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朱铣交代的行刺动机,赵小吉总觉得有所保留。据说那是在枢密使陈乔所设家宴之上,有人提及韩熙载即将拜相一事,陈乔虽有夸赞,但更多还是忧虑,说什么一旦叔言为相,何止又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恐怕整个南唐也危如累卵。在场的朱铣一径旁听,未敢多言,不料还是被陈乔攥住手说,至此危难之际,朱大人作为叔言门生,更要懂得厘清私利,为国分忧啊。
这话算不算教唆行刺,难说。即便陛下过问起来,陈乔也不必慌张,只需将责任推给朱铣,说什么朱大人定是会错意了,自可全身而退。就连朱铣自己都说,陈大人未提一个“杀”字,便让我起了杀心,这就是庙堂之事。文矩听罢,只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若是整日与这等老狐狸为伍,该有多少算不完的心机,吃不完的苦头。
然而朱铣也不是网中好鸟,哪会任人宰割?此番赴宴之前,早已为自己备下筹码。这就是中书舍人,经手之事多为军政密要,此刻只托出一件,便要换个家人无恙。据朱铣交代,他于数日前接到东京密探奏报,一联书“刺驾”二字,一联书“此行人马处事缜密,分散以过江,人数难以知悉,或与开封府相关”。
文矩百思不得其解:“既收此等奏报,想必早已上达天听,还能有什么价值?这朱大人莫不是急出了癔症?”
“你这下人,竟还懂些机构文书之事?”赵小吉的眼神像猎人看到猎物一般,紧盯文矩,“这是下人该懂的吗?”
文矩心里一慌,连忙行礼:“小统领有所不知,小的常与江宁县衙的主簿一道品茗,闲聊时难免听个大概,也不知对是不对,就当小的放了个屁吧。”
“此屁臭不可闻,休要再放!”
“喏。”
赵小吉接着对屋山与德明道:“朱铣自作主张,将此奏报扣而未发,我已派人去他府上取来,确有此事。”
屋山抱臂思忖:“为何扣而不发?照理说关乎刺驾,还不算天塌地陷之事?万一陛下有何不测,他朱铣纵有万颗头颅也不够杀的。”
“自然是故意为之。”
“什么?”
赵小吉转头一瞥,确定门外无人,低声道:“朱铣的原话是,南唐弊政积重难返,为官只能浑浑噩噩、无所作为,他又厌倦了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故而心生绝望,任其发展。他将奏报转交韩大人,是希望大人借此立功,以近相位。他开出的条件有二:一是不再追究今夜之事;二是这奏报来处,需韩大人另行编造。”
“大人同意了?”
赵小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仅同意,还赏了朱铣一枚如意红雅姑,此刻都送回家中了。”
“那卢一韦、就这么白死了?”
文矩听屋山这么问,感觉实在好笑,没听到都给主犯送红雅姑了吗?这哪里能叫白死?根本就是无声无息的消失,仿佛从没来过一样好吗?
“屋山,此刻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了。”赵小吉看向德明和尚,“禅师乃出家之人,又是大人亲信,想必方才这些机密之事,定会守口如瓶吧?”
