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措2025-12-02 14:3110,255

   楔子

   “金丝盘九龙,美酒一盏空。弟弟卧兄旁,天下入囊中。”

   不知事的女娃在酒旗下摇着木马,顺口溜似地念出这么一段,吓得正给官人们沽酒的娘亲脸色煞白。尽管这开封城的汴河两岸,正潜在上元灯会的璀璨之中,喧哗扰攘得紧,可如此扎耳的言语,清脆的童声,也十分轻易就传入酒楼。

   彼时闻之者众,却并未显得如酒楼娘子那般慌张,因为自太祖赵匡胤驾崩,“弑兄篡位”这四个字,早已在瓦肆巷里偷偷传开,没什么新鲜。据说近来赌场的客人说自己晦气,都会说“阿弟要来”,简直毫无避讳。

   “不打紧,童言无忌。”接过酒葫芦的白发老者如此说到,像在安慰沽酒的娘子,“倒是你上回往酒里掺了多少水,我可都吃得出来。”

   娘子脸上的酡红好似醉酒,一笑便显出几分羞臊:“您琉璃先生是什么人了?即便我不掺水,也醉不倒您肚里的酒虫子。”

   酒楼娘子就是这样,说什么都像打情骂俏。琉璃先生却也老得不那么正经,平日喜抛媚眼,挠挠娘子手心。这般轻佻,掌柜看见也不愠不燥,谁不知这老家伙平日与权贵往来甚密,又是相国寺主持的座上宾,哪敢开罪?便由他风流不羁,好在他尚有分寸。

   琉璃先生将酒壶置于杖间,一路躲着宝马香车,不觉便到了虹桥之下。见莲船游弋,闻曲乐声声。河中放灯又明明晃晃,如霄汉洒金,何止万千?琉璃先生细眯着眼,见河畔光亮处,有眉目传情的才俊佳人,不禁抿嘴一笑。倒不是好笑,而是这番情调令他心神恍惚,想起了金陵的青砖飞燕,细雨呢喃。嗨,这么多年,还真像一眨眼呵。

   拐过汴河大街,靠近相国寺的地方,有家飞云轩买卖古董字画。轩主王掌柜见琉璃先生缓步而来,急地跳脚:“您老怎么才来呀?怕不是又粘在哪位小娘子的身上了吧?”

   琉璃先生取下蹀躞上的青楼客牌,王掌柜登时傻了眼:“乖乖,东京十大头牌之一的柳香?真是柳香的牌子?您老能不能转给我呀?”

   琉璃先生手似鹰爪,连忙夺回牌子:“一派胡言,我排了半年队!”他确实排了半年,从去年仲夏开始,数着日子睡觉。今夜终于要听到柳香唱那首《虞美人》,想想都心肝乱颤。远处相国寺的楼顶灯火通明,一阵阵梵音如薄雾袅袅而来。这千僧颂佛虽说有些皇家气派,但琉璃先生见过的礼佛盛典,隆重华美远非此等可比。

   飞云轩的跨院四方,不知何时多出几尊石像。琉璃先生一怔,骂王掌柜该死,问他可知这是何物?答自然知道,不就是镇墓的石像生吗?琉璃先生叉手作揖,将石像一一拜过,才说难怪你今日印堂过黑,一副大凶之相,不如趁早料理后事吧。王掌柜咧嘴一笑,说都是假货,您老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哼!这天底下许多事,就跟这石像生一般,一旦成型便就是了,哪有真假一说?”

   王掌柜大惊,立马命小厮拉走处理。

   二人进内厅,四下宝阁林立,什么西域金桃波斯银盘,一派华贵气象,但琉璃先生从不正眼去瞧。打了多年交道,怎会不知这奸商的囊中之物,几乎和嘴里的话一样,十有八九都是假。堂下卖家已等候多时,一副美髯,双目炯炯,自称江左人氏。琉璃先生也不多问,径直走向画案,将卷轴打开来看。

   “你这画如何得来?”琉璃先生一边细看一边问。

   “先生只辨真假,其它无需多言。”卖家扬起下巴,态度轻慢。

   生意场上,王掌柜最怕气氛尴尬,赶忙从中抹油:“这顾闳中的画,在下倒见过几幅,都是小里小气的东西。像这样的卷轴,却是稀有得紧呢,也不知这上面诸般人物,所行之事,都有没有实在来头?”

