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措2025-12-04 17:3618,078

  三、

  文矩与闳中沿着秦淮河且叹且行,仿佛这金陵的众生繁华,已与他们无关。而且只要想起田文良那颗血淋淋的脑袋,文矩便觉得后脖颈一阵凉似一阵。闳中说要仔细想想,一定有应对之策,一定有,一定有的。文矩见他神神叨叨,精神恍惚,不禁感慨此人清晨还在打什么固精拳,一眨眼就这般造孽,难免心头酸涩,想哭又忍了回去。

  “哥哥,你我在画院多年,可曾接过这般提头来见的旨意?我已敏锐察觉,此事必有蹊跷啊。”

   “贤弟啊,不说废话能憋死乎?此刻恐怕连我家老狗,都看得出个中蹊跷了。” 文矩将擤鼻涕的手帕拧作一团,“说什么给小周后作画,我真是信了你个鬼。大概你我命格不合,五行相克,但凡搭档便是送命双煞。贤弟快离我远些吧,我现在只要看到你,便想投河自戕。”

  闳中一把拽住文矩的衣袖道:“哥哥莫要说笑,我怎会不知你乃苟且偷生之辈?”

  “你倒是将我拿捏得极其到位,可是贤弟,这已经不是闹着玩啦。”文矩甩开臂膀,“这哪里是去作画?这分明是刺探军情啊。如今庙堂之上,暗流涌动,似我等这般蝼蚁卷入其中,纵有一死恐怕都死不明白。”

  闳中眼珠一转:“哥哥,要不咱们连夜出城去吧。”

  “去往何处?”

  “一路北上。”

  文矩慢声轻叹,颇显憾恨,随即行至河畔道:“我那体弱多病的三婶,如何经得起舟车劳顿啊。贤弟若走不可再有延误,此刻速去收拾妥当,子时由玄武门而出,切记绕开官道。”

  “哥哥可是要一人扛下所有?”

  “你一走,定有他人候补,画院那么多替死鬼,哪个还不能陪我一程?”

  “他们哪有资格陪哥哥去死?我虽不及哥哥头脑简单,却也是一颗俊美头颅。再说此事若非我推波助澜,哥哥也不至于此。”闳中就地盘坐,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就当你我是将死之人吧,何不赌上一把?”

  “贤弟夫妻和美,家资颇丰,如何这般毫无眷恋?莫非是那神龙汤难以下咽?”

  “哥哥有所不知,一生在风平浪静中行舟之人,遇到风浪会怕,但也会难以遏制的兴奋。”

  文矩望着游弋而过的花船,咧嘴一笑:“怎么让你一说,我也有些心头发痒?”

  次日一早,文矩掩着心中不安,与三婶共进朝食。自从知道文矩将要高升,三婶再不像过去一样精打细算,好比以往桌上咸菜,如今全面升级,成了爆炒鳝丝、五味熏鱼和酒香豆干。白粥也好几日没吃过了,现在不是桃干薏仁粥,就是肉丝蓬蓬饭。

  “三婶。”文矩似笑非笑道,“近来一直吃这些,有没有吃腻啊?”

  “你吃腻了?如何不早说?明日给你换烧鹅吃。”

  文矩赶忙摆手,险些将手指甩断:“不不不,我是想说,还是像从前一样吃白粥咸菜吧。”

  三婶瞪起眼睛:“那怎么行?你可要受朝廷重用了,不能再吃得那样粗糙。”

  文矩稍一沉思道:“三婶有所不知,如今朝廷提倡朴素,就连圣上都吃白粥咸菜,我等岂有不吃之理?”

  “你说朝廷怎么了?圣上吃什么?”

  “三婶,你真是不想听的一个字都听不着啊。”

  “你说什么?”

  文矩见老狗在地上连滚三圈,又是一声长叹,心想此刻若人狗互换该有多好,整日只需在家咬尾嬉戏,管它什么天塌地陷。如此戚然之际,文矩忽闻有人叩门,想必是典事安排的那位“对接”,心头不免一沉。他戴起幞头说,三婶,往后遇事莫要惊慌,度日还需节俭一些,身体若有不适,速去三安堂诊治,我已打过招呼,李掌柜自会关顾。三婶连连点头,然后问,你说去三安堂买什么吃的?文矩不再多言,将碎银口袋悄悄放在门边,又望了一眼三婶的背影,难舍万分。

  来人一袭圆领乌袍,长髯霜白。看似花甲之年,身形却无老态,挺拔高大如北人一般,叉手行礼笑得好生面善。

  “老奴薛尚乃韩府管事。”不及文矩开口,对方低声道:“此刻受内侍省差遣,大人速与我来。”

  听到“内侍省”,就算对上暗号,文矩无需多问,随之上了道旁一驾蓝帐马车,看到闳中坐于其内,依旧面颊红润、目似朗星。尽管文矩前途未卜,可该羡慕的还是羡慕,想想自己这些年,皮肤赛老狗暗黄,眼神比三婶暗淡,皆因难以化解的疲惫啊。假如有紫嬛姑娘,每夜相拥而眠,假如……还假如什么,还有什么假如?文矩咬得后槽牙暗响,不住敲腿,却仍笑盈盈地说了声“贤弟好气色啊”。闳中淡淡一笑说,其实我也一宿辗转难眠,无非是天亮前,我家娘子。文矩立刻抬手说,好了贤弟,大事要紧啊。

  薛尚坐到二人对面,提起脚下一个黑色包袱,抽出两块木牌递给二人,上书“兵部尚书韩熙载,府第”。

  “二位大人有所不知,韩府家宴甚为私密,即便府中家丁,不司其职也难以进入。若要入宴探察,我思来想去只能委屈二位大人,扮作府中行宴,负责宴会流程中的器具供应、烛火位置、乐器出仓等事。”见文矩稍稍皱眉,薛尚又道,“大人不必心焦,入府后我还会一一交代。此物乃通府名牌,二位大人想个俗名,待行至乔子巷时,我会找人将大人们的体貌特征与俗名,一并刻在其上。”

  文矩稍一琢磨:“在下族中行六,年纪最小,就叫周末可好?”

  “当然,当然。”

  闳中拿名牌敲了敲腿:“我家娘子平时唤我三郎,就叫顾三郎吧。”

  薛尚捋须笑道:“这倒是好听得紧了。”

  “一个下人叫什么三郎?”文矩一咂嘴,“兹事体大,莫要节外生枝,就叫顾三儿!”

  “哥哥所言极是,那就叫顾三儿吧。”闳中转头问,“不过我等这般生面孔,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大人放心,我自有安排,只是入府前会有府卫盘查,大人们无需多言,见我行事即可。”薛尚又从包袱里取出两件圆领乌袍,两条紫纹革带,“此乃韩府通行的乌马袍,乃尚书大人亲自设计,大人们快快穿上吧。”

  文矩接来一摸,这面料好生丝滑,又轻若鸿毛,定是上等货色:“我有一事生惑,不知当不当讲。”

  “大人但讲无妨。”

  “似薛管事这般吃里扒外,就不怕哪天……”

  薛尚眯眼一笑:“大人不必为我多虑,还是想想自己的处境为好啊。”

   文矩心头一颤,感觉一口老血卡在喉中,欲咽不下欲吐不能。这个老鳖孙,看来什么都知道。文矩难免暗生不快,真是恨透了这种看似随意又满含要挟的轻慢。一个不留神,他发现闳中已换好袍衫,还问他,哥哥觉得我这肤色,是否被这袍子衬得愈发光亮了?

