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措2025-12-02 20:2818,325

   文矩入东厨正堂,顿觉火气扑面,见周遭霭雾沉浮,顷刻又漫散开来,才看清堂中约有十数人。照往常进厨房的正常反应,文矩最先应闻到菜香,进而口中生唾,旋即目视锅中,见美味摇晃,食欲暴增。然而此时此刻,文矩仿佛嗅觉失灵,只看到杀鸡砍羊者淋淋血腥,切菜磨刀者力透木石,又闻火烹油炸、皮开肉绽之声萦绕不绝。以上种种,无不令文矩感到脖子变细,四肢发冷,他甚至在恍惚间悬起一个念头,莫非是这群人合伙下毒不成?

   “诸位大厨!”文矩此生从未想过,有天对一众厨子喊话,竟也要鼓足勇气,多少都有些滑稽,“暂请大伙停一下,我此刻有话要讲。”

   有人只瞥了文矩一眼,有人连头也不抬,尽管堂中静了不少,但还是没人停下手中之事,只有一个拔鸡毛的壮汉,好似被热水烫了手,跳脚之余才对文矩说了声:“都挺忙的,谁还能列队听你唠叨?有话道来便是。”

   文矩受此冷落,便知这帮人难以管束,只好吊起嗓子:“吾乃新入府的行宴,特来替薛管事传话,如何韩大人要的鱼羊鲜酪迟迟不上?”

   “鱼羊鲜酪?”壮汉闻之一怔,“我怎么记得宴谱之中,不曾有这道菜品啊?你且稍候片刻,我去将宴谱拿来一看。”

   “你这掌厨真是愚钝至极!”文矩一声冷哼,竟引得全场瞩目,“试问那宴谱若无此名目,难道尔等就不做了?就不顾家主所需了吗?”

   壮汉与旁人对过眼神,转头道:“岂敢岂敢,我等这就赶制。”

   文矩负手而立,气势何止高了一丈:“大人即刻要用,管事命我在此督工,尔等还愣着作甚?”

   “行宴稍候。”壮汉这才面露憨笑,“快快快,后厨速速备菜!”

   文矩装模做样在堂中溜步,实际早已将卢一韦锁定。这人大约三十出头,身形消瘦、端肩缩脖,面容白净却有颗葡萄大的黑痣,正如屋山所言,根本无需指认便可一眼辨出。文矩并未立即上前,只假意与旁人闲聊,见灶上甑器水雾滚滚,便问甑内所蒸何物,答曰酒蒸笋鸡。又问这鸡需蒸制多久,这人指向一侧的铜漏壶,说水滴注满小碗即成。

   文矩点点头,向身旁的卢一韦偷瞄,见他一径低头忙碌,这才缓步上前。

   “这点心倒看着好生精致,叫什么?”就算文矩家资不丰,也常与权贵往来,怎会连这透花糍都认不得?全是为了搭话,才装出一副山野村夫的模样。

   卢一韦不予理睬,仍旧挥舞着手中模具,接连敲向木案,终于敲下三粒晶莹剔透、馅如粉樱的透花糍:“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这点心精致。”

   卢一韦陡地苦笑:“那是自然,先不论这馅料取材之难,光这点心皮,非得用上等水晶米蒸制,出甑再捶敲三千次。昨日捶敲完毕,我这肩胛都险些脱落。”

   “小小点心,实乃不易。”文矩满脸堆笑,小心打量对方,“哎、你可认识屋山姑娘?”

   “那是自然。”

   文矩又靠近一些,窃窃低语:“方才我来之前,她要我捎枚石榴回去,你可知水果置于何处?”

   “你自去跨院西屋取来便是。”

   “我初来乍到,多有不便啊!”文矩环顾四下,贴耳道,“倘若到时少了这个、丢了那个,我如何说得清楚?还是烦劳您陪我走这一遭吧。”

   卢一韦十分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将模具撇开,拿起案边的菜刀,将一枚透花糍一切两半,递给文矩一牙:“行宴稍等片刻,先替我尝尝这馅料可有异样?”

   文矩一怔,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看那点心往前探了探,就好像有根针在他指甲缝里戳了戳:“这能有什么异样,只闻着都叫人生唾啊,哈哈,叫人生唾。”文矩将全身力气转到脸上,笑得五官都要集中开会,脑海里却满是春晓的凄惨死状,仿佛自己的内脏,正在随春晓胡乱抽搐,“再说这上宴美食,岂是我这狗嘴乱吃的?还是去取石榴吧。”

   “放心吃,这馅中无毒。”

   文矩的笑瞬间僵在脸上,脑中却风暴骤起。他此刻极难判断,这卢一韦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因此懒做掩饰,还是无心之间,随意开的一个玩笑。不,应该不是玩笑,哪会有这么巧的玩笑?这更像一个信号,一个凶险即将显露的端点。文矩不能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便打定主意,边守边退,故而又撑起笑意。谁曾想嘴巴将将咧开,那点心便被卢一韦强塞进来,文矩“啊呜”一声,脸都绿了。就说现在吃不吃吧。吃了,万一有毒怎么办?吐掉,又等于直接摊牌,那把鱼头菜刀也不是闹着玩的。没办法,他只好暂时含在口中,边笑边退,心中早已哭爹喊娘。

   “别动!”卢一韦猛然目露凶光,“再动我砍死你。”

   “好。”文矩立即止步,连连点头。他此刻完全可以确定,下毒的正是此人。

   卢一韦将另一半点心放进嘴里,边嚼边道:“吃了吧,真的没毒,再说那牵机药何等珍贵,杀你又何须大费周章?”

   话虽在理,但文矩仍觉十分膈应,连忙吐在一旁:“你是如何发现的?我方才哪里露了马脚?”

   “你来之前,我去院外解手,看到一行府卫急行而过,说要封锁各个府门,便知那毒起了效用,只不知死得是谁。”卢一韦从桌下取出一个木匣,打开盖子,将透花糍一一放入,“韩大人钟爱一口桂香枣泥糕,不知他老人家可否受用?”

   “你猜呢?”

   “死得应该不是他,否则这府上早已大乱,断不会寻到此处。”

   “似你这般精明,何苦要做此等傻事?”

   “死得是谁?”

   “春晓姑娘。”

   卢一韦猛地看向文矩,嘴角微微抽动几下,不无伤感地低下头:“如此也好,来生投个好人家吧。”

   文矩感觉此人也不似歹毒凶残之辈,兴许讨好一二,便可保全性命,于是带着些许关心的口吻道:“究竟为了什么,值得你赌上性命?”

   木匣已装满透花糍,卢一韦合上盖子,用包袱扎好:“我在韩府六年,从未将此处一针一线窃回家中。所以我家阿香总说,阿爷你会做这个,你会做那个,为何我与阿娘整日吃粥?昨日我答应她,要给她做透花糍,这回不能再食言了。”

   “孩子几岁了?”

   卢一韦目视虚空,眼里溢出短暂的暖意:“哈,中秋一过,正正七岁。”

   文矩眉头一锁,用力在对方肩头锤了一下:“你这后生真是糊涂!你可想过从今往后,要她们母女如何自处?算了,你现在如实说来,为何要毒杀韩大人?倘若背后有人指使,你照实供出,或可留条性命。”

   卢一韦乍然冷笑,重又拿起菜刀:“你还在此大言不惭?是否得先想想自己有无性命之忧?”