   卖家缓缓捋须,轻蔑一笑:“南唐风流名士韩熙载,轩主可否有所耳闻?”

   “那是自然。”

   “此画所绘,正是韩熙载家宴,细节丰盈断无臆造。”

   王掌柜悠悠然点头:“既是家宴,使家伎与宾客杂处一室,似青楼般实在荒唐。熙载官居高位,断不能不顾左右,又怎能允许画师立绘?阁下不说倒也罢了,此刻依我看,定是臆造无疑。”见琉璃先生连连沉吟,王掌柜皱眉道,“您老倒是说句话呀?”

   “没错,此情却是韩熙载家宴,而且当时在场的画师,可不止闳中一人。”琉璃先生徐步离案,望着地板思忖片刻,“轩主看此画有何感想?”

   “除举止荒诞,似也平平无奇。且画幅转场间,或有裁剪遗失,非上品之相。”

   卖家皮笑肉不笑:“轩主砍价直言,蛋里挑骨大可不必。”

   “轩主直觉不差。”琉璃先生又绕回画前,眼神随人物游移,“这画里确有不可言说的部分。”

   “你这老人家,请你来是辨画之真假,若要联手作贱此物,在下即刻告辞。”

   琉璃先生取出一方帕子,擦拭额头,照理说仍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无论如何都不该流汗:“你们看,这画里的情景多么平静。”

   “是很平静,人物表情也木讷至极。”

   “我不卖了!”卖家气愤地要收卷轴,却被琉璃先生攥住手腕,“干嘛?你们要硬抢不成?”

   “你知道这样的平静背后,这些出现又消失的人物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吗?”

   “老人家这是何意?”

   “那可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琉璃先生松开手,脑海中想起的第一个东西,竟是窗外的一颗石榴。

    

   一、

   亥时了,更夫的锣声刚刚消匿,窗外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这是公元967年,即乾德五年秋天。虽然金陵城中的千家万户,并未受到宋家皇帝这第二个年号的意中圣眷,但所有人都清楚,南唐用了北宋年号,还不算俯首称臣?一开始尚有人抵触,更多人则情绪繁复,然而时间一长,也都无可奈何地习惯起来,就像这秋雨阴郁带来的恶寒,宿命般准时又漫长,使人无力抱怨。

   随着下肢一阵隐痛,周文矩才从即将完成的画作中抽离出来。其实这痹症经年已久,无非近来越发敏感,入秋后但凡发作,便知要下雨了。被打湿的地气上升,化作凉风几许,吹得青釉莲纹灯的火苗乱摆。周文矩搁下画笔,瞄了半天,想起上个月在捧月楼遇见那个波斯舞女,楚楚纤腰,仿佛就是这般左摆右晃,挠得他心肝火烧。只可惜囊中羞涩,连闷酒都不敢多喝,需知捧月楼的酒为人戏称“金饼酿”,更别说去请舞女的牌子,想都不敢。

   微弱的光倾出窗外,绿叶中缀着一颗石榴。不知为何,那皮上似有若无的粉红,让他感到一股无比的清新,正如金陵女子的婉约,令人回味无穷呢。可是捧月楼啊捧月楼,它怎么就那么贵?他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铜夜壶,谁想里边还有昨夜的半壶溲溺。卧在墙角的老黄狗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缓缓挪过来,正欲吐舌,被周文矩照狗嘴一脚。其实平日里,他与老狗可谓惺惺相惜,尤其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还穷得如老狗只会掉毛,似老狗孑然一身,便常常在狗眼中瞥见自己的泪光。

