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吾乃尚书省一小小主事,负责此番净炼的器物调度,太乐署方才派人送来几件编钟支架,一些横饰与锤饰,暂置于光明殿后,请张乐正带两位乐工随我一道取来吧。”
这乐正的年纪大概四十上下,身材高大,臂膀壮硕,怎么看都不像搞音律的。身后的两名乐工则是少年模样,听到文矩这么说,竟和乐正一同愣在原地,没有丝毫反应。
“张乐正?”文矩又往前走了一步,“若是此刻不便,明日再取也无妨的。”
“主事说笑了,我等又能有何不便?主事且随我来。”张乐正将文矩请到桌前,真是一席好酒好菜,“这净炼好比身在囹圄,寻不得一丝快活,所幸那后厨还有些手段,入夜便送来酒水,我等也只好凭此排解寂寞。主事若赏脸,不如吃两碗再走?”
“这。”文矩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乐正压得很沉,“若是美酒又岂能辜负?”
“哈哈哈,快给主事斟满。”
文矩自然谨慎,见乐正一饮而尽,才端起碗来啜了一口。又见那中堂之下,立有两排错金圆形编钟,排列大小有序,表面有鎏金云纹铺底,抱以龙首回纹,金灿灿得颇为华贵。
“怪哉啊。”文矩放下酒碗道,“这编钟属实怪哉。”
“哦?”张乐正瞄了一眼两位乐工,笑道,“主事所言为何?”
“在下所见音律编钟,皆是扁如盒瓦,其声短而轻快,所谓前钟声远,后钟复起,断不会两相抵触。而这圆钟不但未曾见过,想必金声绵长,前后干扰,却是为何?还请乐正赐教。”
张乐正咧嘴一笑,对两名乐工道:“尔等愣着作甚?还不快给主事说道说道?”
乐工面面相觑,皆未开口。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文矩已察觉乐正盯着自己,此刻无需细想,这几人定有问题,文矩不禁追悔万分,这该死的狗嘴何必多此一问?
“啊,在下想到了。”文矩拍桌一笑,“这圆钟定是依陛下心意所造,盼佛祖保佑我百姓合家团圆。如此想来也不奇怪,不奇怪。”
“原来如此,主事真乃博学多才。”张乐正与乐工都笑开了,“我身为乐正,精通钟律,也是今日才知此事,惭愧惭愧。不如由我为主事演奏一曲可好?”
“哈哈哈,仙台盛玉露,素手复钟鸣。”文矩瞟了一眼,这乐正之手好似熊掌,指间还满是倒刺,“如此甚好。”
乐正走到编钟一旁,拿起两把能敲死人的钟锤道:“吾习乐数十载,天下钟曲无所不会,主事点一曲吧。”
“素闻《南风》一曲大气深沉,乃宫廷常奏,不知可否?”
乐正挥起锤子一通乱敲,忽有一柄环首短刀从钟里掉落,文矩见之大惊,旋即又想哭死当场,而余光中发现两个乐工紧盯自己,只好默默低头,端酒啜饮。却听乐正笑道:“哎呀,这钟可真难敲啊,主事听这《南风》奏得如何?”
文矩立马拍掌附和:“这前奏气象恢弘,真是荡人心魄。”
“主事何不一起奏之?”
文矩起身道:“哎呀,在下方才想起还有一事,需到丁字院走一遭,乐正且吃酒,回头我再来唤。”
张乐正快步走来,将文矩拽到钟前,然后捡起地上短刀,塞进文矩手中:“主事以此刀击钟,其声格外悦耳,还不快试试?快啊!”
文矩一哆嗦,真是哭笑不得,只好举起短刀敲了一下,只听张乐正笑道:“主事敲得正如老狗放屁,轻柔了。不是要听《东西南北风》吗?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文矩又哭了,频频拭泪:“在下忽而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儿,那年她才六岁,某日被老狗咬伤,谁曾想不过数日——竟天人永隔。”文矩将刀还给张乐正,“这般失态还请勿怪,在下去门外哭哭便好。”
张乐正一把钳住文矩的脖子:“你那孩儿,怕不是被你这老狗啃死的吧?说,是哪阵风将你吹来的?”