   文矩顿觉舌根一紧,脚心也凉了上来:“我等无冤无仇,你杀我作甚?别看我这把年纪,实则无妻无子,家中还有个耳聋的三婶要我养老送终,你说我造不造孽?再说我只是奉命诱你出去,如今被你看穿,你不去便住在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杀了我又与你有何好处?”

   “哪怕你如此造孽,也休想要我同情你。”

   “那你杀吧!让你家阿香知道,她阿爷就是个滥杀无辜的恶棍,看她还会不会在你坟前一哭?”

   卢一韦牙咬得下巴乱颤,又猛地往前一蹦,拿刀顶住文矩的脖子:“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滥杀无辜。”

   文矩好似被冰凉的刀刃冻住一般:“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冷静一些。”

   “帮我将这盒透花糍藏在西院的梅树下,拜托了。”

   文矩这才松了口气:“好,那你快放开我,大伙都看着呢。”

   “石榴还没取呢,我得陪您老人家走一遭啊。”

   一众大厨好似看着两条会飞的羊腿,目送文矩被卢一韦押出院门。赵小吉顷刻带人围堵,十几把横刀先后划出凛凛寒光,看得文矩尾椎骨都缩起半寸。卢一韦并未与他们原地对峙,而是挟持着文矩缓步向前,朝宴厅而去。

   “卢一韦,我的忍耐是有限的!”赵小吉怒不可遏,一字一句都带着军鼓般的威慑,“识相的赶紧把刀放下,别怪我一声令下,要尔等顷刻化为肉饼。”

   “等等!什么尔等?”文矩听得毛骨悚然,“小统领可要将小的一并剁了?”

   “府内自有规矩,我等不可能为了一个下人,放走刺杀大人的凶手。来,弓箭手准备!”

   卢一韦似乎也有些慌了,声音颤抖道:“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们会这般对你。”

   “小统领你给我听好了,我可不是什么下人。”文矩此话一出,便觉自己糊涂了,尽管怕死是本能,心里火急火燎,那也得分个轻重不是?此刻被剁成肉泥,也就死自己一个,若要为此暴露身份,导致任务失败,到时雷霆震怒不知要殃及多少无辜。这么一想还不如自己死了算球,只是临死之前,需给紫嬛一个交代。

   “哦?你不是下人是什么?”赵小吉对众人一阵发笑,“难不成是周皇后的亲戚不成?”

   卢一韦眉心一皱,有些愤愤不平:“他这一把年纪,好歹帮你们执行任务,尔等不懂感恩也就罢了,还这般嘲笑于他,真正是粗鄙至极。”

   文矩轻声道:“你这么仗义,倒是将我放了呀?”

   “我要像你这般造孽,早一头撞死了。”

   赵小吉喊道:“我数三二一,你若再不束手就擒,便将尔等乱箭射死。”

   “等一下!”文矩也喊了出来,“我乃江宁县治举荐至此,好歹让我死的有个交代。且去拿纸笔过来,待我写两封绝笔信。”

   “三!”

   卢一韦将头转向宴厅方向,骤然喊道:“大人,求你放过我的家人!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二!”

   文矩听到弓弦紧绷之声,四肢软得没了力气,心中却还想挣扎一番,奋力喊叫:“卢一韦不能死,他背后有人指使。”

   “一!”

   赵小吉话音未落,文矩便听身后一声闷响,原来是王屋山一脚踢在卢一韦脸上,直将他踢得向后连退三步。他又向屋山挥刀,这姑娘身法极快,一记侧闪,又顺势将卢一韦手臂挽紧,转身反折。但听卢一韦一声惨叫,连带丢了刀,腰间又连吃三脚,倒在文矩眼前。看来薛尚所言非虚,这姑娘要是一脚踢在文矩腰上,真能送他升天。

   赵小吉欲要上前制服,不料卢一韦掏出一把匕首,顶住自己喉咙笑道:“我卢一韦,真是这天地间的一叶芦苇,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生来便命如草芥,哈哈,哈哈哈,不甘心又有何用?这就是命啊。尔等也不必浪费心思了,我背后并无他人指使。烦请转告韩大人,在我死后,倘若依旧难消他心头之恨,可将我千刀万剐弃于荒野,亦在情理之中。”

   文矩急得连连拍手:“哎呀呀,你这人果真愚钝,如何不想想自己还有个圆满家庭?蝼蚁尚且偷生,更别说你还有这等牵绊,我劝你大胆将背后之人供出,如若你真是被逼无奈,韩大人定会保你周全啊。”

   “他所言非虚。”王屋山旋即附和,“大人一向公正严明,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卢一韦望着文矩笑道:“拜托你的事,可千万别忘了。”

   文矩知道大事不妙,下意识急中生智,朝着卢一韦身后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把阿香给带来了?”

   卢一韦自然中计,连忙转头去看。文矩趁其不备,猛地扑将过去,虽然老腰咔嚓一声,痛得目闪白光,所幸将匕首夺下,也不枉拼上老命。见卢一韦哭哭啼啼骂他老贼驴,文矩难免得意,对身旁的王屋山与赵小吉笑道:“我就说小统领断不会杀了小的,现在看来,果然是缓兵之计啊。”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值几个钱?”赵小吉面色清冷,“倘若王屋山失手,我只能杀你,谁要你挡在凶手前头?”

   “你?”文矩真想说你如何这般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小统领行事果决、将帅风范,真叫人高山仰止。”

   卢一韦喊道:“将刀还我!”

   “凭本事抢来的,是何道理要还于你?”文矩撑着隐隐抽痛的腰,持刀的手向上一扬,准备让赵小吉押人返回,不曾想那刀刃与刀柄顿时分离,刀刃好巧不巧落在卢一韦身上,而刀柄留在文矩手中。所有人都傻了眼,就连卢一韦也愣住了,或许大家都有种很复杂的心情,这心情又叫人哭笑不得。四下一时寂静透顶,感觉连风和呼吸都不复存在。

   文矩看看赵小吉,又看看王屋山:“哎……这眼下,该如何是好?”

   屋山负气一笑,宛如自嘲:“你说呢?”

   文矩毕恭毕敬地俯身道:“小的此刻脑瓜一团浆糊,两耳嗡嗡作响,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小吉带着埋怨之气,用指尖戳了文矩几下:“他叫你把刀还给他,你就还给他,这般孝敬难道他是你阿爷不成?”