   “三婶!三婶!”周文矩朝门外大呼,可能用力过猛,倏地晕了一下,身形如拂柳一摆。这些年身体似乎总在提醒他,不是年轻人了,凡事不可冲动。

   自文矩任画院待诏,好歹算入朝为官,家中不可像过去那般寒酸。于是前些年请了三叔、三婶来家帮佣,暗想同族一来放心,二来实惠。然而这小算盘打到去年中秋,三叔猝然离世,留下个耳聋多病的三婶,每天清早都痛呼脚麻,需人扶她起床才行。总之现在这屋檐下的一婶一狗,哪个不要文矩照顾?想到这些再闻见浓郁的骚味儿,他的痹症不觉加重,脚后跟都气麻了。

   “文矩啊!”三婶推门进来,弯腰将黄狗夹在臂弯里,“我好像听见你三叔在唤我。”

   “他唤你做甚?是我在唤你啊三婶!夜壶,夜壶没净啊你。”

   “什么?你想吃面糊了?”

   文矩感觉痹症已麻过头顶,两眼如上火般胀痛:“我说夜壶,夜壶!”

   三婶往前挪了两步,脸上的疑惑也重了两层:“夜壶?夜壶装面糊?”

   “我的乖乖!”文矩一口气险些没倒过来:“算了,三婶你随我过来。”他将三婶拽到灯前道,“你说你买的灯油是胡麻油,我却以为掺了桐油,熏得我睁不开眼啊。”

   “你知道啊!这朝廷的铁钱一天一个价,什么东西都在涨,你的俸禄又不多,能在夜里点灯已经够不错了。”三婶的脸像文矩的钱袋子一样瘪下去,“除非,朝廷能给你发银子,哪怕铜钱也比铁钱强啊。”

   确实自元宗李璟时期,南唐府库一度吃紧,陛下便从韩熙载之请改铸铁钱,以解燃眉之急。后李煜即位,北宋步步进逼,一时进贡金银、铜钱之巨,外加陛下礼佛挥霍无度,几近将府库掏空。官府无计可施,只得广铸铁钱,民间又私铸猖獗,物价节节攀升,如今已到了难以收场的境地。整个南唐仿佛一切都在向下旋转,百姓成了轮上的蚂蚱。

   文矩的年俸按从九品取半发放,合计二十五两白银,只是多年以来,他从未见过粒米之银,到手皆是铁铸的唐国通宝。前些年他尚能自己领回,沉甸甸一袋子铁钱,如今则非得在清凉山下的驿站旁赁头驴子去背,清早便要出发。不是因为路有多远,而是要爱护驴子,怕它半路累死赔不起,须一里一歇。据说今年端午,户部侍郎家的驴子半路竟累出一句人话,背你老母。

   文矩也动过搞外快的念头,给跟风礼佛的达官显贵画佛像。虽说皇家画院对此明令禁止,购买者亦有逾矩之罪,可私下交易的同僚不在少数。文矩战战兢兢,黑灯瞎火接下一单生意,画幅《地藏菩萨游海图》。起早贪黑个把月,腰膝逐渐酸软,两耳屡伴蜂鸣,所幸梦里常遇佛陀撒钱,一路铺向捧月楼,醒来便一阵憨笑,又是一日少年。眼看快交割之际,忽有同僚被人告发,坐监杀头一气呵成。文矩冒了数日冷汗,吃饭都牙齿打颤,整宿对着老黄狗絮絮叨叨,说什么“足下吃屎能赶上热乎?在下不能耶!”

   三婶绕到画案前,躬身一看:“你怎么又在画捧月楼的紫嬛姑娘?哎呦,上回腾云驾雾,这回又骑上老山鸡了?”

   “什么老山鸡?你整日就知吃吃吃,此乃《仙女乘鸾图》。”文矩颇显不耐,牵着三婶往外送,“走走走,快去歇息吧!”

   “那你还吃面糊吗?”

   “饱了三婶,你仔细看路吧。”

   文矩欲要转身,又闻三婶“哎”了一下,其声低沉诡秘。他转头去看,瞥见三婶手持火折,微弱的光从下巴照上来,面如死人睁眼,不由得吓了一哆嗦。

   “三婶你这是作甚?”文矩气愤之余,像被人浇了冰水,后背透凉,“还不快去歇息?”