“阿弥陀佛,那是自然,请小统领放心便是。”
“没办法。”赵小吉一声轻叹,又看向文矩,“这些事知道越多,恐怕也死得越快。”
“哦?”文矩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拿袖口揉了揉眼,“小的刚刚犯迷糊,没听清大人说了什么,还请莫要怪罪、莫要怪罪啊。”
屋山微微一笑道:“我等立于一处,就算你没听清,死得也一样快呢。”
赵小吉朝屋山抬抬下巴:“好了,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大事。”
文矩立即捂上耳朵,一边朝大门退去:“大人先别说,等小的离远一些。”
赵小吉一把将文矩提回来,瞪着饿虎扑食般的眼睛:“我阿爷的手段你也见了,别以为我只会闹着玩。你敢漏听一个字,我立刻砍你一根手指。”
据赵小吉所言,韩熙载对奏报内容的真假做了初步判断,他认为此番刺驾,主使若为开封府尹赵光义,那断然不会有假。纵观近年来接触过的北宋情报,事关赵光义者不乏连篇累牍,但提炼出的人物特征不过两点:其一,此人皇亲贵胄,权势滔天,就连赵匡胤也得退让三分;其二,此人心机深沉,行事狠绝,朝中少有制衡之士。故而叫人不得不信,这天下之事,大概就没有开封府不敢做的。
赵小吉接着推测,就算这队人马精于刺杀,想必也不敢直袭皇城禁军,如此一来,只能伺机而动。恰巧八月廿二日当天,适逢燃灯古佛圣诞,陛下要依例移驾鸡笼山圆寂寺拈香礼佛,如若失此良机,至少再等三月。德明禅师乃圆寂寺教授,侍驾之事熟稔于胸,方才听他陈述,这御驾礼佛早在半月前已开始准备,无论朝中各机构配员,抑或寺中待诏僧侣,均已在天王殿北堂的院落禁闭演习,直至圣诞当天,是为“净炼”。
“哎——小的有话要说,不知当不当讲。”文矩见赵小吉睨视于他,却不言语,便道,“就算我等在此掐来算去,直至天亮,也不能将刺客一把掐死,岂非无用之功?此距古佛圣诞近在朝夕,不如请韩大人明日上朝,对陛下直言,那皇城内寺庙众多,随便去哪个还不能焚香祈福?如此延宕半月,全城搜捕,刺客们定当闻风而逃,那时再请陛下移驾圆寂寺,于上于下、于国于佛,还不是皆大欢喜?嘿嘿。”
“哦?我如何就没想到?”赵小吉满眼敬佩之情,旋即连连拍掌,“你这下人果真机智非凡啊。
文矩腼腆地笑了笑:“不敢不敢,也就是闲来无事,粗读了几本兵书而已。”
“如你所言,让大人拿几个毛贼去恐吓陛下?”
文矩感觉浑身一僵:“这?”
赵小吉面露凶相,一把拎起文矩道:“大人叫你协助办案,你却要大人去死?”
“哎呀!”文矩吓得腿脚一软,跪在地上,其实他只想赶紧脱身,岂料又跳进别个粪坑,只能头如捣蒜连连讨饶,“小统领莫怪莫怪!小的猪头猪脑,满嘴嘣屁,往后定当夹紧,不敢再熏到小统领。”
屋山推了赵小吉一下:“他这把年纪,你就别再吓他了。再者他说的也没错啊?有刺客不去便是,多简单。”
“你?”赵小吉头顶的小火苗,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头脑竟也这般简单。”
“错了,这只是寻常百姓的想法罢了,不比你们这些庙堂之人,向来只会观天,不顾脚下之土。”
“算了算了,我不同尔等计较。”
屋山将文矩扶了起来:“你也是的,怎么动不动就吓软了?”
文矩想说那赵吉动不动就飞刀插人,这儿子也断然不是省油之灯,更何况年轻气盛舞刀弄枪,脑子抽风只在瞬息之间,叫人如何不怕:“姑娘有所不知,小的生来就没硬气过,阿爷还总唤小的软蛋儿。”
此时德明好像有些不耐,点头致意道:“小统领,此去鸡笼山有段路程,不如边走边说吧?”
赵小吉命属下去府卫马厩领马,又在前院点了十名得力干将,放眼望去,皆是一身银甲的威猛少年。众人于府门前汇合出发,一路金器撞甲、铁蹄铿锵,着实撼人心魄。文矩不会骑马,只能与赵小吉同乘,未曾想那马鞍邦邦硬,又与方才挨打之处反复摩擦,感觉就要起火。
“小统领,小统领?”文矩既不能扶赵小吉的肩膀,又不能抱他小腹,最后只能揪住他铠甲后方的系扣,“可否骑慢些?小的挨过打,下边非颠烂不可。”
赵小吉轻慢一笑:“此处仍在武烈帝庙以东,不可快马,稍候见到玄武门,便要风驰电掣,你最好咬牙挺住。”
文矩想那山路崎岖,还不得将牙咬成豆腐渣,心头难免一凉:“那不如、让小的跑着去吧,想必也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驾!”赵小吉又提了一些速度,转头对身旁的德明和尚道,“禅师说礼佛那日,离陛下最近的是三名侍香沙弥,此事准确与否?”