   “这、小统领方才也见到了,这刀若非品质堪忧,刀刃又怎会脱离?今日他就算是小的先祖,这刀它该飞也得飞啊。”

   “尔等莫再扰攘。”卢一韦终于握住刀刃,顶向咽喉,“此乃天意降临,还请诸位自重,让我死个安详。”

   文矩强颜欢笑:“贤弟啊,天意弄人啊,你莫要受它戏弄,快将刀还于我吧。”

   “你说得对,这天意弄人谁又能摆脱得了?只可惜,再难与她们相见。”

   文矩心头凛然一颤,心想此刻再不出手,恐为时晚矣。

   “你看阿香来了!”文矩随声而动,向前冲去,身旁的王屋山则更为轻快,大有飞扑之势。然而,在某个瞬间,他看到卢一韦轻轻地、缓缓地抬起嘴角,仿佛真看到妻女携手而来,微微一笑。文矩知道大势已去,果然刚到近前,一股热血飞溅,于他眉心流淌而下。

   屋山捂着卢一韦汩汩血涌的伤口,皱眉道:“你终究不该如此。”

   卢一韦露出那血染的门牙,对呆若木鸡的文矩道:“拜托。”

   头顶巨大的银杏树冠,在晚风中徐徐摇曳,沙沙作响,不刻又似命运一般了无生息,只落下一阵纷繁的黄叶,真是草木人间。

    

   四、

   “大人,下毒者确系东厨卢一韦。此人蛮横拒捕,欲要自戕,幸被周末设计拿下,现由小统领押走审讯,想必不刻便会供出幕后指使。”

   王屋山这番话镇定从容,听得宾客们寂寂无声,唯独韩熙载与一舞伎私语,时而挥舞手臂、挪转腰肢,好似在探讨哪支舞蹈。

   “大人,事关重大,可否稍候再舞?”

   韩熙载仍旧不停,且舞且言:“陈大人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陈致雍忽而被点了名,似乎也不感意外,只是悠然一笑:“我听姑娘所言,心中不免困惑,为何这审讯未结,便言之凿凿说什么幕后指使?”

   “方才他亲口对周末讲过,此番下毒乃为人所逼。”

   横卧榻上的郎粲立刻嗤笑,语带讥诮道:“这般卑劣小人,作恶后难免嫁祸于人,姑娘冰雪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来?要我说,不如一顿乱棍打死,明日再交予江宁县衙理会,莫坏了老师雅兴。”

   王屋山转头一看,发现文矩漠然低眉,不吭不气:“周末?”

   “喏!”文矩浑身一紧,连忙上前,“姑娘唤我何事?”

   “你睡着了?”

   “小的,是有些疲惫。”

   “二位大人说的,你可曾听清?”

   “字字珠玑。”

   “那你来说说。”

   “这。”文矩半脸愁容半脸苦笑,口中之声有如蚊蝇:“大人们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王屋山低语道:“老叔,能不能像个男人?”

   文矩摇摇头,心想这男人像与不像,又不靠勇气说话。至于王屋山的计谋他本就不想参与,以免越陷越深,坏了大事。

   “那还是奴家来讲吧。”面对文矩的畏缩,屋山并不埋怨,“这幕后指使者,不仅就在这宴厅之中,而且身居庙堂。”

   “放肆!”陈致雍勃然大怒,“你这下贱家奴,以为韩大人对你宠爱有加,就敢在此胡言乱语,污谤他人吗?竟说什么身居庙堂?那你说这凶手到底是我呢,还是光政殿参事郎粲、教坊司副使李嘉明、礼部郎中舒雅、紫微郎朱铣?今日我非要替韩大人管教一番。赵统领,将此贱奴拉下去仗责二十!”

   王屋山立即伏地,偷笑道:“大人息怒,这推断并非奴家所言。”

   “那是何人?还不叫他站出来!”

   “正是奴家身旁这老杂毛,周末是也。”

   文矩一听险些哭出声来,然事已至此,他只能警醒自己莫要慌乱,先跪地讨饶为妙:“大人饶命!小的生来只这一颗脑袋,怎敢信口雌黄?方才与姑娘道出心中疑虑,概因此事来路明朗,去处有迹可循,恳求大人息怒,且听小的说个来由可好?”

   朱铣刚刚用过葡萄,此刻以绢巾拭面,不紧不慢道:“这家奴方才便上蹿下跳,专爱惹是生非,真是又老又坏。先拉出去打了再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闳中二话不说,立即跪到一旁:“韩大人饶命,我这哥哥一把年纪,几仗下去非打死不可。且听他说个一二,若真是子虚乌有,小的愿代之受罚。”

   李姬亦对韩熙载道:“大人,所谓清者自清,有何惧哉?不妨听他说说,哪怕真是捕风捉影,当个乐子也就罢了。”

   韩熙载思忖片刻,终于开口:“周末,既然你有顾三儿的屁股,那就说吧。”

   “喏!”文矩瞥了闳中一眼,仿佛受了鼓舞,“此事说来倒也简单,只是小的需从一件旧闻讲起。据屋山姑娘所言,那是保大十四年,后周举兵进犯江北诸地,先帝以宋党中人陈觉,为兵马监军使率众抗之。韩大人屡次上疏劝谏,言陈觉唯有独断之弊,而无将帅之能。然先帝深知韩大人素与宋党不和,仍以朋党相争视之,故而未予理会。彼时韩府中有一下人,名唤夫令,为陈觉买通行刺杀之事,所幸天佑忠义,大人只受了皮外之伤。”

   舒雅显得颇为不耐:“此事尽人皆知,休要再废话连篇。”

   “那舒大人可知,这夫令下场如何?”

   “韩大人未予追究,放他出城去了。”

   “正是。”文矩发现韩熙载屏退了身旁舞伎,又与统领赵吉私语,忽然有种很不妙的预感,“故而韩大人当年放过夫令,该是何等胸怀?就算他卢一韦不喜闲言碎语,也该知道大人品性温良,断不会因他行刺而株连妻女。再说这南唐律法虽繁复庞杂,入府下人却需熟记《贼盗律》,不会不知奴婢杀主只斩其凶,而无连坐之罪。或许卢一韦不曾读过韩大人所撰《格言》名篇,论刑政之要,所言王土之内无论臣民,皆应敬重律法,那也该知道韩大人公正严明,世所称道。如此卢一韦冒死靠近宴厅,只为喊两声‘求大人放过我的家人’,岂非咄咄怪事?”

   “这还不算捕风捉影?”朱铣轻蔑一笑,“就算他一介伙夫熟读律法,作恶后也难免慌张,不愿牵连家人更在情理之中,有何怪哉?快将这老奴,连带那顾三儿一道拉下去,先打到尔等哭爷喊娘再说。”

   闳中见身旁府卫上前,立马挺直脖子:“朱大人可是慌了?”

   文矩闻之大惊,全不顾下人戒律,赶忙捂住闳中的嘴巴笑道:“朱大人所言极是,我等甘愿受罚。来来来,快将小的拉下去,要不小的自己走?”

   “且慢。”韩熙载的声音,顷刻让全场肃穆非常,“顾三儿你方才所言,究竟何意?”

   “都是一派胡言。”文矩仿佛看到一口大刀悬于头顶,难免冷汗如注,却还是慢条斯理道,“大人有所不知,小的欠顾三儿钱财,他定是怕小的被人打死,才故意顶撞朱大人,好将仗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你且住口,让顾三儿来讲。”

   “哥哥,那棍棒定要你屁滚尿流,何不让我陪你拼死一搏?”