  在乔子巷刻好名牌,马车又沿着中街北行,向东绕过武烈帝庙、枢密院公廨,终于抵达韩府西门。此处距北侧宫墙不过数步之遥,唯当朝重臣可堪,且一路行来皆有神武军巡防,氛围森严,非寻常巷里可比。

  二人随薛尚入府,不必与兵丁招呼,径直去了西院府卫巡房。当值领队是位俊朗少年,虎头发簪,剑眉星眼,一挂银甲披身,横刀系于腰间。三人进门时,少年正对着桌上的地图沉思,仿佛在脑海中排兵布阵。

  “叨扰小统领了。”薛尚叉手行礼,“不知老统领是否与您知会,先前有两位行宴告假。我受大人所托,去寻补差,恰好江宁县治推举了两位稳重能干的,正是他们了。”

  少年在二人脸上扫了一圈:“此二人是何来处,薛管事可都查清了?”

  “那是自然。”薛尚将一封信与两个名牌放在桌上:“此乃江宁县治介函,留于小统领备案。如若方便,还请给名牌下印吧。”

  少年先将介函阅览一遍,然后拿起名牌翻看:“哪个是顾三儿?”

  “正是小的。”闳中向前半步。

  “你这名牌上刻着明眸皓齿,可否与我看看?”

  闳中缓缓抬起脸,眨了眨眼,咧嘴笑出八颗牙来,每一颗都雪亮夺目:“大人觉得如何?”

  “着实白得吓人。”少年将名牌与名册贴在一起,取来桌旁的小铜印,往中缝上一钤,落了个“府卫之印”,这名牌便有了效力,“周末,你这名牌上刻着肤色蜡黄,可是有何顽疾?”

  文矩轻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小的天生蜡黄,因此命格属火,向来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当家丁再合适不过。”

  少年将留印的名册丢给文书,命其誊抄特征,而后道:“吾乃府卫副统领赵小吉,与家父统领赵吉一道拱卫尚书府。尔等切记,除住处与指派,府中别处不可随意走动,出府亦走西门,需在此报备。”

  “诺。”

   薛尚能掏出江宁县治的介函,文矩并不意外,但心里稍一回味,便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权力斗争的风暴正在靠近,即便是处在远离核心的位置,也不免令人生起十足的危机感。

  西院四壁是雪白粉墙,下围青石铺就。一道白玉石阶引入中庭,再穿过竹林小径,便是一片耀眼的湖光翠嶂,花木葱茏。如此富丽雅致的人造景观,气象格局虽逊于内苑,精雕细琢却难分伯仲。水系四方绿植漫溢,这一处石榴似火,那一处青松掩映。偶闻女子嬉笑之声,难辨远近,却好似能激起层层细波。文矩一径偷瞄,才从青溪飞桥间捉住几缕曼妙身姿,如飞花相逐相散,美得他由衷赞叹,真想即刻作画。

  “大人,非礼勿视啊。”薛尚冷不丁地提醒,立马就败了文矩雅兴,不禁暗想你这老龟孙,一个大叛徒,还好意思教我做人?于是不出声地呸了一口。

  “我这哥哥一生未娶,看两眼又当如何?”闳中拉下脸来。

  薛尚沉眉一笑:“府内下人皆有规矩,二位大人若特立独行,就不怕身份败露,难以复命吗?大人要看,还是要命,需自己斟酌。”

  “贤弟莫争,薛管事快领路吧,我再看一眼任你戳瞎就是。”

  “老奴不敢,只想提醒大人要懂隐身之法。”

  薛尚将宴会流程细细与二人讲过,又同其余行宴到东厨、迎宾、仓储对接。待布置宴厅完毕,不觉天色渐暗,回北院东侧的矮舍用饭,等戌时报响,一行人又赶往韩府正门,提灯引客。

  文矩多年不曾这般出力,此刻站在灯影斑驳里,只觉得老腰酸麻,四肢疲乏,正被柔软似棉的困意包裹时,忽闻一声烈马嘶鸣。只见三匹高头黑马,奔出夜的幕布,肌肉骨骼似豪笔挥成,俊美非常。坐在前马上的红衣少年,文矩曾在翰林得见,正是新科状元郎粲,据传常于光政殿参事,为圣上智囊。后马两位蓝衣随从,一人下马跪伏,作人肉上马石,一人牵缰提灯,低头静候。

  “恭迎郎大人!”薛尚一声令下,府中数位“迎马”蜂拥而上,有的手持铜盆,有的托着木盘。

  郎粲踩着随从的脊背下马,而后在铜盆洗手,又接过递来的绢布擦拭,最后在桂花熏香里浸了一番。

  文矩不禁剜他一眼,心想屁事真多。

  薛尚笑问:“郎大人,今日为何不用沉香沐手了?”

  “不知为何,这秋雨反倒让皮肤燥了些,还需花香滋养。”郎粲瞥了闳中一眼,“这人,我好似在哪见过?”

  闳中立马低头道:“小的确曾在秦淮河畔瞻仰过大人,那时您金榜题名,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叫人好生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于我而言,都是寻常之事。”郎粲又瞅了一眼文矩,“哎?怎么这人也眼熟得紧?”

  文矩感觉后背倏然窜上一股冷气,不禁捏了把汗,赶忙行礼:“小的这张老脸,总在金陵城中,大人追风少年,难免碰上几回。”

  “也是,你这老脸倒也寻常。”

  “哈哈,人老了都是这样,皱皱巴巴一脸毛。”

  郎粲一声冷哼:“我若老了,定不像你这般寒碜。”

  “那是自然,大人至死是少年嘛。”

  薛尚连忙用肘尖怼了一下文矩:“下人多嘴,大人快请入府吧,青峰苑已备好茶点。”

  据薛尚说,青峰苑本是宴厅的一间偏房,为安置圣上一幅御宝(书“青峰不老”),才扩建为小景别苑。如今每逢宴会,必先将宾客引入其中,一来为宴席热场,二来等主家入局。

  不久沿街又来了三驾青帐马车,徐徐停在府前。头车下来的男人面容敦厚,双耳如扇,约莫四十开外的年纪,一件双鹤披风透亮丝滑。闻薛尚所言,此人乃教坊司副使李嘉明。后车所载女子为嘉明之妹李姬,着青绿对襟长裙,环乌银披帛,肩搭狐皮小氅,实乃贵妇之相。文矩早有耳闻,这李姬的琵琶技艺精湛绝伦,素有“一曲弹罢余音三日”之美称,可谓冠绝南唐。今日一见,不想人也这样标致,文矩真是两耳发烫,春心摇荡。尾车载着两名随行侍女,乍看身形柔丽,近看珠钗云鬓,各携一条金丝宝盒,行前打开查验,尽是李姬的专用乐器。

  “薛管事每回都查得这般仔细,是看我长得像哪个刺客不成?”李姬微微一笑,颇有逗趣之意。

  “官人说笑,老奴可没那些眼力。”

  李姬瞄了文矩一眼:“你叫什么?如何来来回回摸我琵琶?”