“此事早在奏报之中,御笔亲批,除非尚书省责令叫停,断无更改之可能。再者众侍奉已入天王殿净炼,说明人事查验完备,照例无需再查。”
“这三名侍香沙弥,可是住持安排?”
德明眉眼一沉,好似犹豫了一下,这才摇头道:“非也,此三人乃小长老推举,并非本寺僧侣。”
文矩听到这如雷贯耳的名字,便知水又深了不少。需知小长老身在佛门,名声却早在伽蓝之外,全金陵恐怕无人不知。单说那清凉大道场,是为法眼宗祖庭,先帝时文益禅师于此开宗,广传佛法,四方僧俗无不神往,圆寂后受封法眼大禅师,故而这道场,也顺理成章做了金陵首刹。往后数年,此处只许高僧大德入场讲经,而那法眼大禅师的金莲宝帐,却唯有小长老能坐,可谓圣眷正隆。
此人如何这般受天恩垂青,文矩倒听过一些小道消息。据传周皇后崩逝当晚,小长老携一朵红莲入宫,置于皇后帐前,只念了几段《大方广佛华严经》,就见红莲升入半空,独自开合,犹如翩翩起舞。宫人无不大惊,一概跪伏其下,边哭边唤皇后回銮。陛下正要伸手去触,那红莲忽而烧出一片火光,小长老只用袈裟一挥,顷刻化出一朵金莲,散着皇后钟爱的袅袅沉香。后来宫人都说,金莲留住了皇后一魂一魄,每逢月满之夜,便有一瞬独自开合,清香无比。但文矩才不信这些鬼话,总觉得小长老这出红莲拘魂,与街头杂耍的“袖里乾坤”并无二致,搞不好就是个会念经的江湖骗子。
然而让小长老家喻户晓的,还远不止此,正如屋山所言:“都说陛下要封小长老入座国师,却又不乏流言蜚语,说他是北宋派来蛊惑陛下的妖僧。禅师可与此人打过交道?”
德明和尚悠然点头:“曾有一面之缘。”
“印象如何?”
“能言善辩,气度非凡。”
屋山思量片刻:“照往常,比如去年佛诞,这侍香沙弥也是小长老安排的吗?”
“前年、去年,皆由小长老推举。”
“如此说来,要是小长老有所勾兑,何需等到今日?”王屋山对赵小吉道,“我看这三位沙弥问题不大。”
“人心难测,不可只凭推想。”赵小吉许是看到了玄武门楼上的斑斑灯火,便又踢了一下马镫,“这三人总归离陛下最近,无论如何都要从此查起。”
文矩哪里受得了沿途颠簸,一出城便抱紧赵小吉,用大腿担住身子,可屁股是轻松了,老腰又险些颠折,最后不得不像一只壁虎,粘在赵小吉背上,一点一点往上爬,都快骑到对方头上了。
“你这老杂毛!”赵小吉的脸被文矩的胡须拂来扫去,痒得他摇头晃脑、咯咯乱笑,“莫要得寸进尺。”
“小统领尊老爱幼,谁人不知?”文矩贴着赵小吉的耳朵道,“再者韩大人对你委以重任,定是欣赏你能负重前行,何不咬牙忍耐一下,叫随行府卫也仰慕一番?”
赵小吉看看左右随从,低声道:“别再用胡须挠我,否则定要你那老脸寸草不生。”
如此飞马扬尘,穿山越岭,终见东麓山阜上的圆寂寺,于月光下隐隐绰绰,其间又夹杂点点灯火,忽明忽暗。待到寺门前的金字牌楼时,才见那碧瓦朱墙之下,有数不清的衣衫褴褛,或坐或躺或靠或趴,有呼痛者呜咽者病喘者,就连豆大的油灯也好似病入膏肓,垂死挣扎间照出几片遮风的草席,几张青惨的脸。
屋山拴好马匹,立即问德明和尚这些人为何如此?德明双手合十,一声叹息,才说这都是江州德化人氏,不久前那里一场洪灾,生民流离失所,这才四下逃难,来这金陵讨口饭吃。赵小吉满脸不以为意,说洪水哪里没有,好生留在本地,与官府协力重建,总强过这餐风露宿、沿街乞讨吧?德明摇摇头,轻声阿弥陀佛,接着说小统领啊,你如何不仔细想想,莫说那地方官助他们起墙累瓦,哪怕只给一丝温饱,谁又会不远千里,逃至此处求那粒米之粥?赵小吉眉头一锁,说如此这般,我不信朝廷会熟视无睹,不派赈灾钱粮,再者地方官经营故土,怎会坐视不理?德明拈花一笑,只说各位请吧。
文矩只觉得赵小吉真是金丝笼中金丝雀,金灿灿得天真幼稚,不禁低声对屋山道:“那地方官无所作为还好,就怕稍稍抠下手指,就得抠掉百姓一层皮,哪会给人喘息之机?”
