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措2025-12-02 19:237,923

   二、

   次日一早,有人在外擂门。文矩一夜美梦,正与紫嬛姑娘飞入云霄,怎愿醒来?听到狗吠门响格外愤恨,大呼三婶又无人应答,起来转了一圈,才念起三婶去东巷买鸡,需早早出门。

   一夜秋雨,青石寒凉。看日头大概巳时已过,外街商贩喧嚣得紧。这是龙光门附近的日常,大多自官道远来之人,需在此办结文书,而江宁县治的胥吏们惯于刁难索贿,门前常挂“点油”二字,世人戏称点油郎。凡意会“点油”者则缓事速办,似脚底抹油;不明者往往急事缓办甚至不办,如以砖磨镜。另有“点油”不够或点错关节者,也难免一齐滞留,或设宴商讨对策,或找人占卜前程,故而催生出许多酒楼客栈、百货生意与游方道人。当年文矩在此置产,便是看中此处的繁华便利。

   叩门越发急切,文矩在院中招呼,半路打了好几个哆嗦。抽开门闩一看,来者不是旁的,正是昨夜失血过多的顾闳中。此刻他双目如炬,面颊红润,也不知进了何种补药,恢复竟如此神速。

   “哥哥怎么还在睡?陛下命我等三日献画,哪里还有躺平的功夫?”闳中掩上门扉道,“快随我来,我有大事相告。”

   “贤弟啊,你也是年过不惑之人,昨夜又写了十来份血书,怎么还这般好精魄?”

   “哥哥怎会不知?内人来自杏林世家,昨夜为我送服两剂人参蜜枣神龙汤,气血翻涌异常,困顿全无。”

   文矩听得好不羡慕:“此方竟有这般奇效?能否让弟妹誊抄一份?”

   闳中携文矩跨入中堂:“服药只为打通脉络,精气还需人为。”

   “这是何意?”

   “天擦亮前,内人抱我睡了半炷香的功夫,就这般生龙活虎了。哥哥全无此等条件,那药不吃也罢。”

   文矩忍不住瞪了闳中一眼,转头朝双腿站立的大黄狗骂道:“你却为何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还不滚开?”

   “哥哥莫要生气,且看我带了何物。”闳中取出一副卷轴,天青色宝相花纹,分明是画院特供,看来这厮出出进进也不曾闲着,文矩哑然失笑。卷轴在案上徐徐展开,闳中取镇纸定下,“哥哥请看,我已将昨夜所见勾勒下来,每人每物有何特征,全做标记。若另有补充之处,请哥哥快些批注。”

   文矩只看了一眼,便着实吃了一惊。这画轴一分为二,左边轮廓图倒是没什么好说的,极简的线条甚至能看出一些仓促,只是夹杂在其中的标注又多又密,宛如被线条串起的黑色珍珠;右边则是这些标注的文字说明,从一到百,从上到下,由远及近,由物及人,从仕女脸上的朱砂痣,到桌上各式水果的数量,从乐器上面的花纹颜色,到梅瓶上的童子发髻,此等细节俱做解析,就连风灯上的一只飞蛾,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详实得令人心生恐怖。

   文矩感概道:“贤弟此等天资,早已碾压画院众人矣。这还有什么好补充的?这不就是情景复现吗?”文矩的双眼笑成一条缝,在闳中胸口轻柔地拍了一下,“你我只需依此作画,等着领赏就是了。”

   “俗话说百密而有一疏,哥哥还是再看看吧。”

   “闳中啊,不可如此追求完美。”文矩一边穿靴一边道,“倘若你画得太好,陛下该如何看待画院同僚?他会不会说,把这些猪头捆在一起,都不如一个顾闳中?你一面遭人嫉恨,一面又做着不清爽的事情,就不怕哪天死个不清不楚吗?贤弟与人共事,需了悟藏锋的妙处啊。更何况出类拔萃有什么好?你可知离天越近,天威越盛吗?有朝一日天雷劈下,你避无可避,弟妹再熬那一锅一锅的神龙汤,岂非便宜了旁人?”文矩不禁舔了舔嘴皮子。

   “那该如何是好?”