   文矩听到什么一死什么一搏,便又生起种种悔恨,想当初若非满眼荣华富贵,又怎会落入这个粪坑:“贤弟啊,请让我屁滚尿流。”

   闳中跪伏上前道:“韩大人,小的所言有二,皆非臆测,而是亲眼所见:其一,之前春晓毒发之际,宾客无不醉心曲乐,唯独朱大人频频看向寝床之内,定然目睹春晓异于常态,最终却只字未提,要说朱大人性情冷漠,并非说不过去,只是他眉宇间多有焦虑,似又与冷漠不符;其二,方才院内传来卢一韦那句‘请放过我的家人’,众宾客无不侧耳倾听,唯独朱大人多少有些闲云野鹤,一径把玩手中的两粒葡萄,又闻周末一声‘他背后有人指使’,朱大人明显一顿,偷偷瞄了韩大人一眼。以上种种,小的如何判断并不重要,还请韩大人思虑再三。”

   文矩模棱两可的战术就此破产。他感觉完了,一切都完了,无论如何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现在与朱铣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到底图个什么?分明是来画个画,怎么就不能安分守己,非得把自己画死不可?试问这南唐全境,还有怎样两个人,能配得上一个“绝命画师”的称号?他忽然热泪盈眶,比被三婶不小心用门夹了头的老狗还要委屈。

   朱铣仍不起身,只对韩熙载微微一笑:“老师今日可要为学生做主了。这两个下人性命,学生也不是非要不可,只是学生位居中书,通达天宪,若要受此污谤,岂不是为陛下蒙羞?”

   文矩过去总听人说,庙堂之上的明争暗斗酷烈异常,但个中细微之处很难想象。如今听到这番上纲上线的话,他总算对酷烈有了具象,简直句句歹毒,字字诛心,真叫人浑身发凉。

   “老师,没教你什么。”韩熙载负手而立,背对朱铣道,“所幸你学得快,都会用陛下来压老夫了。”

   朱铣面色一改,清冷十足,立刻起身行礼道:“老师莫怪,学生并非此意。”

   陈致雍忽而眉开眼笑,显然是想居中调停,以缓和僵硬的气氛:“韩大人,这两个下人信口开河,不可当真啊。朱兄秉性刚正,大人又怎会不知?要说他与下人勾兑毒杀之事,下官万不能信。”

   陈致雍话音未落,但见赵小吉自门外而来,对韩熙载行礼道:“大人,这卢一韦已被我打得皮开肉绽,却誓死不招,下官见他心系亲缘,不如将其妻女捉来,略施手段。”

   “既掐到软肋,那还费什么话?”郎粲很是嫌弃地戳了赵小吉一眼,“速速将他女儿捉来,当他面胡乱抽打一顿,那时纵有天大的秘密,他也得细细招来。”

   “状元郎,你真是枉读圣贤书,竟会动此邪念。”韩熙载闭目摇头,面露惋惜之状,“悲夫、悲夫。”

   “老师,这……”郎粲虽一脸纳闷,也不得不肃然起身,“学生一心除凶,不觉间走了旁门,愿闻老师教诲。”

   韩熙载并不理会郎粲,只原地转了一圈:“赵小吉,莫要再与屋山诓骗老夫,那卢一韦方才定已自戕,是与不是?”

   “大人,如何知晓?”

   “倘若被你活捉,他卢一韦纵有天大决心,也难捱你那碎骨之刑,还说什么誓死不招?”

   这实在让文矩有些出乎意料。真没想到这个沉溺风月的老杂毛,一派浑浑噩噩之相,遇事也毫无主张,此刻却能将王屋山的计谋一眼看破,此乃何等机智?再回想他之前一径装聋作哑,稳如老狗,实在高深莫测。文矩想来也有些轻视,再怎么说此人也入仕三朝,宦海浮沉数十载,没有过人的心思与机变之能,断不会鼎立至今啊。文矩叹服之际,仿佛又将韩熙载重新认识一遍,想到世人常言,英雄者如龙化形,显时能断海截山,隐时似春水无澜,如是乎。

   赵小吉瞥了王屋山一眼,磕磕巴巴道:“这、大人慧眼如炬,下官不敢再有欺瞒,卢一韦确已自戕!”

   众宾客闻之哗然,表情复杂,再说那李姬毕竟春花秋月惯了,不禁攥住随从之手,面露慌张。

   韩熙载却依旧沉稳不迫道:“屋山,尔等捏造审讯一事,莫非想诈出真相?”

   “大人心思缜密,我等确有此意。”

   “这策略倒有几分巧思,只是尔等也不睁眼看看,老夫这宴席之上,可有一人是了无城府、有勇无谋之辈?”韩熙载慢悠悠地绕到朱铣身后,来回逡巡道,“当年放夫令一条生路,并非老夫豁达能容,其实至今无人知晓,老夫当年真想死于夫令刀下。大人们可知为何?那后周犯我北境,以李谷为帅,此人乃老夫昔日故友,彼时拜相封侯,威震中原。而老夫何为?苦苦劝谏先帝,落得个无人理会,只能眼睁睁看陈觉丢去江北十四州,重创我南唐国运。老夫满心悲戚,杀夫令何用?若那日死于夫令刀下,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老师满腔忠义,良苦用心,实乃我辈楷模。”郎粲刚刚吃了一记“冷耳光”,此刻大有讨好之意,不料未被理会,等于又吃了一记。

   韩熙载绕到朱铣面前,微微一笑:“今时不同往日,此刻老夫只想以牙还牙。朱大人,你说这算不算心胸狭隘?”

   朱铣眉眼深沉:“老师遭此毒手,定要一查到底。”

   “莫以为凶手自戕便死无对证,方才老夫已交代赵统领,哪怕将这金陵搅个地覆天翻,也不容一人枉死。”大概韩熙载字字铿锵,文矩竟觉得霸气空前,“老夫只讲一遍,这厅中若有指使,此刻交代还自罢了。如若不然,老夫誓要汝子女配边,力役满门,纵使不惜这紫绶金章,也要汝粉身碎骨!”

   忽然,眼神迷滞的朱铣双膝跪地,叉手行礼道:“老师饶我一命。”

   众人皆惊,只有闳中歪着脖子对文矩窃笑。朱铣这一跪,仿佛跪断了文矩的胸口大石,他感觉一股清爽的气流涌出心田,直达囟门,紧绷的臀部也松弛下来,真像死鸭子回锅。这是九死一生的感觉,意料之外的舒爽。文矩调整跪姿,人老了实在有些跪不住,又见屋山喜极而泣,便觉这夜宴刚刚开幕,就如大梦一场。

   “朱兄这是何意?”久未开口的李嘉明仍是满脸困惑,“莫非你真与元凶勾兑?”

   陈致雍窥了韩熙载一眼:“大人,这背后怕不是有何隐情?”

   “朱大人递文章于老夫门下,还是一介布衣,然字里行间有运筹帷幄之能,抚国安民之志,可谓才情斐然。老夫心想若不举他出仕,岂非明珠暗投?不日便推他入户部为书令史,直至他位居中书,此去已十数载。老夫自诩不曾愧对于他,不知他有何仇怨,要下此毒手?”

   朱铣望着韩熙载的背影,一时泪眼迷离:“老师栽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只是近来朝堂之上口耳相传,陛下要拜老师为相。倘若真是如此,似老师这般整日沉迷歌舞酒色,岂非误国误民?”

   舒雅厉声呵斥:“你好大胆!”