   “文矩你听……你听啊,是不是你三叔在唤你?”

   文矩虽在气头,可看着三婶满头银发,泪光灼灼,难免又动起恻隐之心。他怎会不知这夫妻二人,平日相互依托,情深意厚,忽而留下个孤苦伶仃,不免悲戚。他握住三婶的手,轻轻一拍道:“三婶,我知你思亲心切,我又何尝不痛惜三叔?可故人已逝,凡事还要往前看呀。”

   “不是啊文矩,你且细听,这雨声中确有人在唤你。”三婶话音刚落,身旁的老狗便连连狂吠。

   文矩又朝狗嘴一脚,气愤道:“三婶快去歇息,明日我唤郎中来家,给你看看耳朵。”

   “你听啊!”三婶皱起眉头,“这声越发急了。”

   “三婶究竟何意?莫非要我给三叔陪葬不成?就说平日我待你如何?近来你腿疾复发,我担水浆衣也就算了,为何那夜壶……”文矩说到这,忽闻院里叩门如雷,不停不歇,“三婶,你可听到有人叩门?”

   三婶摇头。

   “这才是我三婶,方才定是三叔上身了。”文矩提灯抽伞道,“我去门外看看,三婶等我回来。”

   来人一袭圆领青碧袍衫,勒素银革带,一手持乌顶油伞,一手持檀木六角宫灯,自称内侍省内仆局典事,问:“你可是翰林画待诏周文矩?”

   文矩扛伞行叉手礼:“正是下官。”

   “你且随我出来。”

   不远处一辆马车,颜色看不真切,倒是三匹银甲烈马气派非凡,两旁亦有禁军若干。文矩随行来到车前,听典事道:“少监大人,周文矩带到。”

   典事转头略使眼色,文矩便叉手行礼:“在下翰林画待诏周文矩,见过少监大人。”

   少顷,才听车中传来阴柔至极的男声:“轰隆隆,大雨中,真要冻死个人哟。”

   文矩回话:“是啊大人,一入秋便是如此,大人若不嫌弃,在下家中还有一床新被褥。”

   “谁要你多嘴?我在作词你听不出来?”

   “这、听出来了。大人这词清新柔丽,字字感伤,而开头这个气势磅礴的轰隆隆,反衬又极妙,实乃词中上品。”平日里,文矩没少捧院使张大人的臭脚,所以见风使舵、见缝插针、胡言乱语惯了,此刻也脸皮不红心不跳,就怕夸得不够贴切。

   “此事急切,陛下未出敕牒,我奉口谕带你入宫,上车吧。”

   “此刻?入宫?在下未着公服啊。”

   “还不上车?”

   “诺。”

   文矩合伞就要往车上爬,岂料被一旁的典事拽开,后腰又吃了一脚,飞花似地旋了半圈,“哎呦”一声倒在地上。

   “这内侍省的载舆也是你能坐的?”典事厉斥之。

   “是少监让我上车啊!”文矩痛地龇牙咧嘴,“你没听见吗哎呦我这老腰哎。”

   “让你上车,是让你上后边的车。”

   文矩转头一望,果然后边另有一排马车,隐隐约约六、七驾,刚刚却没留意:“不能坐便不能坐,大人明示即可,又何苦踹我?似我这把年纪,就不怕夺了我的命吗?”

   少监哼唧一笑道:“要你的命,如轻踩蝼蚁,有何惧哉?”

   文矩一听,立刻吓矮了半截儿,连忙起身恭敬叉手:“大人误会了,我是说大人倘若踹死我,就不怕脏了大人的鞋吗?”