   文矩拿面巾擦脸道:“三日后,院使大人必将画作一一浏览,你我不可太过出挑,求个险胜即可。”

   闳中眉头一锁:“这分寸倒不好把握了。”

   “他们是什么水平我会不了解吗?你将这些细节砍去半数,便是一骑绝尘,再砍半数出类拔萃,再砍半数大胜回朝,再砍半数勉强就算是险胜了。”

   “如此说来,我却明白哥哥的用意了。看似泯然于众,实则处处玄机?果然还是跟哥哥这样的老狐狸沆瀣一气,更叫人安心呢。”

   “休要胡言乱语。”文矩得意非凡,整理好一身行头道,“你且快回去作画,我要出门一趟。”

   闳中一把攥住文矩道:“稍等,我还有话要说。你可知典事口中的委以重任所谓何事?”

   “我身份低微,又与那典事素昧平生,如何知晓?”

   “近来宫中广为流传的那首《菩萨蛮》,据说是陛下新词,哥哥可曾听说?”

   “我向来不爱打听这些秘辛,更不喜听尔等闲言碎语。什么《菩萨蛮》,还不快说来听听?”

   “这词的后段说,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哥哥,就这词,我娘子听了都骂我讨厌。”

   文矩立马拉下脸:“就你有个娘子?说事情!”

   “你猜这词是陛下写给谁的?”

   “你看你这都说的什么话?我当时又没在画堂南畔站岗,我去哪里知道?”

   闳中小心翼翼朝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道:“据说是写给周皇后妹妹的。”

   “什么?此刻仍在皇后丧期,陛下怎么会?”

   “哥哥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去捧月楼。现在宫里都在传陛下整日与她花天酒地,宫人皆称她为小周后,无非碍于皇后丧期,否则早已昭告天下。”

   “传说皇后这妹妹明眸善睐,楚楚动人,倒也配得上词中的香艳了。”文矩略一沉思,转头道,“所以贤弟是说,这委以重任与小周后有关?”

   闳中双手反搭,绕着画案徐步:“十有八九,是要我等为她作画。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有何许人也,可以教陛下如此大动干戈,催命鬼似地命我等连夜入宫。”

   “我的乖乖,果然是天大的好事啊。”文矩狠狠拍了下桌面,一脸得意道,“如此一来,不仅能见到国色天香,画出个传世杰作,搞不好陛下一高兴,给咱们连提三级,赏个银鱼袋也未可知啊。”

   “那可不是!”

   文矩赶忙拽着闳中往外送:“贤弟快去作画,我有急事要走,不可再耽误了。”

   “我家娘子今夜要摆宴为我庆贺,哥哥能来吃两杯吗?”

   “再说再说。”

   其实文矩昨夜就想去捧月楼,将这天大的喜讯告之紫嬛姑娘,不能说没有炫耀的成分,但主要还是分享喜悦,好让紫嬛知道赎身有望,讨个欢心。如今得知要为小周后作画,文矩越发急切,沿着秦淮河畔一路小跑,满眼金光闪烁,以为路人都在为他欢呼。

   这时捧月楼虽是寻常的日场,但比起夜场的繁华靡丽也毫不逊色,不仅大厅已座无虚席,就连门下的候补位也人满为患,教人以为全金陵的男人都汇集于此了。大厅南面的莲花舞台覆以金箔,铺以数丈之巨的青莲真丝毯。后方一面巨大的云纹铜镜,上方异彩风灯无数,精美的绢布自三楼洒下,形成七彩穹顶。穿梭于客间的服侍,概无例外都是青涩少女,着纯色碧衣端茶送酒,这是捧月楼高档之处,不似飞花楼那些男小二,满手皆是抠脚气。

   文矩听到台上鼓声隆隆,琴瑟肃穆,不看都知道是赵十六娘在跳剑器飞花舞。据说此人是大唐公孙大娘的真传徒孙,不知真假,但那一支剑器浑脱,文矩赏过数回,确有矫若游龙之势。文矩自大厅一侧绕道,行至去上面雅间的楼梯口,一身珠光宝气的徐妈妈早晚堵在那里,见到文矩似笑非笑,透着些许轻慢。

   “周大人数日不来,该不是又在别处寻了新欢吧?”