屋山连忙摇摇头,给文矩使了个眼色,然后边走边问德明:“照禅师所言,这些人逗留于此,只为向寺中讨口饭吃吗?”
“也不尽然,毕竟有些人随身还留着钱财,温饱暂时无忧。他们在此逡巡,是为求度牒,入僧籍,也是个长远打算。”
屋山瞥了文矩一眼,轻叹道:“陛下崇佛,据说这寺庙产出概无赋税,上下土木、大小用具皆由府库拨钱,凡人一入僧籍,便可持度牒领取二金,终其一生不愁供养,想来的确是美差一件。”
德明和尚面无表情道:“此乃时势,非我所愿。”
文矩忍不住哼笑一声:“也怪小的年轻时脑袋糊涂,若早早剃个光头,来此侍奉我佛,如今这囊中多少也该有些底气。”
“就老叔这一脸的九根不净,哪个寺庙敢收?”屋山又转头问德明,“禅师,这眼看佛诞在即,寺庙要如何处置这些人?奴家以为上边的官员与住持,定不会让陛下见这满目疮痍。”
“此事我亦不知,大概会派人驱离吧?”
这圆寂寺的庙门三重飞檐,下衔三方金匾,浮在璀璨的门灯之中,真是普放光明,辉映斗牛。赵小吉命人上前叫门,不刻便中门大开,两个蓝袍小和尚见是德明,立即行礼,齐声“教授大禅师”。
德明手纂念珠道:“这些皆为吾之故友,我等有事要去天王殿,无需知会方丈住持,尔等将门看好便是。”
“遵命。”
众人正要进门之时,忽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跑来,拦住屋山的去路,喊了声“姐姐救命”。随行府卫甚是警觉,立即将其架到一旁,欲要打发。文矩见她不过八、九岁的幼稚模样,泪汪汪地跪在地上,不停朝屋山叩头,心中也倍感无力。
屋山叫府卫将人放开,扶她起身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江州人氏?”
这丫头一抹眼泪,脸更脏了:“好姐姐,我叫小豆包,我和阿娘都是江州逃难来的。”
屋山掏出一条帕子递给她:“先别哭了,你方才要我救你,却是为何?”
“阿娘已病三日,今日连水都难以饮下,无奈随身钱财都给了庙里和尚,清晨我欲要取回,却被他们赶了出来。”小豆包连连抽泣,“我,现在无钱为阿娘看病,还请姐姐救我一救,将来无论做牛做马,小豆包心甘情愿。”
屋山蹲下来又问:“你慢慢道来,为何要将钱财给那庙里和尚?”
“阿娘想入庙为尼,好歹有个着落,那和尚便说等度牒者何止千万,想在签发名单中往上靠一靠,还需人事,所谓金银越多,升的越高。阿娘这才不顾死活,将钱财全都尽了人事。”
屋山转头对德明道:“禅师,想不到这佛门圣地,也有如此不清不净的勾当。”
赵小吉环顾庙门,面露一丝不屑:“到底是哪个和尚,此刻抓出来一顿乱棍就是,在此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德明又是一声叹息:“小统领与姑娘或许不知,这度牒早已成了各大寺庙的一项正经营收,据说报恩寺的度牒更是天价,有如金身,即便小统领将那和尚拉出来,他也自有理论。”
“如此说,这钱定是讨不回了?”文矩轻声问道。
“她阿娘定是签过一份换牒文书,白纸黑字无可反悔,即便告去官衙亦无人理会,搞不好还得吃顿板子。”德明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度牒不渡苍生,广渡金银,时势如此非我所愿。”
屋山抚了抚小豆包的乱发,转头问赵小吉:“你可曾带了银两?”