  “小的周末,见此琵琶华美异常,与姑娘交相辉映,实在情难自已。”文矩叉手行礼,“姑娘莫怪。”

  闳中由衷赞叹:“哥哥果然马屁精投胎啊!”

  李姬捂嘴偷笑:“你这老油条,怕不是糖水里泡大的?还不快些带路?”

   这样直来直去的美人,文矩可太喜欢了。于是提灯唱诺,一时腰也不酸了,腿也有力了,跑得比自家老狗挨打时还要起劲儿。半炷香后,一众宾客齐聚青峰苑,正把酒寒暄之际,听得院外传来四声鼓鸣。薛尚说韩大人要来了,命人将门大开。文矩不知是紧张,还是喝了四碗菜汤的缘故,忽然一阵强烈的内急之感,眼看就要憋不住了。他跟薛尚诉苦,不料薛尚眉头一皱,低声说大人若要夹得住,最好还是夹一夹吧。闳中听了很是不悦,说我哥哥这把年纪,说尿便尿,你要他拿什么夹?薛尚只好挥手,让文矩出后门。

  那茅房落在湖畔一角,此刻月朗星稀,湖面微光粼粼,倒是极美的景致。文矩从茅房出来,长长出了口气,心想薛尚真是好功夫,这内急也能说夹就夹,果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文矩在美景中且行且赏,忽见不远处的柳树下,有盏小灯明明灭灭,再近一些,才发现是个白衣老者,发髻凌乱,赤脚坐于太湖石上,对着水面嘤嘤啜泣。

  文矩低声道:“老人家所为何事啊?”

  那老者吓得一哆嗦,连忙抹掉泪痕:“你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嘞。看你这副衣带邋遢、足下无靴之相,定是附近偷跑进来的乞丐吧?我劝你速速离去,休要丢了性命。”

  “你这人如何以衣相人?等等,你且回来。”

  “我正忙得要死,懒得与你废话。”

  “哎、老弟莫走。”老者抬手道,“可否帮老朽一个忙?”

  “你这乞丐好生麻烦,我一没空闲二没钱,你还是快快离去吧,小心待会儿府卫过来,定要你老命不保。”

  “我若能自行起身,我还在此作甚?这天气寒凉难道我不冷吗?只因刚刚蹲便太久,麻了双腿,此刻寸步难行啊。”

  文矩一声叹息:“如此说来,你我也算同病相怜,只是你这乞丐解个手,怎么解到尚书府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你且扶我起来,将我送到南边游廊,我便能自行离去了。”老者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老弟救我一救吧,我求佛祖保你全家安宁。”

  “你个老杂毛,我若不救你又得咒我全家不成?”文矩将老者背起来,边走边道,“你是从哪儿进来的?这附近定有狗洞吧?你是来偷粮食的?哎!自从皇帝听了这府上韩大人的鬼话,开始广铸铁钱,也真是苦了百姓啊。”

  “此事说来,也是一言难尽啊。”

  “你这足下无靴,先不说冷热,难道走路不痛吗?我看那北院家丁的矮屋前,倒有些晾晒的靴子,你不如去那儿偷上几双?”

  老者连连摆手:“那里有狗,我不敢去。”

  文矩咧嘴一笑:“你这老乞丐,跑来这里都不怕死,还怕一条狗吗?再说这韩府的狗,整日跟韩大人一样胡吃海喝,昏昏欲睡,根本就懒得理你。不像我家那狗,穷得与我一般活灵活现。”

  “哈哈,老弟倒是风趣。”二人行至游廊前,老者挥手道,“就将我放在此处吧。”

  文矩见不远处来了几个提灯府卫,不由得慌了神,于是四下一看,赶忙将老者塞进花丛,又盖了一堆树枝:“你莫要出声,否则性命难保。”

  老者一阵沉吟:“你要我老命呢?我身下有刺快扶我起来。”

  见老者欲要起身,文矩又一把按他回去:“有人来了你忍一下嘛!”

  老者突然浅浅地笑了几声:“老弟你快走吧,算我求求你了。”

  “那你多加保重。”

  文矩一溜烟儿跑回了青峰苑,此时宾客都已在门外翘首以盼,只见那青石曲径两侧,列队侍女众多,有的手提山水盆景灯,雕刻繁复光影迷离;有的手持鎏金莲花香宝,熏香成霭靡靡四散;亦有弹琴奏乐者五、六人,文矩听了一阵,原来是《长生殿弹词》前曲部,起声婉转悠长,潜入又似落花寂寥。

  再看小径之上,不知何时铺满了玫瑰花瓣,时有清风一催,满眼缤纷。文矩为这景致所撼,毕竟这玫瑰并非寻常花卉,概因其花朵稀少,用途甚广,贵人沐浴熏香无不消耗,内苑后宫尚供应不足。富贵人家想栽种几盆,都需买通虞部郎中,从官家苑囿移土取苗,金贵至极。眼下如此巨量的玫瑰花瓣,在青石路上压了厚厚一层,所费不赀难免令人咋舌。

  文矩揉搓着自己的双鸟玉佩,心里又念起方才那个老乞丐来。想想同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有人穷苦得足下无靴,有人奢靡到踏花而来,不由得一声嗟叹,心有戚戚。

  闳中悄声道:“哥哥方才不在,来了许多家伎,真是个个花容月貌。”

  “看来那典事所言非虚,这韩大人果然放荡无度。呵,着实令人羡慕。”文矩环顾四下,“此刻家伎何在?”

  “都已入宴了。”

  闳中话音刚落,院中琴瑟骤停,全场都仿佛屏气凝神。但见花路尽头的影壁后闪出一人,通体白衣,高喊一声“君不见”,颇有纵情豪迈之感,又浅唱“黄河之水天上来”,余音之中琴瑟复奏。众宾客仍旧不语,宛如“恐惊天上人”。这一首《将进酒》,让他唱得如泣如诉,一路行来又好似醉酒,间或手舞星海,足蹈江河。文矩看了又看,心头不住一紧,这不是方才被他塞进花丛的那个老杂毛吗?

  文矩眉头一皱,赶忙问身旁的薛尚:“这可是……韩大人?”

  “那是自然,是否洒脱非凡?”

  文矩哑然失笑,笑自己可笑,怎么就没想到一个老乞丐跑到尚书府来拉屎,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再转头看这韩大人赤脚踢花,没错了,这家伙确实穷得足下无靴,真应了那句“富喜扮清贫,穷爱臭显摆”。

  “韩熙载,当朝重臣,风流名士,竟被我一把丢进花丛。不对,我好像还说了他什么坏话?我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呀?”文矩冷汗直冒,脑子一片空白,只敢低眉偷瞄,但求不被认出。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哈哈哈哈!”韩熙载不羁豪笑,直将琴瑟淹没,听到宾客们慢了半拍的掌声,他略显尴尬道,“姗姗来迟,各位久等啦,不知我排的这支《将进酒》,诸位意下如何?”