   “你可真招人喜欢,快去上车吧。”

   “诺。”文矩转头便骂,“这帮没鸟的猪狗。”

   可是骂归骂,疼归疼,心里终究是有些惶恐。要知这龙光门附近,大半夜出现如此声势浩大的一队人马,已属相当罕见。何况一个内侍省少监,奉旨来接一个待诏紧急入禁,既与入宫作画的制度不符,更是闻所未闻。难道不是作画?这么一想,文矩更加慌张,感觉额头的雨水仿佛都结为寒冰。

   在禁军指引下,文矩上了第三驾马车,与少监所乘不同,这马车就显得寒酸许多,一踩上去嘎吱作响,与他松垮的地位完美匹配。雨水又打湿木梁,文矩不由得脚下一滑,车夫来不及抓,文矩便如泥鳅般滑入车厢。四下烛光稀薄,他看到左右都是乌皮靴,才知车里快要坐满人了。忽闻一人问道:“文矩?文矩你被打死了吗?吾命休矣,今日恐凶多吉少,尔等趁早给家人留下血书吧。”文矩听得出来,此人正是院使张大人。

   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以及时隐时现的啜泣声。

   文矩终于开口:“摔麻了,尔等可否扶我起来?”

   “张大人,文矩没死,他还有口气。”

   文矩被众人架起,才发现满车皆为画院同僚,除院使张大人、待诏顾闳中外,还有内供奉、司艺与学士若干。

   文矩被安置在顾闳中一侧,笑道:“尔等一个个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究竟所为何事?”

   闳中舔了舔刚咬破的手指:“哥哥还记得上个月被杀头的田文良吗?”

   “他私下给达官显贵作画,不知被谁告发,犯了不敬之罪。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张大人似笑非笑,指着一个司艺问,“你说,你接了多少私活?”

   司艺立马浑身发抖,痛哭起来:“我就卖了三幅画,我也是没办法,家中都要揭不开锅了。”

   张大人又指着一个学士问:“你卖了几幅?”

   学士也立马爆哭起来:“大人,我卖的也不多啊,林林总总也就三十来幅。”

   “听听,田文良卖出三幅就砍头了,你三十多幅还不多?”

   学士一听,顿时哭软在座椅上,袍下一股浊水流出。

   文矩暗暗思忖道:“也就是说今天在座各位,都是在外头接过私活之人?院使大人,您平时总说画院是皇家府库,画师要洁身自好,难道您也?”

   张大人泪眼迷离,嘟起双唇道:“说归说,谁又跟银子有仇啊?”

   文矩转头又问:“闳中,你平日洒脱自傲,视金钱如粪土,难道你也?”

   “哥哥,我平日故作清高,也是为了提一提自己的价格呀。”

   “那你,卖了多少?”

   闳中哭成一张苦瓜脸:“我就比院使大人少卖几幅而已,也就近百幅矣。”

   “你可着实没少卖啊!”

   文矩曾听雨花台附近骡马市的古董贩子说过,近年来有大批皇家画院的丹青在市场倒卖,以为儿戏之言。毕竟他深有体会,在整日忙于公案后,私下作画需挤时间,夜里不说悬梁刺股,也得废寝忘食,一年下来能画七、八幅已是勉强得很了。谁知这顾闳中和张大人,竟能卖出如此数量,难怪这二人总是点卯来迟,眼圈甚黑,常以娇妻做盾,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闳中吸溜着鼻涕又道:“当然这其中有三十来幅,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学生所画。成画后以我之名卖出,下来五五分成,我只拿个渠道税而已,又叫立事金。”

   “这立事金倒来得快,可如此行事,就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吗?”

   “但凡由我立事的学生之作,对质量皆有把控,不似院使大人那般来者不拒。他出手的画作,十有七八由立事而来,虽倾轧学生二八分成,但学生尽知张大人宽进宽出,门槛极低,即便以脚作画张大人也卖得出去。”

   张大人毫无动怒之意,反倒哭得越发紧了:“我不帮学生卖,他们如何活得下去?反正大家都是一死,就死得像个君子吧,不要再揭他人短处。”

   此刻众人又不约而同地嘤嘤啼哭起来。文矩却对此倾佩有加,能将大肆敛财说出大义凛然之感,画院中除张大人外,恐无人能出其右。不禁感概道:“真没想到,尔等平日一个比一个清新洒脱,好似闻不得铜臭,没想到背地里,卖画渠道竟一个比一个多!实在令人不齿,也不知与我分享一二。”

   闳中拭去泪痕道:“哥哥这是何意?难道哥哥是画院一股清流,至今未卖过一幅?”