   “尔等勿言,让他接着说。”

   朱铣向前跪行数步:“学生满腔赤诚,忧国忧民,自然不愿见老师将百姓逼入绝境。常言道君子大义可灭亲,这断然不是私人仇怨,请老师明鉴。”

   “朱大人好口舌。”韩熙载轻声发笑,“先帝时朋党恶斗,老夫也未曾见过这般用心险恶,还故作大义凛然之人。朱大人近来攀附何人,还需老夫多言吗?”

   朱铣立刻回话:“老师,此事与陈大人断无干系。”

   “陈大人?”郎粲眉眼一挑道,“可是枢密使陈乔?”

   李嘉明轻轻拍腿道:“陈大人虽独掌枢密院,实则已总领军政大事,倘若韩大人官拜相位,这?难怪、难怪。

   “陈大人一片丹心,雅量非常,断不会唆使他人前来行刺。”朱铣对李嘉明的言语有些气愤,“老师,此乃学生一意孤行。”

   韩熙载打断朱铣的话:“若是党争,你难免言不由衷,老夫愿放你一条生路。倘若是你一意孤行,那可就不好说了。”

   “这?”

   “来人,将朱大人带下去,容他好好思量一番。”

   赵小吉命人将朱铣架走之后,一众行宴被赵吉唤去门外,列队站好。文矩听那语气颇带威慑,心里难免七上八下,又见府卫取来乌木长凳一条,朱色刑仗一对,便知大事不妙。果然,赵吉将薛尚一把拽出队伍,厉声厉色地说,府上闹出此等大事,有你看管不严之责,你还以为自己能蒙混过关?薛尚立即下跪,说老奴一时疏忽,一时疏忽啊,更何况这卢一韦平时闷声闷气,竟能干出这般惊天之事,岂是老奴能料到的?赵吉说归根到底还是疏于看管,休要再作狡辩。

   赵吉挥手,便有府卫上前,像手拎鸡鸭似地将薛尚提走,死死按在长凳上。薛尚连连讨饶,才听赵吉跟他说,韩大人要将你仗责十下,然后逐出府去,永不续用。文矩暗自一想,不对啊,先不论这十仗下去,会不会将这老叛徒打死,单说要将他逐出府去,这唯一的内线可就没了,往后如何行事,又该如何小心,自然都没了分寸,这不是闹着玩吗?

   文矩不禁苦笑道:“赵统领,是不是有些过了?这薛管事在府中服侍多年,没功劳有苦劳,能否请您代为讨饶一二,随便敲他几仗,意思意思算了。”

   闳中立即附和:“是啊,这薛管事年事已高,十仗下去恐怕……”

   “你要替他受罚?”赵吉问。

   闳中眨眨眼道:“恐怕会很痛吧?依小的看可否轻柔一些?”

   文矩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好似那雨打芭蕉,点到为止就很好嘛。”

   赵吉真是武人做派,一把攥住文矩的衣领道:“别着急,马上给尔等点到为止。”

   “啊?”

   “给我打!”

   府卫一仗下去,薛尚一声“狼嚎”,接着说什么我不信大人要赶老奴走;然后又是一仗,薛尚一声“犬吠”,接着说什么老奴顶不住这大棍子呀;第三仗下去,薛尚近似“猫叫”,接着说大人们多多珍重吧,文矩知道这句话,是跟他和闳中说的,心里更是不忍;第四仗下去,薛尚只一声闷哼,往后便没了声息,唯独一打一颤。打完第七仗,赵吉让府卫检查一下,听说薛尚鼻息很弱,这才放其下来,让人驾去灵丹堂看看。

   赵吉转头对众行宴道:“其余人等仗责六下,周末与顾三儿行事有功,减半责罚,你们谁先来?”

   “既是有功,怎么才减半呢?”文矩在龙光门附近的杂市讨价还价惯了,说罢才发现对方腰悬宝刀,于是转头对闳中道,“贤弟,要不这三下就,如你所愿?”

   赵吉漫不经心地抚摸刀首:“他可以代你受罚,不过要加到三十下。”

   “哥哥,那总共就是、三十三下?这,我家娘子要心疼死的。”

   文矩拍拍闳中的肩膀:“快别说了,我自己挨了便是。”

   这三仗打下去,文矩连屁都夹不住了,眼里还都是雪花,一股火辣辣的疼像万千小虫,从地势较高的屁股向四周爬动。文矩心神恍惚,竟想起自己幼时顽皮闯祸,被阿爷阿娘打屁股的样子。想来已过数十载,这对大腚再也没人打过,如今叫他想起阿爷阿娘,不禁哇哇痛哭。一旁的赵吉满脸鄙夷,说老皮老腚还怕痛,看人家薛管事,一滴泪都不曾流。闳中将文矩扶起来说,哥哥省些眼泪,往后还不定怎么哭呢。

   文矩刚想说闳中嘴碎,便听赵吉道:“周末你听好了,韩大人要你暂接管事一职,这宴会倘若再出差池,或有下人再生事端,你睡的最后一张床,恐怕就是这长凳了。”

   “赵统领。”文矩刚擦干的眼泪算是又续上了,“依小的看此等美差,照往常都需论资排辈,小的今日才来,莫敢相争啊。”

   一位年长的行宴忙道:“韩大人选拔人才,向来不拘一格,我等心悦臣服,甘愿被老周呼来喝去。”

   行宴们齐声附和:“小的也甘愿……”

   赵吉挺直了脖子道:“看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此时李姬携随从出青峰苑,在院中止步,转身与提灯送行的青衣侍女秋琪说,不必送了,你多多珍重。秋琪俯身回话,今日若非姐姐仗义执言,奴家定要冤死。李姬转身走了两步,忽而又转头说,切记,莫做傻事。李嘉明也跟着出了青峰苑,与赵吉打招呼说,这当去送送舍妹,稍候即返。赵吉回礼,说李大人请便。

   行宴们挨过打后,一个个都跟醉酒似地七摇八晃,陆续进了青峰苑。文矩在门口碰到王屋山,根本不敢搭理,或许对宾客而言她是绝世舞伎,对文矩那简直就是活阎王。不料王屋山牵住文矩的袖子,对赵吉说家主叫人撤掉酒食,此刻宴会暂歇,我与周末有事交代。一旁的闳中捂着屁股问,还有何事?若非我等走了狗屎运,定要被你坑死不可。王屋山嘟起嘴巴,拽了拽文矩,流露出满脸歉意。文矩跟闳中说,贤弟且回,我还有一事要办。

   西院梅树下横卧着几块太湖石,文矩将那盒透花糍置于其间,再盖上绿藤,然后拍了拍手上灰尘,心想阿香吃到这点心时,心里该是何等滋味,不禁一声叹息。他转头一看,只见王屋山身轻如燕,三两步便登至太湖石顶,挥袍而坐,一手兜住下巴,痴望着空中的金色圆月。

   “好了,咱们回去吧。”文矩道。

   “老叔也上来看看吧。这月光好美啊,好像给鸡笼山洒了层霜。”

   “小的刚吃过板子,此刻还敢坐在太湖石上,这不是要命吗?”