  “恩师此曲虽荡气回肠,细微处又听出几许哀愁,实在令人动容。”说话的是前科状元、礼部郎中舒雅,此人面庞清秀,仪态端庄。据传他少年时文章雄健,颇受韩熙载赏识,便收入门下一手拔擢,终得状元及第,“舞蹈虽显迟缓,却衔接得当。低回处以屈柘先行,渐升处以六幺为渡,高潮又见胡腾、剑器相融,实乃曲随诗意,意通舞姿,纵使李太白复生,也未必跳得出老师这般风采。”

  “舒雅乃我门生第一,整日将我夸得如此狂狷,听听也就罢了。李姬心直口快,你来说说。”

  李姬盈盈一笑:“要我说这舞只有大人跳,方显太白之豪放。倘若少年来跳,倒是少了许多韵味呢。至于曲调,抑扬略多顿挫不足,尚有改进之余。”

  “果然知音难觅。”韩熙载于人群中扫视一番,正好与文矩对了下眼,立即抬手指向文矩,“你这下人姓甚名谁?”

  文矩不由得一激灵:“哎、小的周末,是府上新来的行宴。”

  薛尚立即补充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江宁县治推举,今日刚到。”

  韩熙载点头道:“我见你方才活灵活现,似饿狗一般,究竟所为何事?”

  “大人有所不知,小的自幼便如饿狗多动,又想一睹大人风采,这才多弯了几下身子,还请勿怪啊。”

  “哼!”韩熙载挥袖道,“请各位同我入席吧。”

  文矩见他不再计较,这才稍觉安心,只是转头之时,发现韩熙载衣衫后背撕破一洞,想必是刚刚在花丛中挣扎所留,众人看了也不敢多言,只有闳中附耳道:“哥哥你看他背上,不知是哪个家伎徒手撕的,这家伙老虽老矣,竟还这么喜欢刺激。”

  韩熙载入宴时,换上了交领灰袍,戴高桶纱帽,看上去一扫方才的疯癫状,显出儒雅练达之相。何况已是垂暮之人,眉宇总透着英发之气,文矩越是看他,心中越是忌惮,只能暗求佛祖保佑,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啊。

  侍女们掌着小食、水果鱼贯而入,再由文矩等人接下,一一置于条桌之上。此时宾客均已落座,却听门外有女子喊道“陈大人怎么才来”。文矩退至屏风对侧,循声望去,看到一位怀抱琵琶的家伎,搀着一个富态可掬、似笑非笑的男人信步而来。文矩心想,使宾客与家伎杂处一室,已经不太体面,眼下这二人卿卿我我,似云泥难分,搞得这尚书府与青楼有何不同?再看那老杂毛,吃几粒石榴都要家伎环抱去喂,谁知往后还有多少没眼看的景致?真是令人期待啊,难怪圣上也想一睹为快。

  薛尚低声道:“此乃太常博士陈致雍,身旁女子名唤春晓,深得家主喜爱,琵琶技艺不在李姬之下。”

  “如此说来,这家伎中也是卧虎藏龙啊。”

  “我只能说,二位大人要饱眼福了。”

  陈致雍向坐榻上的韩熙载行礼:“下官忙于公务,迟迟而至,还请大人见谅。”

  “寻欢作乐而已,不必如此拘泥,陈大人快入席吧。”

  “陈大人如此勤奋,要我等、情何以堪哪?”说话的男人位列坐榻之西,面相虽持重精明,神情也泰然自若,话里却听得出几分戏谑,“不知这朝中大事小情,离了陈大人可如何是好。”

  闳中问薛尚:“这是何人?此等场合也好语带讥讽?”

  “亦是韩大人得意门生,紫微郎朱铣是也。”

  陈致雍转身行礼,依旧笑如弥勒:“倘若朱兄一语成谶,致我操劳而死,我做鬼也要找朱兄把酒言欢。”

  韩熙载轻声笑道:“尔等斗嘴自去,莫要辜负良辰美景。舒雅,今日夜宴第一项为何?”

  舒雅立于朱铣一侧,看了眼身旁的俊俏少年道:“青君,你来报于大人。”

  少年略显慌张,立即行礼:“大人,第一项乃斗技。”

  “这青君乃我新入门生,头回入宴难免羞涩了些。”韩熙载眉宇一沉,“如何斗技?青君细细说来。”

  “听闻李姬要带来一支新曲,诸乐伎无不悬悬而望,唯独春晓心痒难耐,近日也作了一支新曲,唤作《江南春四部》,想与李姬先后演奏,请诸位指点一二。”

  李姬端坐于绣墩之上,轻佻一笑:“哟,听来听去,是要与我一争高下了。”

  春晓将琵琶立于一旁,唤侍女端来酒注,倒下两杯透亮泛翠的酒水:“并非要与姐姐争什么,只求与教坊司首领琵琶同台献技,便是莫大的福分了。”春晓自饮一杯,又将另一杯递到李姬面前,“事前不曾知会,不知姐姐可否赏这一局?”

  “你这下人安得什么心思,我又怎会不知?”李姬转头喊道,“周末!你给我过来。”

  文矩浑身一震,心里叫苦叠叠,怎么你们女人一撕来扯去,便忘了尊老爱幼,连累一个老头子呀?我一个看戏的,又招谁惹谁了?

  “小的来了。”文矩发现四处射来热烈的目光,脸皮骤觉滚烫,不由得将头垂下去,“嘿嘿,姑娘有何吩咐?”

  “喝了这杯酒。”

  “诺。”文矩去接酒杯,谁曾想春晓手指一松,酒杯坠地。

  “对不住,不知怎么手软了一下。”春晓嘴角一扬,复将酒杯拾起。

  李姬不慌不忙道:“周末,这注酒都赏给你了,拿去吃吧。”

  “小的岂敢讨赏?”文矩真想立刻脱下靴子,给这二人嘴里人手一只,“不敢不敢。”

  “既是李姬赏你,拿去便是了。”韩熙载朝文矩摆摆手,似乎是想说拿酒走人,“我看这同台斗技妙不可言,真想一睹为快,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嘉明恭敬回话:“韩大人安排,我这妹妹岂有回绝之理?至于谁先登场,大人定夺便是。”

  “我岂能落于人后?”李姬转头对随从喊道,“请我琵琶过来!”

  众人皆笑,唯李嘉明连连摇头,轻声对韩熙载道:“舍妹如此莽撞,请大人海涵。”

  一旁的郎粲咯咯笑:“李兄怎会不知?韩大人独爱李姬这份阳刚之气啊。”

  文矩抱着酒注窃喜,问薛尚可有酒杯?薛尚说大人糊涂了,此等宴席之上,哪有给下人预备的酒杯啊。闳中嗤之以鼻,说哥哥莫要再问,对嘴吃它便是。文矩对嘴吃了一口,递给闳中又吃了一口,连说好酒好酒。薛尚一声冷笑,说那是自然,此乃久藏多年的竹叶青,原酒自江北而来,遥遥千里已是难得,更遑论边防吃紧盗贼蜂起,运口水都何其艰难,街头巷尾哪里去买?闳中说,想必薛管事喝过不少,我二人就不让了,平生从未得此美酒,哥哥只管与我喝个痛快。二人你来我往,咕嘟咕嘟,转眼便将酒注喝空,哪管薛尚在一旁白眼乱翻,气得去了别处。

  文矩将酒注还给一旁侍女,忽闻闳中道:“哥哥,你快看那个叫春晓的乐伎,可看出有何异样?”