   文矩捧腹一笑:“妈妈何来此话?你如何不知我这人,向来痴情不移,得紫嬛一心足矣。此刻紫嬛姑娘可有应酬?真是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妈妈快让我上楼一会,以解心头之痒啊。”

   “大人白日来此倒是少见。”徐妈妈摊开掌心道,“那就还是老规矩,开间二两,今日送金饼酿半壶,烧鹅一盏。”

   文矩拍了拍妈妈的掌心,笑道:“今日确实不曾带来银两。”

   “你这老鬼又赖账不成?”

   “妈妈听我说。”文矩上前一番耳语,之后笑道,“这样的小道消息,我可不会跟旁人去说。”

   徐妈妈略显犹疑:“你们这些老油条,诓人的还少吗?”

   文矩取下腰间的白玉双鸟佩道:“只要两句话的功夫,超过半炷香,这玉佩便抵给妈妈了。”

   紫嬛姑娘的房间处处都显得雅致,但凡丝绢都显得光亮。棋盘一侧的古琴之下,正熏着一盆新鲜的桂花,实在沁人心脾。文矩进去时,姑娘正在作画,文矩不禁拍手道,好一副《月下怀春图》。姑娘说狗屁,分明是《月下思乡图》。

   “大人怎么白天来了?倒是反常得很。”

   “我与你说两句便走。”

   姑娘笑道:“来开间的客人还有说两句就走的?这却不曾有过。莫非大人发了什么横财?”

   文矩捉住姑娘的手道:“我今日未带银两,也就没有开间。”

   “大人喝醉了吧?”姑娘立马将手抽回,冷了脸,“你若不开间,妈妈怎会放你进来?”

   文矩又搂住姑娘的肩膀道:“你是不知,我最近可要行大运了,不日便可赎你回家。将来你我整日鸳鸯戏水,岂不快活?”

   “你跑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怎么?你不信吗?”

   “太好了,我竟也有如此福分!”姑娘拽着文矩就往外送,“那我在这里等大人,盼君早日赎我出去,千万可别忘了哟。”

   文矩还没反应过来,姑娘便闭了门,从里上了插销。

   文矩隔门喊道:“紫嬛!你如此推我出门,定是同我一样激动万分。且等我再来,便是一双恩爱夫妻了。”

   “奴家怎能不激动?大人快去吧,别在我门前瞎晃了,晃得我双目生疼。”

   文矩一脸不舍,趴在门框上道:“那我这便走了,你可不要太想我。”

   “好,我尽量控制自己。”

   文矩一路回去,突然发现这金陵的秋日一派绝美的湖光山色,竟连身上的病痛都忘光了。到家与三婶吃饭,难免又对未来一番畅想,听得三婶喜极而泣,破天荒地给老黄狗喂了一个鸡爪子。

   往后数日,文矩日夜不息,点灯熬油,依照闳中的标注加紧作画,终于在一个拂晓全部完成。他在案前徘徊良久,望着画中的六位仕女,一个个风姿绰约,又略染仙风道骨,内心便越发激动。他想这哪里是什么画呀,这可是一卷刚刚展开的未来,显得格外夺目。日出之前,文矩便洗漱完毕,在镜前扶正衣冠,然后将画卷置入锦袋,似少年般昂首阔步,一路向翰林公廨而去。

   文矩以为这个时候,自己应是最先抵达的,孰料整个画院除了他,其余人早已到位。文矩环顾四下,发现大家都挂着一双黑眼圈,唯独顾闳中还是面颊红润,精神焕发,不知又被他家娘子抱了多久。不出所料,院使大人将所有画作一并收起,运回后堂一一速览,最后说作品虽风格迥异,准确度却半斤八两,往后谁能胜出,怕是得凭运气了。文矩低声对闳中说,看吧,万一他发现咱们精准无比,还不得从中作梗?约莫巳时三刻,典事前来收画,又与众人交代一遍,从此时起不得离开公廨半步,需在此侯旨。一位司艺上前对典事说,稳婆说我家娘子今日要生,可否容在下回去交代一番?不料典事冷下脸说,让你家娘子给我憋着!这些内侍省的宦官,平日对上惟命是从,对下冷酷无情,老两面人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众人便纷纷劝那司艺,说你家靠近报恩寺,母子有佛祖护佑,定当无事。