   “接着。”屋山丢给文矩一个青釉小瓷瓶,“快将这白芷膏抹在痛处,须臾便止住痛了。”

   文矩见四下无人,又看看屋山道:“此处涂抹,略显不雅。”

   “抹个药你想怎么雅?难不成要我在一旁伴舞?”

   “那倒不用。”文矩躲到屋山身后,将药倒于掌心,又看屋山不曾转头,这才探入裤中,碰到伤处似有万箭穿心,不禁喊了声“阿娘”,但很快便有一股清冷化开,果真舒爽。

   “老叔的子女芳龄几何?”屋山问道。

   “惭愧,小的无子无女。”

   “那你家娘子。”屋山转头一看,吓得文矩连忙提裤,屋山又转头回去,嘿嘿一笑,“不好意思,不是故意要看,我是问你家娘子,一定与你感情和美吧?”

   “那是自然。”

   “她叫什么?”

   “名唤紫嬛。”

   “什么?”屋山又转头过来,“紫嬛不是捧月楼三大头牌之一吗?”

   文矩轻声一笑:“逗你玩的,小的未曾婚配,只想某天能攒够银两,赎紫嬛姑娘回家。”

   屋山捂嘴偷笑:“老叔以为我不知道吗?那捧月楼可是金陵一等一的温柔乡,似老叔这般讨生活,怕是连紫嬛的一根腿毛都赎不回的。”

   “人嘛,活着总得有些奔头。”文矩擦完药,整理好衣物,登着太湖石往上爬了一段,果真是月色无边的好景致,“你怎么看卢一韦之死?我感觉你小小年纪,好像对生死有些麻木,不知这感觉准是不准?”

   屋山许是喝了些酒,面颊在月光下微微泛酡:“命如草芥之事,我见多了,也就不奇怪了。在这些玩弄权术的人眼里,人命都只是工具罢了,这些人都该死。”

   “你这小姑娘,锋芒太露,往后还需谨慎为好啊。”

   “这世上许多事,由不得你我,再谨慎又有什么用呢?”屋山又兜住下巴,“老叔如此谨慎,还不是上了我的贼船?”

   文矩感觉这年轻人,太通透了:“是啊,不过谨慎些总归没错。”

   “倒不是故意推你出去,其实我一人死扛也没什么,就怕宾客们觉得大人放纵家伎,坏他名声。”

   文矩暗想这老杂毛名声还能坏到哪儿去?笑道:“就算你今日机关算尽,那朱铣也定然不惧,幸好大人霸气非凡,否则你我都要麻烦。”

   “老叔你看,那月下的云彩可美?”

   “美不胜收。”

   “我要是这金陵城上的一朵云彩,就能见想见之人了。”

   文矩心里琢磨,什么想见之人?莫不是远在他方的情郎?于是故作感概道:“哎!可是云彩终究会散,人也终究如此。”

   李姬忽然离场,好像又给宴会蒙上了一层阴影,之前莺歌燕舞的基调荡然无存。乐伎们喁喁细语,时而面露惊慌,宾客们偶有交谈,沉默更多,好似心事重重。只有韩熙载换了身明黄交领袍,腰系蝴蝶带,同王屋山自侧屋而出,一路相谈甚欢,爽朗的笑声显得格外突兀。

   郎粲饮下一杯,叉手进言:“老师,依学生看,眼下众人好似都没了赏乐观舞的兴致,不如今日就暂且到此,待府中整顿妥当,改日再聚亦是寻常。”

   “老夫行事,少有半途而废者。尔等以为,老夫会因这小小的刺杀心有戚戚不成?”韩熙载重重拍了几下手,转头问道,“青君,该报幕了,这宴会第二项如何安排?”

   “大人,这第二项本是李姬奏《峨眉月》,由屋山伴六幺舞。”青君闷闷地说了声“只是”,又埋头道,“此刻该如何是好?请大人明示。”

   韩熙载笑着摊开手:“这有何难?由老夫伴奏即可。”然后大袖一挥道,“周末,顾三儿,去将老夫的教坊大鼓请来!”

   这大鼓约莫半人高,下端楔于纹金宝座之中,鼓身圆润,通体朱红,鼓面以鎏金铆钉与革带环固,又因其鼓颈微曲,世人戏称“歪脖子”。文矩与闳中协力将鼓抱来,刚刚置于厅中,就见赵小吉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大和尚,此人身披锦镧袈裟,面容自在安详,举止间如有微风荡漾,颇有大师气度。

   赵小吉对韩熙载耳语,不知说了些什么,但文矩大概能猜到,十有八九与朱铣有关,只是不知与这和尚有何干系。听闳中与赵吉私语,得知此人乃韩熙载供养的法师德明,常于宏觉寺升坛讲经,佛学造诣乃金陵罕见。又说近几日,德明和尚于韩府小住,在东院佛堂为家主答疑解惑。照理说此等家伎成群的宴会,断不该请德明过来,此刻不止文矩深感困惑,连赵吉都觉得有些古怪。

   韩熙载摆摆手,赵小吉便退下了,只留德明立在一旁。这大和尚只闻姑娘们窃窃私语,便已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侧过半身,对着韩熙载叉手道:“大人,是否此刻出发?”

   “有些话还需细问,你且稍候片刻。”韩熙载从宝座中抽出一对鼓槌道,“禅师既然来了,不如看屋山一舞如何?”

   德明惶恐细语:“不敢,不敢。”

   陈致雍在旁笑道:“素闻西方佛国,亦有天女舞袖,禅师无需这般仔细。”

   有侍女推来一把檀木靠椅,似乎是想让德明落座,不料被郎粲半路截下,立刻瘫坐如泥。文矩感觉这小子闹不好天生软骨,一刻都不能叫自己站着。舒雅应韩熙载之邀,为王屋山前舞打板,但听“嗒嗒”两声,屋山便甩开天青色水袖,双拳反握,半蹲静候。又听“嗒、嗒嗒”,屋山双肩轻挑,体态向下一沉,在余音中轻柔摆动,好似苕兰扶风。幽然间听到古琴声起,婉转空灵,间或有韩熙载一声鼓鸣,屋山半旋洒袖,又如青松寂静。文矩常年出入歌楼酒肆,此六幺在坊间最是寻常,不料只看到屋山开场,便已感慨万千,果真是天资过人、惊艳于世的舞女啊。

   陈致雍一脸神往,又抿了抿嘴,转头朝文矩招招手:“此舞只应天上有,真叫人心中火烧,速去取酒来,这当必要痛饮三杯。”

   文矩观舞正酣,被这么一打扰,真想抽陈致雍一个大嘴巴,无奈这下人身份,只好去前厅取酒。谁曾想还没进门,就见厅中有一侍女,神情鬼祟地蹲于桌前,将手中一张黄纸倾斜,流出白色粉末,全都注入酒壶之中。文矩歪头一看,此人正是方才为李姬送行的侍女秋琪。她飞快将黄纸揉成一团,藏于腰间,然后拿酒壶一番摇晃,转而向酒碗中满注,最后一并置于托盘之上,端起转身要走,才发现文矩站在身后,冷冷望着她,不禁“啊呀”一声。

   “秋琪。”文矩见这清秀皎洁的面容紧锁眉头,便知必有古怪,“是叫秋琪吧?”