  只见春晓站在坐榻一侧,双目半沉,眉心紧蹙,消瘦的双肩不断向内蜷缩,仿佛要将怀中的琵琶抱碎。忽然,她向后一倒,撞在坐榻的护板上,只是众人皆沉溺于李姬的琴声,故而无人察觉。春晓静止片刻,佝偻身子,扶着护板走向坐榻之后的寝床,那步态极其轻飘凌乱,好似随时都要摔倒。

  “如此不胜酒力,又何必勉强自己?”文矩见春晓揪住寝床帷幔,抱着琵琶向前一挺,滚倒在床,不禁一笑,“这就睡了?”

  “哥哥,我看她不像醉酒之态啊。”

  看春晓盖起艳红的碎花被褥,将琵琶推至床边,文矩又是一笑:“定是醉酒无疑,江湖人称一跺脚半杯倒。只是似这般睡于宾客眼前,多少有些荒唐。”

  “确实不该。”闳中对文矩密语,“你看那朱大人,不正频频向床内窥探吗?”

  “此人一看便是假正经,道德沦丧,哪像我这般赏人如赏花,从不乘人之危。”

  闳中连连点头:“我就说过,哥哥乃画院一股清流,我之榜样。”

  李姬横抱琵琶,手中的铜拨细细撩动,起初大弦如宾客密语,小弦婉转嬉笑,渐似风催密林,飞泉激荡。不愧是教坊司首领琵琶,何止声声入境,单说那纤纤玉指挑滑揉压,也透着文矩未曾见过的柔美典雅。这时小门外又来了几位家伎,有的许是羞涩,只敢攀门窥探,无不面露沉醉。薛尚自大门走出,与一女子结伴而行。文矩见此女一身天青色圆领长衫,腰饰形同武将,系绯樱色抱肚,胯白玉黑鞓带,身材娇小面如月华,眉间透着一股卓绝英气,比之一众家伎,气质最是出挑。

  文矩拽住过路的薛尚:“这女子何许人也?”

  “王屋山。”

  闳中立即追问:“可是愚公所移之山?”

  “正是。”

  文矩淡淡一笑:“我看她身形娇弱,真怕被一个屁吹倒,想不到名字这般霸道,如何背得住?”

  “大人这可就看走眼了。”薛尚压低声调,“她可是府上第一舞伎,绝顶聪慧,还不是长着一颗玲珑心?平时家主都让她三分,什么名字背不住?你是没见她跳过剑器浑脱,舞姿绝美不说,那都带着杀人的功夫,就大人这般气血两虚,她一脚便送你升天了。你还一个屁咧,切。”

  王屋山在宾客间环转一圈,步态轻巧,好像能踩到落地的音符;虽无只言片语,却似暖风拂过,吹得宾客个个和颜悦色。文矩不禁感慨万千,才是个桃李年华,竟这样八面玲珑,不知该喜该悲。

  “哥哥,你快看!”闳中拽了文矩一把,眼神挑向坐榻之后,“看到了吗?那寝床如何晃动不止?”

  “该不是?”文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但这样的宴会早有淫靡之气,又有什么不可能,所以破口而出,“春晓姑娘寝卧之后,又有他人上床?”

  “这屋子尽收眼底,我又时时察看,断无他人呀。”

  李姬的琴声趋向高潮,如万千密雨洒落,宾客们无不醉心,唯独那个朱大人,依旧时不时地向寝床偷瞄,偶尔还皱下眉头。文矩好似自言自语:“这倒古怪了些。”

  “不对了,像是出问题了。”闳中眼神发直,“哥哥快看。”

  在金戈铁马般的琵琶声里,那寝床也疯狂抖动起来,或许是没有声响的缘故,画面才显得更加惊悚。

  文矩捋着胡须道:“会不会是,听这琵琶过于激动,暗自在被褥中手舞足蹈?”

  “哥哥,倘若如你所言,这床便不会抖得如此绵长有序,定是此刻晃一晃,彼时抖三抖。”闳中深吸口气,“我常与娘子理论疑难杂症,听她讲起一些诡异之相,多少有些见识。哥哥先想想春晓上床前的模样,再看看此刻那帷幔乱颤,想必定有大事。”

  下一刻,文矩的目光正巧与朱大人飘忽不定的眼神撞在一起,他感到了朱铣的躲避,转头对闳中道:“那朱大人分明能看到床内景致,倘若有事为何只字不提?是不是贤弟想多了?”

  “哥哥信我,这人若再不救,恐有性命之忧。”

  文矩眉头紧锁:“我等不可入宴,更不能接近寝床,此刻要打断演奏,难免引人注意。你我身份敏感,出个岔子该如何复命?”

  “哥哥所言甚是,但。”闳中欲言又止。

  文矩看向李姬身旁的王屋山,忽然灵光乍现,将自己的双鸟玉佩摘下,靠近灯烛,对着王屋山晃了几晃,果然引来注目。文矩赶忙抬手,十分谨慎地朝寝床指了两下,王屋山目光流转,可能发现异常,快步行至韩熙载一侧耳语,又立马绕过坐榻,向寝床而去。此时韩熙载也转头去看,只见王屋山好似遇鬼一般,缓缓向后退却,面容已无血色。

  到这时,文矩方知大事不妙,而李姬仍似着魔一般,闭眼俯仰之间,琴声如万千刀剑相击,竟让人觉得那寝床是为音律所撼,难以止息。不料一瞬之臾,忽有一弦绷断,李姬吓得“啊呀”一声,连将琵琶滚落,愣在原地。宾客亦纷然心惊,犹如天雷当头劈下。文矩再望寝床,好巧不巧也没了异动,岂不怪哉?

  “你这是何故呀?”李嘉明率先回神,皱起眉头不无埋怨道,“我早早便听出此曲当中,处处争强好胜,如今琴落弦断,好一个不祥之兆。我纵使主理教坊司,也难免禁你登台半载,你一介圣手何苦来哉?”

  韩熙载面色凝重,扶案起身,众人眼神这才从悠然垂泪的李姬身上移开,顺势望向寝床前的王屋山。

  “究竟如何?”韩熙载轻声问道。

  王屋山答:“大人亲自来看吧。”

  有乐伎率先向寝床挪去,不禁一声尖叫,接着向后一个趔趄,连同床侧的衣架一并倒在地上。

  “哥哥,我所言不错吧?那春晓此刻的模样定是异常瘆人,十有八九乃急症发作,只不知是吐血还是吐沫。”

  文矩瞥了眼东张西望的薛尚道:“这宴席刚开,便如此波折,真是不祥之兆啊。你我还需警惕行事。”

  众宾客先后围拢上去,只有李姬仍坐原位,气得踩了几脚琵琶。文矩听到韩熙载喊了两声春晓,又说春晓向来无病,如何会这般怪异?还不快叫郎中?