   “休听他胡言乱语。”张大人哭中得闲,“他要没卖过,又怎会被一起捉来?尔等不知,我却知道,这文矩好似喂不饱的田鼠,不知偷了画院多少文房四宝。且近来偷得越发上瘾,连未精打的朱砂赭石都一并偷去,他若不在家中密集作画,何至于此?”

   文矩哼唧一笑:“我偷朱砂赭石,尚且用布袋遮掩一二,以示对律法之敬重。而张大人呢?数日前赁来两头驴子,当众人之面,将整捆的泥金彩笺驮回家中。”

   张大人连连摆手:“好了好了,都是一丘之貉,相煎何太急啊!我是想说,你若未曾卖画,何至于被一起捉来?再说这南唐画圈尽人皆知,你周文矩擅工人物,一副《仕女卷帘图》大有吴带当风之妙,纤丽柔美不逊周昉,谁不想从你这买画呢?”

   闳中一边往袍衫内衬上写着血书,一边问:“我猜哥哥也卖给那个人了吧?”

   “谁?”

   “就是石头城南鬼市里的薛把总啊。据说他有相府背景,我等之画皆由他经手交易,现在同僚们怀疑他被抓了,这才捅了画院的窝。”

   张大人狠狠锤了一下大腿:“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让大家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好在被一锅端了,倒是整整齐齐上路,大家也不必寂寞。”

   众人一听,哭得越发梨花带雨。

   文矩一脸无奈道:“我确实跟这薛把总毫无往来。要说卖画确有一遭,上月工部屯田司的主事随从,托我画一幅《地藏菩萨游海图》,正要交付之际,田文良东窗事发,这画便没有卖出。要说此事由薛把总而起,又与我何干?”

   “会不会是你三婶告发的?”

   “三婶与我情同母子,怎会告发?再说她也不知此事啊。”

   “那你家大黄狗?它倒不会说话。”

   “闳中你这脑子真是。”文矩摇摇头,思忖这其中是哪里出了问题。照理说工部屯田司主事随从不可能告发,那可是僭越之罪。就算告发,画也不在他手,无凭无据怎可定罪?那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如此一路想着,满车哭声便穿过秦淮河畔的歌楼酒肆,虽然是这么晚的雨夜,仍旧是一派灯火通明,人影攒动。耳熟能详的词牌婉转感伤,不时从帷幔的缝隙里飘荡进来,而文矩的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从捧月楼左转北上,很快便到了武烈帝庙,右转前行又经过江宁县治,听到一干衙役问话,又说各位大人慢走。

   文矩转头一看,顾闳中已写下血书若干,自左向右依次是《放妻书》、《别妻书》、《托儿书》、《别父母书》、《敬二老书》、《田契地契书》,正在写的是《别六姑三篇》。他的十指已经咬遍,正在咬第二轮,面色也苍白许多,脑袋随车身颠簸连连下垂。

   “差不多行了,跟你六姑还那么多废话。”此刻文矩也老泪纵横起来。

   “哥哥不知,我吃六姑奶水长大,她视我如亲出,在此临别之际,更叫人有千言万语了。”

   “这倒是人之常情,不过你这也太费血了,我怕你这三篇没写完,人就先回到六姑旁边了。”

   “哥哥这么一说,我才觉得头昏非常。”闳中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抹掉眼泪,“要是能借哥哥肩膀一靠,省些力气,我这三篇定能写完。”