   这一日倒像无比漫长,众人又无心作画,外加多日操劳、夜不能寐,便横七竖八在后堂打起盹来。院使大人在天井里晒太阳,闳中在一旁打拳,还让文矩和他一起练,据说是固精拳之江南正宗,常练可安神定气,气血两通。

   院使大人笑道:“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到几时。”

   “张大人平时卖卖画,活得好不快活。”文矩从棋盘里回过神,“就算哪天风云突变,也难不倒你这样的人。”

   “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贩吧?成日倒卖字画,蝇营狗苟,满眼只有几两碎银。”

   “大人,我可没这么说,但假如你能给我渠道,我也想成为您这样的人啊。”文矩在棋盘上落子,自言自语了一句,“还几两碎银?老东西。”

   “堂堂画院院使,整日叫那些达官显贵呼来喝去,画什么《美人出浴图》。难道我画技不如阎立本吗?我无非就是没能生在阎立本那样的显贵之族罢了。”

   “大人啊,眼下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似你这般胆大妄为,实在令人羡慕啊。”

   “周文矩,别耍嘴皮子。我知你并非胆小,而是有原则,否则你早就发了。这就是文人风骨,这就是令人艳羡的清新洒脱!”

   文矩瞪了院使一眼,懒得再往下接话。又听院使补了一句:朝臣都如你这般,何惧大厦之将倾。

   典事再来翰林公廨时,夜色已深。此番较之清晨,随行多了不少禁军,气氛骤然紧张非常。典事抽出一卷白纸,擎过肩头,尽管文矩知道这是宣旨前的既定姿势,也随众下跪,但还是颇感异常。其实早有异常,好比今日将画上达天官,平日例行都得先呈送国子监,由其向上转发;下行旨意需经中书门下,制备敕牒,经各署申覆再发内侍省宣。如今不见敕牒,唯有一卷白纸,说明什么?文矩能想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件事,陛下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不就印证了为小周后作画的猜想吗?文矩心中暗喜。

   “翰林画院所呈之作,多有僵硬之态,且线条参差凌乱者,全无削骨立神之功。其色漫漶,广而无度,取物不精,渐笔神离。诸画中,惟两人可堪上品,虽难当骇俗,却也精而准,柔而丽,云鬓飞花,琴瑟可鸣。”典事稍顿,轻蔑地扫视这堆脑袋,提嗓道,“翰林画司艺魏祖珩何在?”

   听到这个名字,文矩不禁去瞄身旁的顾闳中,发现闳中也在看他,目光激切异常,难掩震惊与疑惑。年过花甲的魏祖珩,仿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虽在画院资历最老,功力却日渐浅薄,多年来带出的徒弟,无不比他混得风生水起。平时表面上为人敬重,实则早被孤立,整日来来去去,形单影只,好似一阵无人介意的微风。在同僚们的注视中,他那怔忡的表情之下逐渐漾出一丝浅笑,进而睥睨数人,得意又夹杂泄愤的意味。

   “尔等如何这般看我?难道我如妖似鬼不成?还是以为我不配受此天恩,亦或陛下看走了眼?”魏祖珩挺起消瘦的骨架,一声冷哼,“这画院上下,无不称我一声师父,一声魏老,但我如何不知,众人皆视我为杂役?院使大人命我给驴刷毛也就罢了,怎奈黄毛小儿也敢差我端茶沏水?或许我技不如人,但我从未似尔等一般,满心追名逐利,丢下文人风骨,脏了自己的笔。”

   “魏老,我何时命你给驴刷毛?”院使赶忙插话,自然是想堵嘴,以免让私下那些勾当立即败露,“此事我只会吩咐内院仆役去做,魏老冤枉。”

   “这么说来,连内院仆役都欺我老迈,实在可悲。”魏祖珩叉手行礼,对天倾诉,“好在如今圣眷垂怜,天恩浩荡!尔等……”

   “魏大人!”典事骤然声压全场。

   魏祖珩连忙跪行上前,再拜:“正是下官。”

   “请问你在作甚?这般视我为无物?”