“我等当差不穿便服,自然也未带钱囊。”赵小吉转头问,“禅师可有银两,先给这丫头去请郎中,明日自当奉还。”
“小统领有所不知,贫僧若有分文,也尽数用来抄经了。”
屋山转头望着文矩:“老叔可有?”
“没有。”文矩的脑袋摇成拨浪鼓,“完全没有,小的穷得就剩这一脸毛了。”
谁曾想屋山一把将文矩腰间的双鸟佩扯了下来:“借老叔此物一用。”
“哎?你怎能抢我、抢小的最最珍贵之物啊?”文矩拽住屋山的手臂说,“你今日救她,明日救谁?你好好看看,这乌泱泱一片,这些人你救得过来吗?”
“我救不了这天下,只能救一救眼下。”屋山眯眼一笑,“老叔放心,只是借来一用,若有遗失加倍奉还。”
文矩不禁泄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放开屋山:“那你可别骗小的,这可是小的家传之物。哎!别骗小的,这东西可值钱了,三十两银子小的都没卖呢。”
屋山将玉佩塞进小豆包手里:“你快去这山下的文学馆,找一个林管事,就说王屋山托他带你入城,进玄武门左转去找悬济堂,跟掌柜说玉佩押在此处,请他先来医治,明日王屋山会找他结算。记住了?”
小豆包连连点头:“记住了。”
“快去吧。”
小豆包跪伏下来,连叩三下:“姐姐救命,无以为报。”
文矩抢了一嘴:“这东西你可拿好了,需知美玉易碎,我的乖乖呦。”
一行人穿过天王殿,便是普济道场,有水系自西向东川流而过,其上跨三座虹桥,雕栏玉砌格外精细。北面六间别院,便是此番净炼之处,参与礼佛之人皆住于此。入院大门有禁军巡防,无不一身金甲。赵小吉低声对屋山道,果然是龙飞扬看守,此人乃禁军副统领。
“来者何人?”龙飞扬的声音浑厚无比,活似狗熊咆哮,于道场中久久回荡,“可是德明禅师?”
“阿弥陀佛,龙将军辛苦。”
赵小吉上前行礼:“下官失礼,龙将军别来无恙。”
龙飞扬细细一看,笑道:“我说是谁如此气势汹汹,原来是尚书府的小统领,许久未见你阿爷,他身体可好?”
“承蒙将军挂怀,阿爷大体无恙,只是征战留下的刀伤,近来痛得难以入眠。”
“你阿爷勇猛之士,乱军中夺敌将首级,我等无不敬佩。”龙飞扬扫了一眼随行府卫,又看了看屋山和文矩,“贤侄此来所为何事?”
“不瞒将军,我等有事需入院调查。”
龙飞扬眉宇一沉,低声道:“贤侄,不是我故意刁难。你且细看那门上封条,乃是尚书省行印,若要打开非得尚书省批文不可。”
“将军可否借步说话?”
“请。”
二人行至侧门一旁,低声细语,但文矩还是能听个大概,只见赵小吉从胸甲中取出一物,递于龙飞扬,说此乃韩大人亲笔手书,请将军过目。龙飞扬细细看过,沉思片刻,说竟有这等怪事?赵小吉回话,若非如此,下官也不必连夜赶来。龙飞扬将那手书合起,命人轻轻取下封条,问赵小吉打算如何行事。
“眼下只能挨个查起了。”赵小吉转头对众人道,“这六间别院紧密相连,但有风吹草动,定会打草惊蛇。我等人力不够,不可一拥而入,只能将他们一一引出,在此讯问。”
“谁去引呢?”屋山问道。
“你不能,我等武人也不能,只能有劳禅师,将他们一一骗到这道场里来。”
文矩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禅师出现很是自然,断不会令人起疑。”
德明双手合十:“小统领说笑了,可知出家人不打诳语?无论对方是何等凶险之人,贫僧也不会诓骗于他。对不住了,贫僧一心向佛,实在爱莫能助。”
文矩忽然感觉,所有人的目光正在向自己游移,心头不禁一冷,暗想这该死的和尚真是千年狐狸,浑身冒油,恐怕玉皇大帝都捏他不住。文矩缓缓向后躲闪,发现所有人也随他移动,他又侧过身去,发现那些眼睛也飘了过来,他又转向院墙,最后被德明拽了回来。
“阿弥陀佛,周管事这般闲庭信步,定是信心满满。”
文矩在心里骂了一声老秃驴,十分无力地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是想让我死啊。”
屋山拍了下文矩的肩膀,爽朗一笑:“老叔不必沮丧,区区几个刺客而已,有何惧哉?”