   “是的周管事,正是奴家。”

   文矩瞥了眼酒碗之中,色泽比琥珀还透亮几分:“你这是给谁送酒啊?”

   “郎大人要用葡萄琼,奴家找了好半天,才寻到这半壶。”

   文矩一声轻叹:“秋琪啊,你可知赵统领方才讲了什么?他说这宴会如若再有差池,我等下人的脑袋都要搬家!”

   秋琪眉眼低垂道:“周管事,奴家不明白、这是何意。”

   “你就别再装了,方才你往这壶中下了什么,以为我没看到吗?”

   “管事明鉴,只是些人参粉罢了。”

   “人参粉?”文矩端起酒碗闻了闻,又放回托盘,“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不可随意添加。你且将这些酒水放下,去请赵统领过来,至于郎大人要的葡萄琼,我再命人去送。”

   秋琪忽而抬起头,死死盯住文矩,似有泪光盈盈:“管事帮帮奴家。此事奴家会一力承担,断不会牵连旁人。”

   “你这是?”文矩看了看身后的门扉,低语道,“这酒中果然有毒?”

   “鹤顶红。”

   “你?”文矩瞪大双眼,“你要杀郎粲不成?”

   “正是,奴家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这小小年纪,何苦来哉?”

   秋琪双膝跪地,将托盘置于一侧,给文矩连叩三下:“管事若能帮帮奴家,秋琪九泉之下定为管事祈福。”

   “你先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呀姑娘!”

   秋琪抹着眼泪道:“郎粲杀我兄长,坑我阿爷,今日我定杀之。”

   “既如此,你为何不去报官呐?”

   “管事此言差矣,倘若报官有用我还来此作甚?”

   “这。”文矩一时语塞,因为无需细想,这官官相护也是寻常之事,再看这姑娘激愤痛心之态,断不似诓骗他人,想来李姬口中的别做傻事,大概就指此事了,“姑娘为父兄报仇,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请你延宕几日可好?等到下回宴请,我定已不在此处,你只管尽情去杀,想杀谁就杀谁,但此时此刻断然不可。”

   门外陡然来了两个行宴,看到秋琪跪在文矩面前,不由得面面相觑,眼神颇有异样,逐渐又露出窃笑。

   “尔等来此所为何事?”文矩知道他们没往好处去想,于是先发制人。

   “管事不知,宴厅的灯烛需要撤换,我等去取些蜡来。”

   就在此时,秋琪携托盘起身,绕过文矩快步向大门走去。文矩伸手去抓,岂料秋琪喊了声“非礼”,吓得文矩连忙缩手回来,转头对两个行宴解释:“不是,尔等休要胡思乱想。”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秋琪已进了宴厅。眼下那堂中鼓声如雷,似有一员猛将,于千军万马中来回冲杀。再看屋山踩着密集的鼓点,时而腾跃旋转,时而袖舞四方,体态刚劲又不失柔美。秋琪将托盘送至郎粲面前,那郎粲也沉醉舞蹈,看都没看便举起酒碗,缓缓往嘴边送去。韩熙载击鼓喝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鼓声越发大气磅礴,屋山亦旋转不止,似能掀起风暴,郎粲的双唇已挨到酒碗,好像就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停顿的鼓点,随之一举畅饮。

   文矩知道不能再等,快步冲向郎粲,感觉自己就像在万军刀剑中躲闪。随着最终的鼓点落下,郎粲也欲要抬手,文矩几乎飞扑过去,将郎粲与座椅全都撞翻在地。众人一时傻了眼,连同空气也寂静许久,只听郎粲骂了声“他娘的没长眼啊”,韩熙载却忽而大笑起来。

   “想必是屋山掀起风浪,将这下人吹得鸡飞狗跳了。”韩熙载消耗了不少力气,重重喘息着,“还不快将郎大人扶起来?”

   文矩瞄了一眼秋琪,见她面无表情,这才扶着郎粲起身道:“大人莫要怪罪,实在是韩大人这鼓,敲得小人腿软啊。”

   郎粲坐回椅子,整理了一番穿戴,满脸悻悻难平:“若非此舞牵魂,定要打断你一条狗腿!还不倒酒与我?此刻不痛饮一番,怎对得起屋山这绝世六幺。”

   “大人稍等。”秋琪向另只碗中注酒,又送到郎粲面前。

   文矩拦在手中,笑道:“这葡萄琼哪里配得上屋山之舞?速速撤下,顾三儿去给大人上一壶竹叶青。”

   “你这下人颇为是非,我就要用这葡萄琼!”

   “大人不要吃呀。”

   “我偏要吃。”

   “你不要!”

   “我偏要!”郎粲将酒碗抢去,抬手就要往嘴里送,文矩实在没了办法,只好一把打落在地。郎粲大惊,起身暴喝:“你这猪狗究竟何意?”

   王屋山累得气喘吁吁,眼下也不顾满头汗珠,快步上前道:“周末,你失心疯了吗?”

   “我让这老杂毛取酒来,一眨眼就疯了,定是偷喝了我的酒。”陈致雍看了韩熙载一眼,喊道:“来人,将这下人夹下去,给我狠狠地打!”

   闳中跑上去,将滚落的酒碗捡来一看:“韩大人,若非事出有因,我这哥哥定不会如此乱来,且听他说个一二,那时再做理论不迟啊。”

   “大人 。”文矩又瞄了秋琪一眼,真正于心不忍,“这。”

   “还是我来说吧。”秋琪蓦然一笑,“这酒中有毒,是鹤顶红,我方才就要毒死郎粲,不是周管事出手,想必他已是个死人了。”

   赵吉带府卫上前,韩熙载却抬手示意,稍安勿躁。德明和尚则一直低着头,口中默念“阿弥陀佛”。

   “你这贱人。”郎粲边说边往后退,“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杀我?”

   “郎粲,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秋琪冷笑连连,“韩大人有所不知,奴家原本润州人氏,阿爷在润州匠作坊有间铜器铺子,三代人皆以铸铜为生。那年某日,有刺史府胥吏上门贴纸,说要收什么双耳税。兄长很是不解,便询问再三,才知是家中售卖的铜器中有双耳铜壶,便要纳一份双耳税。”

   陈致雍暗自低语:“这倒是荒唐之事。”

   “除了双耳税,还有铜绿税、壶口税,甚至铺子门前那棵柳树飞絮,也要收笔落絮税。”

   闳中对文矩道:“这是睡糊涂了吧?怎么这也税那也税?”

   “兄长不忿,与胥吏起了争执,砸了好几只铜壶,谁知惊吓到过路马匹。那马上几人皆是一身华服,下马便对兄长拳打脚踢。只有一人未曾下马,事后被那几人嘲笑,说他胆小如鼠,连个匠户都不敢打。此人好像被激怒了,下马便拿起铜锤,将兄长活活砸死在门前。”秋琪失声痛哭,王屋山与若兰赶紧上前安抚,谁想秋琪将她们推开,喊道:“此人正是郎粲!就是这个衣冠禽兽!”