   “典事恕罪,下官一时激动。”魏祖珩颤抖不已,“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典事睇了一眼,接着念起来:“翰林画司艺魏祖珩,竟将仕女六人画作五人,属实老眼昏花;再观众人面相,雍容矜贵全无,寒酸可憎有余,好似五只鼠精成人,丢尽内府画院气派。故罚去半年俸禄,望悔思闲散之态,以观后效。”

   众人听完,一片低声嬉笑,却在寂静的后堂中格外扎耳。望着魏祖珩双肩塌陷,文矩只觉得一阵没落伤感。遥想自己初入画院时,魏祖珩正值壮年,一幅《千山覆雪图》万仞磅礴,深受先帝李昪抬爱。那时南唐初定,万象更新,尚有雄心北伐中原。他也常听魏祖珩说,待圣上御驾亲征,定要一路追随,画下这一统乱世之后的壮美山河。只可惜今昔往昔,只剩个独自寥落,多年前又患上眼疾,越发力有不逮。文矩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去路,一个终将被时光抛弃的结局。

   魏祖珩双肩颤抖,发出沉吟的笑声,而后摘下幞头,拜谢圣恩。典事命其退下,他竟摇摇晃晃站起来。文矩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股超脱万物的绝望,顿感大事不妙,连忙起身而去。果然,魏祖珩弯下头,向堂中的立柱冲去,好在文矩近身,才将其一把揽回,否则这老画师定要横尸当场了。

   “魏老这是作甚?区区半年俸禄,何必自裁?”文矩忍着鼻中酸楚,“且想想清楚,你那书香传世之家,每日皆是儿孙环膝的好光景。如何你今早前来当差,入夜便天人永隔?再说这画院谁人不知你患有眼疾?错就错了,没画好便没画好,何苦难为自己?”

   “文矩,我若不死,有何颜面再留于此处啊!”魏祖珩失声痛哭。

   “活着才有颜面,人死了还有什么?”

   院使对众人喊道:“尔等哪个平日里刁难魏老,我定要一一追究!还不快将魏老扶下去,让他平心静气?”

   魏祖珩哭哭啼啼地离开,典事满脸鄙夷道:“要死也得挑个黄道吉日,一把年纪还似顽童般哭闹,也不怕传为笑柄?”

   院使忙赔笑:“上官莫气,还请宣旨吧。”

   典事戳了院使一眼:“周文矩、顾闳中二人之作,虽欠柔丽多姿,少典雅风韵,但绘物细致精准,画人灵动传神,局部衔接得当,全景如临其境。二位大人,去前堂候赏吧。”

   听到有人低声议论,文矩立即上前:“圣上如此夸赞,下官实不敢当。要说奖赏,还应感谢画院同僚,若非平日诸位提点,在下受益良多,也不会有今日之功。此番奖赏当属画院全体,下官叩谢天恩。”

   顾闳中一道附和:“文矩所言极是。世人皆知内府画院卧虎藏龙,若非三日所限,想必惊世之作不在少数。如今我等受赏,实属侥幸。”

   “二位大人谦虚了,快请起身吧。”

   文矩与闳中转身,对同僚俯身行礼,一时再无闲言碎语,众人也都面露倾佩。院使大人甚至说,我早看出你二人气宇非凡,定有飞黄腾达之日,如今一一应验,苟富贵勿相忘乎。文矩笑说,大人曾说我像喂不饱的田鼠,此刻又说气宇非凡,二者似有天壤之别呀。院使拍了下文矩的胳膊说,我哪里说过这等话?你定是受你三婶影响,听岔了。

   来到前堂,禁军退下,文矩与闳中面面相觑,原本矜持的表情随着嘴角逐渐上扬,一丝一丝地裂开。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喜悦,携手一道又蹦又跳,只是不敢出声,憋得面红耳赤。

   “哥哥。”闳中深深喘着气,“你说陛下会不会、会不会赏咱们几个金锭?”