  薛尚立即应道:“小的这就去。”

  “不必了。”王屋山从容不迫道,“我已探过。李姬方才演奏之时,春晓虽在床上抽动,却已全无气息。”

  “什么?”

  “她死了,大人。”

  众宾客闻之哗然,皆问这是为何?究竟何病所致?因何这般猝然?原在气恼之中的李姬也茫然起身,扶着身旁的随从暗暗低语。文矩却将王屋山的话,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双目焕然一亮。

  “韩大人,小的唐突,可否让小的近前一观?”文矩远远地提高嗓门。

  薛尚立刻撞了一下文矩,私语道:“大人疯了?是想给陛下画个死人不成?”

  “哥哥不是说,咱们最好不要引人注目吗?”闳中见所有人转头看来,不禁冷汗如注,“眼下可好,都看你脑袋瓜了。”

  众人最先发声的是陈致雍,仍是一副笑里藏刀的神态:“你这下人,好重的是非心,此刻不去江宁县衙请仵作过来,倒急着一睹惨状,毫无下人本分,该打!薛管事还不掌嘴?”

  见薛尚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文矩即刻俯身道:“陈大人有所不知,家父生前乃句容县仵作行人,小的自幼耳濡目染,故略通入殓行丧之理、验尸定伤之术。方才听屋山姑娘所言,春晓已无气息却仍有抽搐,想来大有蹊跷。”

  郎粲下巴一扬:“那你倒说说有何蹊跷?”

  闳中不禁冷哼:“郎大人状元及第,难道不懂给人看病,都需望闻问切,更何况是验尸定伤,不看如何验、不验如何说?”闳中接着低语,“这状元怕不是粪坑里捞来的,满嘴屁话。”

  “你可叫周末?”韩熙载问。

  “正是小的。”

  “速来观之。”

  “我这顾三儿兄弟略通岐黄之术,可否与我一道?”

  韩熙载挥挥云袖,众宾客便让出一条去路。文矩近前一看,大惊失色,只见春晓双目上翻,牙关紧闭,五官因错位而异常狰狞,整个头颅向后弯折,前胸与小腹向前挺出,至臀部又向后弯折,全身反折如弓,唯独双手紧握成拳,贴于肩头。

  “我原以为只是寻常颠疾。曾听家父所言,少有颠疾者暴毙,却并非没有。”文矩偷偷蹭掉手心冷汗,在床榻中抚摸一二,又将尸身略微翻动,已觉大事不妙。不想春晓又抽动数下,惊得旁人连连失声,“一旦因此病而亡,触碰尸体亦可抽搐,只是眼下观春晓之状,又不似颠疾。”

  闳中点头道:“颠疾多为突发,前状多为无感,不似春晓上床之前,已有头晕屏气之态。”

  文矩偷偷对闳中苦笑:“完了,你我摊上大事了。”

  “哥哥?这可是?”

  “顾三儿所言甚是!再者颠疾者之牙关,大多不会咬得如此紧绷。”文矩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发现李姬的面色格外阴沉,“春晓此状名曰角弓反张,多现于刀刃损伤而感染风邪者,是为破伤风。”

  “刀刃损伤?”王屋山上前问道,“我与春晓起居一室,不曾见她有什么刀刃损伤啊,是否要我来检查一番?”

  “不必了。”文矩抬手道,“我要说,此状虽多见于伤风之症,却罕有暴毙,一般病发至死,少不了一日煎熬,多则数日之久,绝不像春晓姑娘这般一曲未完,香消魂散。”

  “你这个周末,心机颇重。”韩熙载于坐榻前逡巡,“有话但讲无妨,休要再说些有的没的。”

  文矩踱步而出,对韩熙载叉手道:“大人,可否借步说话?”

  “这檐下皆为吾之亲信,无需遮遮掩掩。”

  文矩眉头一锁:“还是,借步说话得好啊。”

  韩熙载以袖抚泪,又拿手指刮了刮清亮的鼻涕:“君子但求光明磊落,何须畏首畏尾?速速讲来便是,莫要再与我拉大锯。”

  “小的不敢啊。”文矩立即跪下来,堆起一张胡乱抽搐的苦瓜脸,“小的生下来就不是君子,只是偷生蝼蚁罢了,此事若当众说出,便有天雷难测,小的怎会不怕?”

  “是啊大人。”闳中也跪在一旁,似哭非哭,“我等这般下人,生来便没有骨头,顶不住各位大人一根脚趾头啊。”

  “都给我闭嘴!”韩熙载竟勃然大怒,“瞧你们那乌龟王八样,还算是堂堂男儿吗?周末你给我听好了,此刻纵有万道天雷,也由我一力扛下,断不会伤你分毫!”

  王屋山拍了拍文矩的肩膀:“大人都这么说了,你还顾虑什么?”

  文矩瞄了闳中一眼,见对方目光坚毅,于是点头道:“大人,春晓姑娘是被牵机药毒死的!”

  “什么?”

  全场再次哗然。其中有人面露惊恐,如郎粲、舒雅与一众乐伎;有人难以置信,如朱铣、青君与陈致雍;另外一向镇定自若的李嘉明,也惊得五官凝固,而李姬此刻捂着嘴巴,眼神飘散,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

  王屋山见韩熙载如风摇土墙,大有崩塌之态,连忙上前搀扶。韩熙载却只挥挥手,强忍一脸悲戚,仰天长叹道:“周末,你继续说。”

  “这牵机毒又称马钱子,原产于南汉诸地,虽有医方干备入药,却因毒性刚猛不为医者青睐,难觅于药铺之中。中此毒者,前期易头晕低喘、胸有累石,逐渐呼吸阻碍、项背僵直,终于浑身抽搐,与破伤风一样角弓反张,犹如牵机碾轧,死于剧痛。”

  “你敢肯定吗?”一旁的朱铣突然发问。

  “若大人不信,可去县衙差人来看。”

  韩熙载问薛尚还愣着作甚?命他速速将府卫赵吉父子叫来,下令封锁韩府各个出口,哪怕一只麻雀都不许放出去。宴厅的氛围骤然紧张起来,肃杀中又透着些许悲伤。春晓的尸身被抬走时,韩熙载多有不舍,老泪纵横之余,只剩喃喃自语。文矩听薛尚说,这春晓是先帝时期,韩大人于江北战乱中捡来的孤女,虽已家伎为名养在府中,私下却情同父女,如今芳华早逝,大人怎能不悲?

  府卫统领赵吉,年纪与文矩相仿,一身银甲不怒自威,此刻携一众兵丁于厅内待命。

  韩熙载振作精神对众人道:“尔等究竟何人下毒,自己站出来便是。休要待我揪出,定要你粉身碎骨。”

  见迟迟无人应答,郎粲便道:“老师,照我说这桌上种种吃喝,皆由下人送来,不如先将染指器具的下人押下去审讯一番,看看有何动静,再做分辨不迟。”

  “韩大人,奴婢有话要说。”一位乐伎突然上前下跪,不时还擦着眼泪。

  韩熙载盘腿而坐:“若兰,有话但说无妨。”

  若兰往李姬脸上抠了一眼:“大人可曾想过,这好端端的同台献技,如何就成了这般模样?”

  “这是何意?”

