一声大喝,他用长钳夹出那块烧得通红的铁块,稳稳地放在锻造台上。
“砸!”
两个膀大腰圆的学徒,抡起八十斤重的大锤,狠狠地砸了下去。
“铛!”
一声脆响,伴随着飞溅的火星。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那被寄予厚望的铁块,在锤击之下,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融合,反而像一块酥饼,直接裂成了好几块。
不同材质的部分,泾渭分明,根本没有半点融合的迹象。
失败了。
工坊内,一片死寂。两个学徒举着大锤,不知所措。
墨大师看着那几块废料,嘴唇翕动,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打了一辈子铁,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听话的金属。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冲上去捡起一块滚烫的碎片,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毫不在意。
院外的工部官员,捶胸顿足,那表情仿佛裂开的不是铁块,而是他的心。
“我就说不行,我就说不行,这简直是胡闹,王爷,您不能再由着他性子来了啊!”一个官员忍不住冲着纪宁的方向喊道。
纪宁却像是没听见,他放下书卷,缓缓走到锻造台前,拿起一块碎片,仔细看了看断面。
“火候太过了。”他平静地开口。
墨大师猛地抬头,眼神不善:“小子,你懂什么,这三种材料熔点不同,若不以高温强行催动,如何能融为一体?”
“所以不能只靠高温。”纪宁将碎片扔回台上。
“不同的材料,就像不同脾气的人。你想让三个脾气古怪的江湖高手合作,光靠把他们关在一个屋子里是不行的,你得给他们一个共同的目标,或者说一个共同的媒人。”
“媒人?”墨大师一愣。
“秦羽,把我让你准备的东西拿来。”纪宁吩咐道。
秦羽立刻捧上一个小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墨大师凑过去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石灰味。
“草木灰,混了些石英砂和硼砂。”纪宁轻描淡写地说道。
“下次锻打时,撒上一些。它们在高温下,可以去除杂质,促进不同金属的渗透融合。”
这些,其实是现代锻造中助焊剂和熔剂的雏形。纪宁不能解释得太清楚,只能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来包装。
墨大师将信将疑地看着那些粉末,又看了看纪宁。
这个年轻的王爷,总能说出一些闻所未闻,却又似乎有几分道理的怪话。
“再来!”他咬了咬牙,决定再信这小子一次。
第二炉,第三炉,第四炉……
一连三天,墨家小院的炉火,昼夜不熄。
失败依旧是主旋律。
每一次铛的脆响,都意味着数千上万两的银子,化作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工部那边已经快疯了,户部派来核算成本的官员,看着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账本都快拿不稳了。
状告镇北王铺张浪费,意图不轨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向了皇宫,但无一例外,都被李德全悄无声息地拦了下来。
墨大师整个人都快垮了,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状若疯魔。
他时而对着炉火咆哮,时而抱着一块废铁喃喃自语,要不是秦羽带人拦着,他好几次都想抱着铁料,跳进淬火池里,跟它们同归于尽。
“主子,这老头快不行了,要不让他先歇歇?”秦羽看着都有些不忍。
纪宁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工坊里。
“真正的匠人,都有股执拗的疯劲儿。这道坎,他必须自己迈过去。现在让他歇,这口气一泄,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就在第五天的清晨,当所有人都已经麻木的时候。
“铛!”
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沉闷而又厚重的锤击声,响彻小院。
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只见锻造台上,那块被反复折叠锻打,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铁块,在这一次重锤之下,非但没有碎裂,反而发出了一声如同龙吟般的嗡鸣。
成功了!
它没有裂开!
墨大师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块铁,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快,趁热!”纪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墨大师如梦初醒,他一把推开学徒,亲自抄起一把小锤,开始在铁块上,进行最精细的塑形。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将铁块打成刀的形状,而是按照图纸上那个最不可思议的步骤——扭转。
他将烧红的铁条一端固定,另一端用特制的铁钳,缓缓转动。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奇迹发生了。
随着铁条的扭转,铁块的表面,开始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流水,又如同木纹般的螺旋状纹理。
那纹理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幻莫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美感。
“天,天哪!”一个工部的老匠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声音都在颤抖。
“花纹,铁里长出花纹了!”
墨大师更是看得痴了,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精准。
他仿佛不是在打铁,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纪宁看着这一幕,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最难的一步,已经跨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见证神兵诞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