   郎粲显然有些慌神,忙对韩熙载道:“老师为学生做主,这贱人简直一派胡言。”

   韩熙载丢下鼓槌道:“秋琪,你接着说。”

   “阿爷去刺史府告状,却被掌书以越诉为由,仗责四十,险些当场打死。忽有一日,阿爷仍在养伤,家中来了一行刺史府兵丁,说依照南唐律法,阿爷被充了力役,要远配池州前线,不日便要启程。我阿爷……”秋琪数度哽咽,“我阿爷就这样死在了开赴池州的路上,刺史府连尸身都未还于我等,只说葬在了青山之间,是个风水好去处,就这样还要收笔殓尸钱。奴家如何不知,他润州郎氏手眼通天,想必早已买通刺史,一道来草菅人命。韩大人可为奴家做主吗?”

   韩熙载走到秋琪面前,将自己的手帕递出:“倘若此事千真万确,老夫定为你讨个说法,你且先随府卫下去,容我一些时日,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文矩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谁曾想文矩话音未落,便听郎粲撕心裂肺地“啊呀”一声,文矩循声望去,不禁毛骨悚然,但见郎粲趴在地上,被青君骑在身下一通乱刀,转眼间血注飞溅,青君满脸殷红,只笑出一口森森白牙。赵吉将韩熙载护到身后,也算眼疾手快,抽出横刀便猛然掷出,那刀不偏不倚将青君的胸腔刺穿,同时将人向后推出,撞在不远处的桌脚上。德明和尚纹丝不动,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口中“阿弥陀佛”也更响更快。四下的家伎失声尖叫,东躲西窜,完全一副天下大乱的景致。屋山探了探郎粲的鼻息,朝韩熙载摇了摇头。

   “哥哥,我没看错吧?”闳中双目如鸡子大小,“那刀可是穿透了?”

   “换作你我,恐怕已碎成两半矣。”文矩偷瞄了赵吉一眼,只觉得这家伙眉眼阴沉,恐怖如斯。

   “我说过,千万不可信这老匹夫。”青君望着秋琪,“哇”的一声呕出汩汩浓血,“阿姊如何就是不信?这郎家在润州横霸一方,全因私铸铁钱、把控流通。而这唐国铁钱,可是韩大人主张造的。如今这郎粲,成了他得意门生,你还不信这当中有所勾兑吗?”

   文矩眼神呆滞,转来转去半天,这才问秋琪:“这青君,可是令弟?”

   赵吉好像同时回神,立即命人将秋琪拿下。这姑娘被左右架住,缓缓跪下来,对着青君一边撕心痛哭,一边不停摇头:“不、不,快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青君握住胸口刀柄,望着韩熙载笑道:“我只恨、不能亲手除掉,这个祸国殃民的老匹夫。所幸为兄长报了仇,值得!”青君喊罢,奋力将刀身全都推进胸膛,最后说了声“放过我阿姊”,旋即身子一斜,倒在地上。

   “阿弟……”秋琪的哭声好似一坛死水,快要将人淹没。

   文矩见韩熙载仰天长叹,赶忙上前跪伏道:“大人,小的方才已极力阻拦,谁曾想这青君?请大人明鉴啊。”

   韩熙载缓缓于椅上落座,沉默良久道:“赵统领,先将郎大人与青君请出去吧。此事暂不可走漏风声,老夫还需仔细想想,如何与陛下回话。”

   “喏!”

   陈致雍进了一步,叉手道:“方才青君所言,大人切莫往心里去啊。”

   韩熙载原本要递给秋琪的手帕,此刻用在了自己脸上,文矩见他老泪纵横,却仍是一脸从容,实在不知他哭个什么。

   “老师何故如此伤心?”舒雅问道。

   “青君文章雄健非常,犹如登高而望,一扫天下大势。然字字句句,又怀安邦定国之志,此等人才若要为陛下所用……于国于民皆有大益。”韩熙载一面抽泣,一面咬牙强忍,“如何就这般?如何就这般丧失理智?”

   王屋山于一旁也泪水连连,问道:“大人要如何处置秋琪?”

   韩熙载要府卫将秋琪放开,舒雅连忙阻拦,说此人危险。韩熙载执意如此,厉声屏退左右,俯身握秋琪之手道:“老夫还是那句话,你若信得过,老夫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别说什么刺史别驾,哪怕皇亲国戚,老夫也要为你父兄讨个公道。你且随若兰下去,往后仍居府内,只是不可再像青君一般鲁莽,如此可好?”

   秋琪连叩三下:“大人可要说到做到。”

   若兰将秋琪扶起:“大人一言九鼎,府上谁人不知?”

   秋琪一把将地上的酒壶捡起,真是令文矩猝不及防,待到回过神时,秋琪已对着壶嘴,将毒酒通通饮下。

   王屋山上前打掉酒壶,握着秋琪的肩膀哭问:“你何苦还要犯傻?你这傻丫头!周末,此刻该如何施救?”

   “哦。”文矩立马起身,伸出两根手指:“由小的立刻为其催吐,或可保其性命。”

   闳中也摊开双手:“小的来掰开她的嘴。”

   “那还愣着作甚?”

   “不必了姐姐,奴家去意已决,纵使不被毒死,也还有别的死法。姐姐莫恼,奴家并非意气用事,只是奴家不死,拿什么换大人这一言九鼎?等来日大仇得报,奴家定在九泉之下为大人祈福。”

   文矩真不解天下怎会有如此痴傻之人,不禁感慨道:“蝼蚁尚且偷生,到底何苦来哉!”

   “大人。”秋琪嫣然一笑,“可否让奴家去陪阿弟说几句话?”

   韩熙载闭目轻叹:“既如此,去便是了。”

   文矩远望那一缕青衣,就这样随风轻摆,渐渐消失在朦胧的光影之中,似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孤独凄凉,又夹杂着某种决绝之美。想来这一幕若行于笔墨,定要人遐想万千。见一众行宴与侍女清理现场,文矩将闳中拽到一旁说,这算哪门子夜宴,只这一曲一舞间,顷刻便搭去五条人命,比那断头台还忙过百倍呀。闳中说是啊,这要一五一十画出来,不成了《秋后问斩图》?文矩见王屋山频频拭泪,又说如此也好,想来这宴席再难维系,我等也好早早回家,早早歇息。闳中连连点头说,甚好,小弟被打得元气大伤,早已想念娘子。

   “老师。”舒雅俯身道,“那今日不如就歇了吧?”

   “纵使天塌下来,老夫也要等李大人回来,听他新排的《花月夜》。”韩熙载扶膝起身,文矩却两膝一软,心中不禁叫苦,这他娘还有完没完了,又听韩熙载道,“此刻稍作歇息,诸位大人陪老夫吃上几杯。今日只是怠慢了德明禅师,还请勿怪。”

   德明双手合十,叹息道:“众生皆苦,如堕轮回。”

   “禅师随屋山去前厅等候吧,想必赵小吉已问出大概。”韩熙载瞥了文矩一眼,“周末,你也一道去,此事还需借你眼力。”

   “啊?小的,小的这一对狗眼,哪有什么眼力?”

   屋山强拽着文矩向大门走去:“事关重大,莫再迟疑。”

   “贤弟。”文矩转头望着闳中,“贤弟啊。”

   “哥哥。”闳中被府卫拦在身后,“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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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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