  “大人有所不知,方才为春晓注酒的那个侍女名唤秋琪,平日素与李姬交好。以往每到节气,李姬必差人送她吃穿用度,她不知收敛,还常与我等炫耀,这府内谁人不知?今日春晓要与李姬斗曲,秋琪早就知晓,许是害怕自己主子,一下丢了南唐第一琵琶手的位置,这才暗中下毒的吧?我说怎么就那么巧,人家春晓敬酒她却不吃,不是早知酒里有毒是什么?”

  李姬起身笑道:“秦若兰,不曾想你心思这般歹毒。”

  秋琪立即上前伏地,哭诉道:“大人冤枉,即便我与李姬交好,也不至于毒杀姐妹啊。”

  文矩实在看不得这些哭哭啼啼,便小心翼翼地上前行礼:“大人,要小的说,这些争辩都是浪费时间。不如将那壶酒取来一验便知。”

  “此言有理,速将那壶酒取来。”

  文矩的视线在四下走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姬脸上:“那壶酒,可是刚才?姑娘你?赏给?”

  闳中在身后低语:“哥哥还找什么?那酒早在你我腹中消化了,哎呦我的亲娘哟!”

  李姬上前急切地问:“周末你没事吧?此刻有没有快死的感觉?”

  文矩瞬间面如死灰:“大人,容我等去外边、将证据吐出来。”

  “什么?那酒被你吃了?”韩熙载眉头一皱,重重拍了下膝盖,“哎呀你这下人,怎么就这般嘴馋啊。”

  文矩与闳中趴在花园石栏上,不停拿手指抠嗓,吐了一溜儿十三招,也没吐出多少酒气,反倒险将苦胆吐出。

  闳中挤眉弄眼,边吐边道:“哥哥总说要谨慎行事,怎么就忘了不要乱吃东西?”

  “你此刻反倒埋怨我了?你还少喝了吗?”文矩接着抠嗓子,“啊呜”一声后又道,“你喝的时候如何不说一句,这酒是哥哥领来的,给哥哥多喝几口?”

  “哥哥所言甚是,你我果真命格不合,一搭挡便是送命双煞。否则在场那么多人,怎么那酒,偏偏就让咱们给喝了?”闳中沉吟落泪,“娘子,我今日怕是回不去了,不如趁着此刻清醒,速速留下血书吧。”

  文矩捉住闳中的手:“贤弟你冷静冷静,再吐一吐又何妨?你且想想,我等吃酒与春晓差了不多时候,如何她已驾鹤西去,我等却平安无事?”

  “哥哥许是百毒不侵,我此刻却已头晕脑热,腹中绞痛,怕已离死不远矣。真想抱抱娘子啊,真想抱抱。”

  “住嘴!天底下仿佛就你有娘子一般。如此暴力催吐,苦水上涌,腹中如何不痛?快,再吐它一吐,兴许能渡这一劫。”文矩接着抠嗓,又连着“啊呜”几声,“还愣着作甚,快吐啊。”

  “不对啊哥哥,不对啊?”闳中扶着围栏站起来,“我记得娘子曾与我讲过,这牵机药其味极苦,如何你我所饮之酒,尝不到一丝苦涩?”

  文矩一愣神,拿袖口抹了抹嘴:“对啊,若是牵机入酒,定是苦到难以下咽。再说春晓只吃了一杯,我等吃了一壶,倘若酒中有毒,我等此刻早已入殓了。”

  闳中激动地握起文矩双肩:“我与哥哥一起总能化险为夷,咱们又不用死了。”

  “不用死了,不用死了!”文矩咧嘴大笑,然后将襆头戴正,“快快快,屋里还有好戏,我等速去欣赏。”

  文矩与闳中入宴,一路都是轻飘飘的小碎步,薛尚转头看时,二人已在身后,吓得他老腰往后一闪,瞪着眼睛问尔等是人是鬼?文矩回话,托薛管事的福,我等刚刚还魂。韩熙载远远望见他们,招手说周末、顾三儿,你二人可是将毒酒吐尽了?

  文矩上前回话:“大人,这酒中无毒,否则小的早已毙命。”

  “如此说来,倒是若兰糊涂了。”韩熙载见秋琪哭啼不止,又看向满眼敌意的李姬,叹息道,“也怪我平日太纵容这些姑娘,言语都莽撞惯了,凡事不计后果。李姬莫再心忧,我待若兰向你赔个不是吧。”

  “此事不必大人为我出头。”秦若兰绕到李姬面前,将裙摆一抛,双膝跪地,“奴家错怪姐姐,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李姬拍了拍秋琪的后背,又将地上的琵琶拾起,怜爱之情溢于双眸:“我自幼入教坊司习琴,幸得恩师司马镛点拨,方有今日所成。犹记恩师所言,嘉羽天赋超群,必遭他人妒恨,若不自炼心性,落得个争强好胜、恃才傲物,迟早为尘世纷扰所困,难当圣手。恩师教诲常挂于心,一刻不敢怠慢,唯独今日不知何故,竟让春晓激起一丝胜负之心。然而谁人不知,我素来心胸坦荡,既是应下这场斗技,赢便赢个光明,输也输个磊落!更何况,我这琴啊,也容不下一双污秽歹毒之手。”

  若兰再拜:“请姐姐惩罚。”

  “念你与春晓姊妹情深,我怎好怪你?往后莫要为难秋琪便是了,她也是苦命之人。”

  此刻朱铣对韩熙载进言:“老师,学生以为春晓暴毙,究竟是急症发作还是中毒而亡,也不可尽信一个下人的三言两语。依我看,不如请赵统领去趟江宁县衙,请几个内行过来看看再说。”

  陈致雍频频摇头:“朱兄话虽在理,却万万不可。”

  “哦?不知陈大人有何高见?”

  “倘若春晓乃急症而亡,那自是天妒红颜,然眼下死因无从确定,便不能排除毒杀之可能,此刻贸然放人离府,恐生变数。”

  赵吉向前两步,连带身上的铠甲金器铿锵作响:“陈大人此言,可是说我亦有嫌疑不成?”

  文矩会心一笑,心想这武人可真是只会动手,一动口便是废话。

  “正是!”陈致雍起身挥袖道,“难不成你能自证清白?”

  “这!你?”赵吉无语凝噎,只瞪得双目如珠。

  “方才韩大人为何要说,一只麻雀都不可放出府去?说白了,不就是此刻全府上下皆有嫌疑吗?”陈致雍对韩熙载叉手道,“请问韩大人可否自证清白?”

  “无从自证。”

  “这便是了。”陈致雍又瞥了赵吉一眼,笑道,“不如从长计议吧。”

  郎粲略显焦躁:“那陈大人倒是出出主意啊?莫非要我等在此枯坐一宿不成?”

  韩熙载冥想片刻,又看向文矩道:“周末,依你看呢?”

