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洒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时，刺鼻的血腥味和焦臭味依旧浓得化不开。
城墙上下，无数辅兵正在默默地清理着战场，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拖走，用沙土掩盖凝固的血迹。
秦羽一身甲胄，快步登上城楼，找到了正负手立于寒风中的纪宁。
“王爷。”
秦羽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斥候回来了，城外百里，再无北莽大军踪迹，他们连夜撤了。”
纪宁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那片苍茫的戈壁，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秦羽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此战，我军伤亡也已统计出来，战死八百六十三人，重伤一千二百余人。”
这个数字，让秦羽的心头沉甸甸的。
虽然相比于北莽联军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状，这已经是一场堪称辉煌的大胜。
但镇北军的每一个兵，都是在北境这片苦寒之地磨砺出来的精锐，死一个都让人心疼。
纪宁缓缓转过身，看着秦羽，眼神里没有半点打了胜仗的喜悦，反而异常凝重。
“短兵相接的时候，伤亡最重，对吗？”
秦羽重重点头：“是，北莽蛮子的弯刀，比我们的制式佩刀更长、更重，也更锋利。”
“他们的皮甲，也比我们大部分士兵的布甲坚韧。”
“若非占据城墙地利，弟兄们又是悍不畏死，伤亡恐怕还要翻上一番！”
“这就是问题所在。”
纪宁的声音冰冷。
“我们的刀，不够快，我们的甲，不够厚，我们的兵，死得太冤。”
他目光扫过城下那些忙碌的身影，一字一句地说道：“传令下去，让所有参战的弟兄们回去休整，好吃好喝，伤药足量供应。”
“这段时间，加强城防巡逻，斥候再往外撒出五十里，我要知道草原上每一只狼的动向。”
“是！”秦羽领命。
“另外。”
纪宁补充道。
“告诉那些工匠，别心疼铜铁，我要的蒸馏器，三天之内，必须看到成品！”
“还有我画的那些图纸，让他们立刻开始研究，需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
“属下明白！”
交代完一切，纪宁转身走下城楼，方向是关押重犯的大牢。
阴暗潮湿的地牢深处，阿古拉像一头被拔了牙齿和爪子的雄狮，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墙上。
他的双臂被简单包扎过，但断骨的剧痛依旧让他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牢门被打开，纪宁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秦羽。
听到脚步声，阿古拉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纪宁，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恨意。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阿古拉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纪宁在他面前站定，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那些盟友，已经跑了，连夜跑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古拉的身躯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预料之中的绝望和愤怒。
“一群懦夫，胆小鬼！”
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不，他们不蠢。”
纪宁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们只是不想把命，扔在这座他们打不下来的城墙下面而已。毕竟，死的只是你黑狼部族的勇士，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纪宁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捅进了阿古拉的心窝。
他蹲下身，与阿古拉对视，嘴角的弧度越发讥讽：“我很好奇，你猜，他们回去之后，会怎么跟你们的可汗说？”
“他们会说，是你阿古拉贪功冒进，是你指挥失当，是你害死了上万的勇士，而他们英勇奋战，拼死才逃了出来。”
“你猜，你们那位雄才大略的可汗，是会相信一群活着回去的部落首领，还是会相信你这个全军覆没、自己还被生擒活捉的阶下囚？”
阿古拉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瞪着纪宁，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纪宁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死了，一了百了，是个英雄。”
“可你活着，你就是黑狼部族的罪人，是整个北莽的耻辱。”
“你的部族，因为你，会成为草原上最低等的奴隶。”
“他们的草场会被抢走，他们的牛羊会被分掉，他们的女人，会成为别人的玩物，他们的孩子，会跪在地上给别的部落首领擦靴子。”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阿古拉，因为你还活着。”
“你，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阿古拉的口中狂喷而出！
他双眼暴突，血丝瞬间布满了整个眼球，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他终于明白了！
纪宁不杀他，比杀了他，要恶毒一万倍！
这是诛心！
“你这个魔鬼！”
阿古拉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状若疯魔。
“有种你就杀了我！”
他拼命地挣扎，试图用头去撞击身后的石墙，想要一死了之。
“想死？”纪宁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只蝼蚁。
“在我这里，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转身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好好活着，看着你的部族，是怎么一步步走向灭亡的。”
“啊！”
身后，传来阿古拉那夹杂着血与泪，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咆哮。
从地牢出来，秦羽跟在纪宁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再一次被自家王爷那神鬼莫测的手段，震慑得心头发寒。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王爷的手段，却是要让人生不如死，还要用他这条命，去搅乱整个北莽！
回到王府书房，纪宁站在巨大的北境地图前，沉思了许久。
“秦羽。”
“属下在。”
“光靠打，是打不垮他们的。”
纪宁的手指，在地图上那片广袤的草原上划过。
“草原太大了，他们的人也太多了，杀了一批，明年春天又会冒出来一批，野火烧不尽。”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从里面烂掉。”
秦羽神情一凛，静静地听着。
“北莽缺什么？”纪宁问道。
“盐、铁、茶、布、粮食，除了牛羊马匹和皮毛，他们什么都缺。”秦羽对答如流。
“没错。”
纪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所以，他们离不开我们，朝廷明令禁止通商，但私底下的黑市交易，从来就没断过，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他转头看向秦羽，眼中闪烁着精光：“从军中，给我挑一批最精明强干的人出来。”
“要脑子活，会看人脸色，能说会道，最好长得不像个当兵的。”
“让他们扮作南来北往的黑商，带上我们最好的酒，最精美的丝绸，最锋利的铁器，去草原上做生意。”
“告诉他们，什么都换，牛羊、皮毛、药材，什么都要。”
“但最关键的，是用这些东西，去换一个对我们最有用的东西，消息！”
“我要知道，草原上每个部落首领，每天晚上吃了什么，说了什么梦话！”
“我要让他们，成为我插在北莽心脏里的一根根钉子！”
秦羽听得热血沸腾，重重抱拳：“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纪宁的计划，很快便付诸了行动。
一支支由精锐老兵伪装成的商队，带着各种在草原上堪称奢侈品的货物，从不同的隐秘路径，深入到了北莽腹地。
时间一天天过去。
半个月后，一名伪装成皮货商的斥候，风尘仆仆地秘密返回了北境城。
书房内，这名斥候单膝跪地，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王爷，打探到了！”
“说。”
“阿古拉兵败被擒的消息传回去后，北莽可汗雷霆震怒，据说当场摔碎了他最心爱的金杯！”
“那些跟着阿古拉一起出征，却提前逃跑的部落首领，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阿古拉和黑狼部族的头上。”
斥候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现在，整个北莽草原都传遍了，可汗下了旨意，将黑狼部族，贬为最低等的罪民！”
“他们的草场被尽数剥夺，分给了其他部族。部族里的牛羊，也被那些盟友以各种名义抢掠一空。”
“黑狼部族的男人，要么被杀，要么成了奴隶，女人和孩子，更是成了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