“区区?还区区几个刺客?”文矩感觉自己上辈子定是一根苦瓜,此生怎么就错投了人胎,不觉间挤出两滴泪来,“你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还区区几个刺客?就算只有半个刺客,我这老命也不够人家刺的。”
赵小吉也拍了一下文矩的肩膀:“周管事放心,今夜我定当护你周全,事不宜迟,赶紧上路吧。”
“你护我周全,你还能护我周全?”
“君子一言,千鼎之重。”
“我信你个鬼。”文矩索性蹲了下来,抱着脑袋道:“方才区区一个厨子,你都要将我一道乱箭射死,这次换成刺客,我不得被你剁成中秋肉饼?”
屋山上前将文矩扶起:“老叔放心,我定当舍命护你周全,这你总信吧?”
“阿弥陀佛,周管事不必妄自菲薄。贫僧见你人中颀长,定是长寿之人,再看你眉心有痣,自有福星高照。更何况这眼角之间,满是老奸巨猾,哎——应是聪明伶俐,化险为夷如同反掌。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你就安心去吧。”
文矩哭笑不得:“果然是高僧大德,这经让你念的,都念出人中颀长了?还说什么不打诳语,这转头就给我打了一壶,我要真有福星高照,还会站在此处吗我?”
赵小吉一把将文矩拽向院门:“老周,莫要再放这些无用之屁,此刻你只需听清,若你遭遇不测,我与屋山定当救你。”
“老叔莫怕,我有暗器护你。”
事已至此,文矩也只好放手一搏,于是吸溜起鼻涕道:“假如我死了,你们替我去趟捧月楼,告之紫嬛姑娘——算了,让她思念我的音容笑貌也未尝不可。”
赵小吉满脸不耐:“速去行事,遗言稍候再留。”
那三个侍香沙弥住在西北角甲字院东屋。文矩这一路走来,感觉自己宛如老鬼,脚下总是轻飘飘的,不知有没有踩着地面。抬手欲要叩门,脑海中又闪过青君惨死之状,那血啊,哇哇得往外吐啊,也不知自己能吐多少。他下意识捂住嘴巴,真想在三婶怀里哭一鼻子,没想到鼻头刚刚一酸,就听院门那边传来赵小吉低语,愣着要死吗?文矩气愤又委屈地回了一句,你见谁楞死了?都是被逼死的。说罢他叩响门扉,听到一声爽朗的“请进”。
这三个小沙弥,皆是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三人连成一排,盘腿坐在通铺上,好似在打坐冥想。文矩没走两步,他们忽然一齐转身,从身后的被褥里抽出一根金灿灿的棒子,大概手臂长短,一看就能敲死人,然后用冷峻的眼神望着文矩。
“啊,吾乃尚书省一小小主事。”文矩的双腿不由得抖了起来,所幸藏在袍衫之下,难以察觉,“三位小师父,如何称呼啊?”