   “靠吧。”文矩转头一看,谁知张大人比顾闳中还能写,此刻正在鞋垫上奋指疾书,总也热泪滚滚。整个车厢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文矩时不时打开帷幔透气,望着雨中依稀可辨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他不知自己该不该给三婶留下一封信,倘若要留,写什么呢?他能想到的就是将家产留给三婶,虽然没多少,好歹有遮风挡雨之处。然后托三婶将夜壶洗净,将来照顾好自己和老狗,过两天将树上的石榴摘一摘,再去石城湖畔的丁子路寿材铺,买口一般的杉木棺材,将他葬于父母一侧。碑刻“南唐翰林画待诏周文矩之墓。一生碌碌无为,留丹青若许,凭后人暇览。”

   这么想着,文矩又看出帷幔,心头不住一惊。按等级森严的礼法,似他们这般身份微末的画师,入禁只能走司会府一侧的东华门。而此刻从皇城南门入禁,那可是杀头大罪。他连忙放下帷幔,听到肩头的顾闳中鼾声渐起,大概是写了这许多血书,虚脱了,便没有将他唤醒。算了,他想反正是一车死囚,从哪儿进还不一样呢?看到闳中的手指仍在出血,文矩抽出鞋垫,借着闳中的手指写了起来。

   “哥哥,你这是作甚?”

   “看你这血流不止,我便想别浪费了。”

   “偷画院的颜料也就算了,怎么还偷起我的血了?”

   “我就写十来个字,划不来咬个手指头啊。”

   “倒是有些道理,那你写吧。”闳中又送出手指,文矩反倒不好意思,说算了不写了,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将闳中的手指缠裹起来。

   少顷雨停,马车依次停在了紫薇门下,其上宫灯如昼,有禁军巡防。内仆局典事呼众人下车,文矩左右环顾,皆为翰林同僚,总共三十四人,一人不少。难怪这一路走来哭声不绝,抑扬顿挫,比太乐署的皇家编钟队还要气派一些。

   “尔等所为何事?一个个双目红肿,颤颤巍巍?”典事命众人列队站好,“院使,你这画院是训练哭丧团的地方不成?”

   张大人显然有些发懵,左右一瞥才叉手道:“听到入宫,众人喜极而泣,实在是寻常之事呀。”

   “先别高兴,不管尔等平日做了什么,今日都需有个交代。”

   顾闳中腿脚一软,牵连着文矩一齐坐倒在地。

   典事大骂:“皇家内苑,岂是尔等卧榻之处?快扶他们起来。”

   众人随典事前行,从紫薇门一侧的偏门鱼贯而入,遇到持械的禁军都不敢抬头。偶闻军士喊话,都有人腿软遗尿,只说是雨露打湿。文矩倒是想开许多,反正该嘱托的也没什么,人死了三婶也一准包埋,就是不知卖画一事如何泄露,反倒有些期待与人对质。

   金陵内宫不大,沿着连廊步行稍许,便到了宫城最东的雨花池。照理说这般时节,荷花早该凋谢,但眼前黑黢黢的水面之上,莲灯左右,竟仍有异彩的荷花将将绽开。连廊伸向湖中的八角凉亭,四下铜铸灯檠总有数十盏,其上燃烧的蜡烛,可是文矩一辈子都用不起的,就这么无所谓地照亮天地。

   亭上扯下七彩绫绢,向湖中蔓延,衔着碧波中的凤凰石灯,如巨伞拢起祥云之境。亭下每角,皆悬五彩琉璃风灯,垂异色繁缨随风飘摇。亭中有楠木桌案三张,其上摆放各色美食,只文矩认出的便有绣花吹鹅、镜面糕、杏酪羊腿、酒蒸蹄笋。并非文矩吃过,只是往常入宫作画,见过而不知其名,需请宫人相授。其余菜品认不出来。另有鎏金酒注三套,越州窑茶具一套。座下置古琴一把、筚篥与竹笛一排、琵琶一双、教坊鼓一架。东南各有大肚梅瓶一只,上绘童子遇仙图,束奇花异草,文矩不识。

   典事命众人分三排,于亭前下跪。顾闳中低声对文矩道:“看来是有定数了,否则也不会上断头饭,哥哥说呢?”