  “要小的看倒也不难,此毒无非从口而入,只需先将桌上吃食一一查验,找出毒源再作计较。”

  不知何故,堂中陷入一片死寂,许多人都对着桌面发呆,仿佛正在看一颗歹毒的心脏砰砰跳动。只见闳中踱步向前:“大人,小的有话要说。”

  “速速讲来。”

  “这桌上吃食数量过多,一一查验难免耗时费力。顾三儿不才,倒是凭着记性,摸索出一些线索。”

  韩熙载目中星闪,双手拍腿:“哦?你还有这等手段?快与我展示一番。”

  “自宾客入宴至春晓暴毙,桌间吃食所耗如下:郎大人用了北桌葡萄两粒、五料熏鸡一绺;朱大人用了北桌柿子一枚;陈大人用了西桌腌梅两粒、柿子一枚;屋山姑娘用了西桌石榴一把、羊肉丸一粒;韩大人用了南桌石榴三把、葡萄两粒、进酒一盏。以上吃食可不必查验。”

  众人闻之无不叹服。

  闳中继续道:“李姬演奏时,春晓姑娘在宾客间流转,用了何种吃食小的虽不曾记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宴席开幕之际,春晓姑娘陪陈大人入厅后,夺走了韩大人手中一粒豆儿糕,此后韩大人醉心斗技,便忘了再用。”

  “你是说这豆儿糕有问题?”

  “豆儿糕豆香馥郁,其味却清淡非常,想来要盖过牵机之苦,恐怕得用些手段。”闳中抬头望了一眼桌面,“用过豆儿糕,春晓又用了一粒桂香枣泥糕,这倒不难想象,若以枣泥藏毒自然更巧一些。”

  赵吉立刻质问:“你说哪一桌的?”

  “正是韩大人面前那盘。”众宾客无不看向那堆糕点,一时议论纷纷,闳中十分得意地向文矩挤了下眼,提高声量道,“故而依小的看,可先从这两味糕点查起。”

  李嘉明无语多时,此刻终于对韩熙载开口:“这毒,莫不是冲大人而来?”

  文矩见韩熙载默然起身,五官僵化,想必这老杂毛心中定是五味杂陈。当然文矩也未曾想到,这靡丽撩人的夜宴将将拉开帷幕,便露出可怖杀机。究竟是谁想除掉韩熙载?难不成是皇帝?如此暗自一念,文矩又慌了心神,那是种如坠泥沼、逐渐下沉的窒息感,无比真切地在胸中萦绕。就这样无言良久,文矩又渐生一股悲凉,或是悲这钟鸣鼎食之家,凉这位极人臣之辈,生死一瞬竟比常人还要儿戏,实在可嗟可叹。

  “我就说嘛、我就说嘛。”韩熙载语调从容,身后的双拳却颤抖不已,“春晓这丫头,平日里与人为善,遇事处处谦让,如何会招来杀身之祸?原来是她时运不济,替我这垂死老叟挡去索命饿鬼,真是苍天无眼。”

  王屋山在一旁偷偷抹泪:“我誓要为春晓讨个说法。”

  韩熙载双目闭合,对着虚空发问:“此毒该如何查验?”

  薛尚赶忙接话:“大人,老奴这就去挑两只狗来,有毒没毒一吃便知。”

  “小的以为,这韩府中的狗。”文矩偷瞄了一眼韩熙载,“哎……平日大鱼大肉吃惯了,只怕这豆儿糕不合胃口啊。”

  “好生放肆。”站在不远处的舒雅用手中筚篥直指文矩,“你说这糕点狗都不吃,是想说我等都不如狗吗?”

  “小的话没说完,还请大人息怒。”文矩躬身道,“先不论这狗吃与不吃,就说这天地万物,异种殊途。想起曾有一锅馊饭,小的用了一碗便上吐下泻,家中老狗吃下半锅都还嫌不够,馋得它整日在院中双腿行走,此等情形乃小人亲历。故而这牵机之毒,万一同那馊饭一般,岂非误了大事?”

  李嘉明捋须道:“话虽粗鄙,却也有些道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几句话想问问薛管事。”

  “请讲。”

  “这两记糕点自东厨送来,管事可全程照看?”

  “那是自然。”

  “由何人送来?”

  “韩大人桌上这两记,乃侍女绿珠所掌。”

  文矩点头道:“一路可有歇息?”

  “不曾歇息。”

  “可有人证明?”

  “自东厨取餐而来,共六名侍女、两位行宴,皆可证明。此外沿路府卫、家丁众多,一问便知。”

   文矩对韩熙载叉手道:“大人,想要将牵机之药混入枣泥之内,又要于口中无感,非得调制均匀,而东厨至宴厅不过百步之遥,一路又耳目众多,恐神仙也难做到。再说投毒于豆儿糕,必先将其敲碎,下毒后以模具重塑,岂非难如登天?”

  “薛尚。”韩熙载轻声问道,“这糕点是何人所制?”

  “东厨卢一韦,也是府中老人了。”

  朱铣忽而起身道:“赵统领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将这贼人捉拿进来,看他敢不敢吃这点心。”

  “不可!”王屋山对赵吉摆摆头,又对韩熙载道,“大人可曾想过,一个东厨的下人要你性命作甚?他若想要还需等到此刻?不用细想便知他背后有人,万一他服毒自尽,可就死无对证了。”

  “你这丫头,可是有了对策?”

  “请大人借奴家一人。”

  “何人?”

  文矩不敢抬头去看,已觉大事不妙,果然下一刻听得王屋山说,就这个叫周末的老杂毛。又听闳中在旁低语道,哥哥,我等是不是太高调了?

  在门外与赵小吉等一众府卫汇合后,王屋山便领着文矩,一路朝东厨而去,期间与赵小吉商议抓捕之事,文矩只是在旁倾听。他感觉闳中所言甚是,方才着实太过张扬,显得比谁都聪明伶俐,好像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利索,往后还需低调低调,仔细自个儿的脖子。

  大概众人都清楚不过,这卢一韦敢给当朝大员下毒,定有赴死之心,只要抓捕稍有闪失,都可能无功而返。对于赵小吉提出的几套抓捕方案,王屋山思索良久,或许是感觉多少都有些瑕疵,一路也不置可否。最后在东厨院门外,她一声不吭地望着文矩。

  文矩被那犀利的眼神刺得头皮发麻:“哎呦,姑娘如何这般看我?”

  “老叔这一把年纪,老皮老脸,难道还羞臊不成?”王屋山又贴近一些,“我看这件事还得你来。”

  “我?”文矩指了下自己,又赶忙摆手,“不不不,姑娘说笑了,小的这般体弱多病,出出主意都倍感乏力,要我去抓个伙夫,那不等于去送菜吗?机会还是留给年轻人吧,似小统领这般神武少年,顷刻间从天而降,任谁都得束手就擒。”

  “周末!”屋山一把拽住文矩领口,好像要将整个人提起一般,“细细想来,老叔这姓名大有乾坤。”

  “哎?”

  “物有本末,周而复始,老叔应是看透大道之人,怎会不懂眼下难处?这东厨进深六丈,堂中灶台条案形似回廊,想趁其不备抓个活口,不说难于登天,也是千钧一发。我等一旦失手,请老叔告诉奴家,难道就让春晓这般枉死不成?她那样心善,凭什么遭此横祸?”

  望着姑娘双眸泪转,听这言辞坚毅动情,文矩的心立刻就化了一半,不由得暗自咬牙跺脚:“嗨!就凭姑娘唤小的一声老叔,说吧,要小的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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