“贫僧法号慧曜。”
“贫僧慧霓。”
“贫僧慧命。”
三人自左向右报完法号,文矩连连点头,心里又将这几个法号默念几遍,慧曜慧霓慧命,慧曜霓、命——会要你命?要你命?但见慧曜跳下床,摊手说大人请坐。文矩虽感老腰软得乱摆,也还得故作镇定,缓缓坐了下去。慧曜将门一关,吓得文矩尾巴骨一缩,真是冷汗直冒。又见慧命走来问,大人可要用茶?文矩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只是不知小师父手里是何物啊?慧命将棒子一挥,说大人莫要见怪,此乃我等为陛下侍香时,所要用到的鎏金香筒,其上阴刻了《般若心经》,正如我等身家性命,故而若有旁人出现,抑或外出行事,必要随身携带。
文矩微笑点头:“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坐于原处的慧霓忽然抬头道:“你们听,这屋顶之上似有异响。”
“怕不是老鼠?”慧命也仰面朝天。
文矩赶忙插话:“定是老鼠无疑了。我近来就住在丙院,每至夜里,那老鼠便在屋顶滚来滚去,好似在歌楼一般快活,哈哈哈。”
文矩话音未落,这三人脸上的笑意顿时全无,进而面面相觑。文矩的笑容也僵在脸上,心里又没了底,便问:“小师父们,这是怎么了?”
慧曜徐徐上去,逼近文矩问道:“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这个、那个、其实我是来传话的。”文矩搓了搓手里的冷汗,“门外龙将军托我传话,小长老此刻正在观音堂中,请各位随我走一遭吧。”
“不好!”慧命这么一叫,吓得文矩又一哆嗦,只见这三人满脸惊惧,在地下团团打转。
忽而慧霓一定,对众人道:“我想不明白,到底何时被发现的?”
慧曜冷冷地割了文矩一眼:“这一向都隐藏的滴水不漏,究竟哪里出了差池?”
慧命用香筒敲了一下脑袋:“怎么办?不如先将其处理掉,然后再见机行事?”
文矩听完这些话,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还能怎么说呢?不愧是“要你命”三人组,一上来便杀伐果决,还非说是什么香筒,分明就三根大金棒子,转眼间一齐砸下,定要脑袋开花,魂飞魄散。文矩做梦也没想到,有天竟会死在乱棍之下,此刻他只能仰面朝天,希望屋山能准时发射暗器,救他一救,然而这两行清凉的泪水,又让他倍感无望。
慧曜又走到文矩面前:“大人,你这手如何颤抖不止?又如何泪流满面?”
文矩赶忙拭泪,转而将双手紧紧按在腿上,笑道:“没什么,只是一提起这屋顶老鼠,便想起我那早夭的孩儿。那年她才六岁,偏爱在屋顶捉鼠,不料一日滚将下来……便是天人永隔了,呜呜呜。”
“大人节哀。”
“无妨无妨。”
慧霓忽然捉住文矩之手,文矩顷刻瘫软下来:“大人,你又怎么了?”
“小师父就别装了,还请给老朽一个痛快吧,哼哼哼。”
“大人不必为难,我等定会去见小长老,只是不知我等私下饮酒之事,小长老是如何知晓的?”
“哈?”文矩愣住半天,这才从椅子里直挺起来:“此事我也不知啊,是不是,被谁闻到了?”
“怎么会?我等都是入睡前痛饮几杯,再以蒜去之,然后相互嗅探一番,确认无误才可安眠。”
“那方才,你们要处理掉的?”
慧命立即接话:“还有半坛桂花酿。”
“原来如此,依我看不必处理,听龙将军说小长老有事要嘱托你们,想来应该也不关饮酒一事。”文矩长长出了口气,缓缓起身,“师父们随我动身吧,莫让小长老等候太久。”
这三人临走前又嚼了几粒大蒜,一路相互嗅探着出了院门,忽然被一众禁军与府卫包围,吓得端肩缩脖,紧贴一处。文矩终于咧嘴一笑,转头跟赵小吉说,这几个家伙,方才险些将小的吓尿,此刻他们看似无辜,我却能觉出一股凶险之气,定要好好审讯一番。屋山由院门走来,说刚刚在屋顶偷听,感觉这几人口音不似汴京人氏,倒像润州口音。
那慧曜连忙附和:“我等确是润州人氏,不知各位这是要做什么?龙将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尔等听命即可。”龙飞扬看向德明,“禅师请问吧。”
德明轻咳两声,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我来考考尔等,自左向右每人一问。话说我佛教三界迷如苦海,一心向佛只求渡岸,请问这三界是指哪三界。”
中间的慧霓立刻举手:“这题简单。”
“不许抢答!”
