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微亮。
前往开封府的官道上,马车疾驰,车轮碾过之处扬起一阵尘土。
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皇城的轮廓尚在身后,前方的景象却已是人间炼狱。
马车停下。
纪宁撩开车帘,一股混杂着腐烂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面无表情地走下马车。
入目所及,尽是疮痍。
官道两旁,横七竖八地躺着衣衫褴褛的灾民。
他们不像人,更像是一具具被抽干了精气的行尸走肉,眼神空洞面色蜡黄。
有的人在低头啃食着草根,连带泥土一同吞下。
有的人则围着一棵光秃秃的老树,用指甲用石片,奋力刮着那最后一点赖以活命的树皮。
整个世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和牙齿咀嚼树皮时,那令人心头发酸的咔嚓声。
这里离那座辉煌的皇城,不过几十里。
一边是歌舞升平,一边是饿殍遍地。
纪宁的目光陡然凝固。
不远处,一群成年人正围在一起,争抢着什么。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身形瘦小,拼了命地想挤进去,却一次次被推倒在地。
他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渴望。
终于,他瞅准一个空隙,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从地上捡起一片不知被谁踩烂的菜叶。
那片菜叶又黄又黑,沾满了泥污。
可在他眼里却是无上珍馐。
他刚要把叶子塞进嘴里,一个高大的汉子便一脚踹了过来。
“滚开,小杂种!”
孩童被踹得滚出几步远,手里的菜叶也飞了出去,被另一只手迅速抢走。
希望破灭了。
孩童趴在地上,没有哭喊,没有叫骂。
他只是用那双乌黑的、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死死盯着空空如也的手心。
然后,他的小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那一瞬间的绝望,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进了纪宁的心里。
他胸中那股因丧母而起的滔天戾气,在这一刻,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纪宁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身后的护卫想要跟上,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他在孩童面前蹲下,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寒流。
纪宁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饼子。
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干粮。
“拿着。”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孩童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男人。
他看见了那个白得晃眼的饼子。
孩童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他难以置信地伸出黑漆漆的小手,飞快地将饼子夺了过去,像是生怕对方反悔。
他甚至来不及撕开,就将整个饼子往嘴里塞。
吃得太急噎住了,小脸涨得通红,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纪宁拧开腰间的水囊,递到他的嘴边。
“慢点吃。”
冰冷的几个字,却让周围所有看过来的目光,都为之一震。
那些麻木的、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是羡慕,是嫉妒,更是一点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孩童灌了几口水,终于将那口饼子咽了下去,然后便再也顾不上其他,抱着剩下的半块饼子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他一生的救赎。
纪宁缓缓站起身。
他环视四周,看着四周那些饿狼一般的目光。
“来人。”
一名护卫立刻上前:“世子。”
“将车上所有的干粮,全部分了。”纪宁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护卫一愣,“世子,这咱们还没到开封府衙,路上恐怕……”
纪宁的视线缓缓移到护卫脸上。
那目光,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冽。
护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噤声。
“是!”
片刻之后,所有的粮食都被分发下去。
一场无声的争抢过后,灾民们各自捧着一小份食物,贪婪地吞咽着。
纪宁就这么站着,静静地等着。
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了东西,腹中有了些许暖意,他才再次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本官纪宁,奉陛下之命,前来开封府赈灾。”
“现在,我问你们。”
“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在哪?”
一句话,让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又陷入一片死寂。
灾民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没人敢开口。
在他们看来,官都是一样的。
纪宁也不催促,只是用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扫视着众人。
终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一根树枝,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他浑浊的双眼看着纪宁。
“大人,您说的粮食,都在城里的官仓里,锁得死死的!”
老者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是啊,官仓里的粮食堆得跟山一样高,就是不给我们!”
“那些杀千刀的狗官,和城里的乡绅富商,早就穿一条裤子了!”
一个汉子涨红了脸,激动地吼道。
“他们把粮食囤起来,就是想逼我们去买他们手里的高价粮!”
“那粮食根本不是给我们活命的,是给我们换命的!”
纪宁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高价粮?”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多少钱一石?”
刚刚开口的老者,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五百文!”
“就那,还是掺了沙子石头,猪都不吃的次等粮!”
“想当初没遭灾的时候,上好的白米,一石也才三十文钱啊!”
三十文。
五百文。
多么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是在用灾民的白骨,铺就他们的黄金路。
纪宁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强压下心中的杀意,声音已经冷到了极点。
“是哪家商行,在卖这种粮?”
此话一出,周围又是一静。
那个汉子张了张嘴,却又畏惧地闭上了。
老者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犹豫。
纪宁的目光锁定在老者身上,一字一顿。
“说。”
只有一个字,却带着山一般的压力。
老者被他看得浑身一颤,终于咬了咬牙,豁出去了。
“是城里最大的那家富甲商行!”
这个答案好似重锤,狠狠砸在纪宁的心上。
这些,他虽身在宁王府,韬光养晦,却从未停止过对京都各方势力的了解。
富甲商行,大雍朝数一数二的庞然大物,生意遍及天下。
而它真正的主人正是那位权倾朝野的镇国大将军,黎川,也就是旁人口中所谓的大英雄。
纪宁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那笑容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森寒。
黎川。
那个在灵堂之上,用金牌救下柳家,满口仁义道德的少年英雄。
原来,他的赫赫战功之下,竟是用这般手段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原来,他的英雄之名背后,竟是踏着累累白骨大发国难财!
如此行径,简直有损功臣之名,就凭这般德行,他有什么资格跟宁王府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