   文矩刚刚还馋得口中生唾,如今听此一言,顿时口干舌燥。

   “虽说那酒蒸蹄笋极妙。”文矩又老泪滂沱起来,“只可惜此生与紫嬛姑娘无缘了。”

   “我怀疑那旁边是几壶毒酒,倒是比杀头强过百倍。哥哥莫忧,你我二人干了便是。”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卖画呀我。”

   典事拍拍手,身后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文矩感到一股香风袭来,于是侧目偷瞄,只见石榴长裙擦脸而过,连忙低下头去。虽为宫廷画师,曾为仕女作画,但宫中规矩如雷池一般,若非陛下亲允,臣下断不可直面仕女,否则又是下狱重罪。前排几位老画师仿佛受了惊吓,一阵哼哼唧唧,文矩听到其中一人说,这便是赐毒酒的鬼娘子了。

   典事喊道:“现在众人抬头!”

   院使大人立刻回话:“在下不敢!”

   众仕女已入凉亭,文矩听到她们在喁喁嬉笑。

   “谁不抬头,立马拖出去斩咯!”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来,或许大家都是一个想法,能晚些斩就别早些斩。

   典事命左右取来香炉道:“此刻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记下前后所见,回去将此景中的人与物一一绘出,三日后呈上。陛下将拨冗御览,取两位描绘最准最细者重赏,不日委以重任。听见了吗?”

   “这可是真的?”张大人挺直脖子,如公鸡打鸣一般。

   “君无戏言,岂容你来质疑?是想被拖出去斩了吗?”

   “不不不,在下只是欣喜若狂,没想到会有这等好事,真是垂感天恩。”

   “少废话,现在开始。”

   一时间,气氛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死寂,众人跪在地上左右滑动,推来搡去,只为看个仔细。凉亭下共有六位仕女,穿着各异,有的穿对襟,有的穿右衽,有半臂衫有窄袖衫,有宫绦左挂右挂,有披帛担肩垂地,有石榴裙花笼裙百鸟裙,有瑞锦纹烟霞纹宝相花纹连珠暗纹,其间颜色繁杂令人眼花。

   典事拍拍手,仕女们便拿起各式乐器,一道演奏起来。稍许有人吟唱,浅籁如风。

   典事对众人道:“尔等可看好了,什么人拿什么乐器,都要一一记下。”

   闳中转头对文矩道:“哥哥一生所求,无非是六者得其一也,可否?”

   文矩简直盯红了眼:“逃出生天已是万幸,若得其一,死而无憾矣。此刻我等好好记下,想必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哥哥可知这难不倒我?”

   “我怎会不知你记忆拔群,不啻于过目不忘的蔡文姬?为兄能否六选一,就靠贤弟你了。”

   “哥哥放心,这奖赏已是囊中之物。”

   如此峰回路转的动人之事,一生能遇几回?于是当夜退出内宫,张大人一改往日之精明,要请众人去歌楼把酒言欢,不过是消费最低的飞花楼,其酒水寡淡无味,舞女冷若冰霜,文矩深有体会。顾闳中以虚脱为由婉拒,实则对文矩说,要赶紧回家将情景一一勾勒,不可耽搁。文矩也一并告辞,他担心三婶整宿不眠,为他挂心。

   回到家中,三婶果然抱着老狗在灯下打盹。文矩轻轻唤她起来,三婶睁开眼,顿时泪汪汪一片,牵住文矩的手就喊:“你这作死的鬼,惹那一众兵丁来捉你,可是犯了王法?”

   “三婶何来此话?”

   “你可知这家若没了你,我可如何是好?又如何向你地下的父母交代?”

   “好了三婶,你就别胡思乱想了,人家是来接我入宫作画的,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怎么?皇上要重用你了?”

   文矩摘下幞头,满脸得色道:“那可不是,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三婶一把将老狗扔在地上,老狗猝不及防“嗷呜”一声,三婶连忙起身道:“太好了,总算要熬出头了,明天我去东巷买只鸡来,需好好庆贺一番。”

   “再买一份你爱吃的豆儿糕。从今往后啊,就不用像现在这般细致啦,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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