   文矩狠狠咽了口唾沫:“少了,几个金锭算什么?”

   “那古董字画?汗血宝马?我听说去年陛下礼佛,一高兴赏了报恩寺主持两尊佛像,一金一玉,真是无上珍宝。”

   文矩勾勾手,待闳中靠近后:“佛算什么?还能比小周后笑得甜吗?”

   闳中的嘴角逐渐咧向耳根:“哎呀哥哥,我最爱听你分析这些门门道道了。”

   “你看你,这怎么能叫分析呢?”文矩满面春风,挑眉而笑,“我不懂陛下,难道还不懂男人吗?”

   “如此说来,咱们快要捅着陛下的腰眼儿了?”

   “所见倾国倾城,陛下定是浑身腰眼儿。往后你我还需齐心协力,好好捅他一番。”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二人立即恢复冷静,见典事快步而来,身后的禁军将门关闭。

   “如何不见二位大人有喜悦之情?”

   “这。”文矩略一思忖,叉手道,“我等不才,恐难当陛下重托,因此惴惴不安。”

   “惶恐万分。”闳中随之附和。

   “也好,如此也不会太过惊讶。”典事将手中的青玉拂尘一甩,“听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关尔等身家性命,需一字一句牢记于心,亦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文矩听得一阵茫然,感觉此刻跟之前发生的事情毫无衔接,突兀的像两个世界:“典事稍等,方才不是让我等在此候赏吗?”

   “能有资格为陛下分忧,这还不算奖赏吗?”

   见闳中突然下跪,文矩也腿软异常,好像此刻不跪就浑身难受:“在下愚钝,典事莫怪,下官叩谢隆恩。”

   “以下为圣上口谕,至高机密,尔等可听好了。明日夜里,兵部尚书韩熙载将于府中宴请同僚,素闻韩府家宴恣意声色,放荡无度,特命待诏周文矩、顾闳中潜入韩府,将家宴前后逐一绘出。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那私自卖画被斩首示众的田文良,便是尔等榜样!”

   “乖乖!”文矩一屁股坐倒在地,镦得他眼冒金星,再一看顾闳中正频频拭泪,口中哼哼唧唧不知所云,好似疯了一般。也难怪,人在大喜大悲间一晃,不免生出“我是谁、我在干什么”之类的终极质问,实在造孽得很。文矩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堂堂一国君主,竟也这般套路臣下?说好的奖赏,不给就不给吧,谁曾想搞个选拔大赛,竟是在选拔死士?

   “二位大人一个瘫软在地,一个哭哭啼啼,难道要我找个奶娘来,抱你们哄哄才行?”典事来回漫步,似在园中赏花一般,“死就死嘛,至于吓成这副模样?再者又不是一定要死,只要这次潜入,尔等不败露身份,回去好好作画,圣上必有重赏。”

   文矩感觉自己好像吃了几碗麻沸散,何止浑身无力,连五官都快从脸上掉下来,镇定稍许才勉强撑起胸膛:“典事所言倒是轻巧,不如您死一个我且看看?蝼蚁尚且偷生,凡人怎不惜命?再说我等要如何潜入?先不论我这把年纪,跳墙是否会直接摔死,单说韩大人贵为兵部尚书,地位显赫,府中定是戒备森严,一旦被抓即刻败露,横竖不都是一死吗?”

   闳中一听,更是呜呜咽咽,凄惨得比石板还要反凉:“说什么必有重赏,委以重任。到头来竟是太公钓鱼,画饼为饵,干捞啊。”

   “二位大人无需多言,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命尽忠与有荣焉。潜入一事我自有安排,无需尔等翻墙钻洞,既是立于景中观察,自要光明正大。”

    “如何光明正大?”

    典事阴冷一笑:“当然是一个合情合理又不太起眼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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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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