左边的慧曜双手合十道:“这三界乃欲界、色界与无色界矣。”
“善哉,那这无色界又所指为何?”德明往中间一指,“你来作答。”
“无色界,无非是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受想行识又是何种境界?”
右侧的慧命躬身作答:“小僧所想,大概是身无质碍,得大自由,如遇漫天神佛,光明普照,不堕轮回之苦。”
“如此说来,岂非无形无质,四方飘荡,难寻依止之处?”
四个和尚就这样你来我往,对答如流,内容越来越密,时间越拖越久,最后甚至往地上盘腿一坐,漫漫长谈。赵小吉说这可不行啊,这简直四个话痨啊,我看要扯到天亮去。屋山说禅师或许心中有数,老叔说呢?文矩靠在墙上休息,多少也有些忍不住,便走到德明一旁道:“德明禅师,小的叨扰一下,我看这三人佛法精深,似也不在禅师之下啊。”
“我等尚未辩论完毕,你如何看出个孰高孰低?”
“禅师可是忘了?”
“什么?”
文矩附耳道:“我等不是来辩论的。”
德明和尚一怔:“哎呀,险些被这几个沙弥带入坑中,那你说该当如何?”
文矩拍拍手叫众人过来,望着“要你命”三人组道:“若行刺杀之事,定要有备而来。试想这口音、佛法皆可伪装,唯独一点,他们终归自汴京而来,于金陵逗留不过数日。我只需灵机一问,任他们百般伪装,都要被无情揭穿。”
“那你还不快问?”
文矩负手前行,于三人前徘徊片刻:“三位小师父,你们在金陵为僧有多少时日啦?”
“我等在小长老座下,想来已有七个春秋。”
“既如此,可知那秦淮河畔捧月楼乎?”
“那是自然。”
“捧月楼三大头牌冠绝金陵,钟爱于各大寺庙清静礼佛,所到之处无不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三位小师父自然知晓。那请问这三大头牌如何称呼,本年的排名又是如何?”
“这。”慧曜看看慧霓,又看看慧命,“这得想想。”
文矩仰天一笑,手指一挥:“想什么?怕是想破脑袋,尔等也编不出来。”
赵小吉顷刻拔刀,身后府卫与四下禁军亦闻风而动,真是甲胄齐响,刀光漫天。
“我想起来了!”慧霓忽然喊道,“倘若小僧没记错,捧月楼头牌第一应是逐云姑娘,本年排名第一,可对否?”
文矩半张着嘴巴,听到赵小吉道:“没错,本年第一确是逐云。”
那慧命又拿香筒敲了一下囟门,双眸一亮道:“第二名我也想起来了,是不二姑娘,又叫霓裳不二。上月我还在清凉山见过她,果真肤如凝脂,踏水留花。”
赵小吉走到文矩身旁道:“不错,那日我就在现场。”
“第三名是紫嬛姑娘。”慧曜最后作答,“因其反弹琵琶闻名于世,曾有诗云:江左飞花路,不知妙手如故,紫嬛,紫嬛,卷起蛮腰一束。”
见赵小吉将刀缓缓收回,文矩立马道:“不对,他们说错了。”
屋山见赵小吉重新拔刀,便问:“哪里错了?”
“紫嬛本年排名第二,不二才是第三。”
龙飞扬眉眼一皱,好似有些看不下去:“要几个和尚牢记青楼排名,是否有些强人所难?看来他们应该不是汴京来的刺客,就先留在此处,贤侄赶紧继续筛查吧。”
“刺客?”慧曜挑着细长的眉毛,起身道,“可是说这院内有人要行刺陛下?”
“你有什么要说的?”屋山问得小心,像怕惊走窗前之鸟。
“如此想来,那甲字院北屋的三人倒有些异常,因为这连续几夜,都听得有人频繁进出北屋,脚步声杂乱密集,感觉有十数人一般。”
赵小吉转头问龙飞扬:“将军可知,那北屋所住何人?”
“应是太乐署一名乐正和两名编钟乐工。”
“陛下礼佛当日,这些人距陛下多远?”
“在大殿一侧,不过数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