一旁的乐工道:“大人。此人只发一问,便将我等揭穿,想必定是高层密探,按营长交代,不可轻举妄动啊。”
文矩一听,抿嘴道:“算你还有脑子。”
另一个乐工道:“大人,他记错了,营长是这么说的,若有前来筛查身份的普通官员,不可轻举妄动,若是高层密探,形势危急定要速速灭口,后半夜自会有人处理。”
文矩忍不住笑了,被自己气笑了,想来这人世间的事,也不过如此百转千回。他发誓往后若再多说一句,算了,大概也没有往后了。他感觉张乐正目光亲切,宛如紫嬛,或许都是要命之人,才会如此相似。他被按倒在地,听到一声“对不住了”,感觉真好听啊,又见那可爱的小手抬刀,顷刻刀光一凝。他想按照程序,还有最后一步,之后就听天由命吧。他闭眼大喊“救我”,却听张乐正一声惨叫。他睁眼一看,见乐正手捂左眼,指缝间露出数枚金针。
文矩定了定神,这才拽着发软的双腿跑向大门,谁想那乐正勇猛非常,眼中冒血亦紧追而来,挥刀刺向文矩。正是千钧一发,忽有一柄横刀刺穿门花,又刺入乐正肋中,转而刀身一拧,拔出万点飞血。乐正向侧边一倒,单膝跪地,转头对身后道:“快走!”那两个乐工未有一丝犹豫,即刻扑窗而逃。
赵小吉破门而入,将文矩揽在身后,弯臂擦掉刀刃之血:“你虽拔掉眼中毒针,也只会越发无力,故而不必挣扎,放下短刀饶你不死。”
“哼。汝亦行伍之人,应懂得马革裹尸,何等荣耀!”乐正挥刀自刎,令人猝不及防。
文矩见屋山进门,忍不住皱起眉心,说小的险些被这厮活活掐死,姑娘可是在屋顶看热闹吗?屋山笑说,若非老叔嘴皮发痒,问那编钟是扁是圆,又何至于此?文矩咂咂嘴说,小的解手还需脱裤,谁曾想这些人刺杀陛下,竟敢毫无准备,再怎么也该补一补乐理常识吧?赵小吉从乐正的身上摸出一块鎏金铜牌,上书“南衙神机”。
“果然是了。”赵小吉将铜牌丢给屋山。
文矩瞥了一眼:“这南衙神机是何意啊?”
屋山将牌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开封府尹,又称判南衙,这南衙神机,应是赵光义麾下的暗部了。方才逃走那两人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绝非泛泛之辈。”
“那此刻又当如何?其余别院查是不查?”
“不必再打草惊蛇。”赵小吉收刀,将乐正扛起:“此事牵连众多,只尚书省、内侍省、吏部、礼部、太常寺就难逃干系,大人若无证据,岂敢调动神武营全面清查?我等将此铜牌与尸体带回,即可复命。”
赵小吉请龙飞扬按兵不动,一行人便同德明和尚道别,离了圆寂寺。说来已近子时,山间密林越显寂静,月光下一路快马加鞭,时而惊起飞鸟无数。文矩照旧趴在赵小吉背上,说小统领竟有隔门杀人之术,实在叫人大开眼界。赵小吉躲开文矩的胡须说,这算什么?只可惜生不逢时,不能与阿爷驰骋疆场,他日若陛下长剑一指,我定要率千军直驱,复我江北十四州。文矩感觉这少年真是不知天高,一径痴人说梦,却又被这股单纯与热烈打动,便说小统领志在九天,真叫人高山仰止啊。赵小吉淡淡一笑道,我知你定在笑我痴傻,也知这朝堂之上蝇营狗苟,非我能左右之事。然,一颗赤子之心,又怎能轻易陨灭?
这年轻人虽不识人间疾苦,却也有令人敬佩之处。文矩连连点头,一声轻叹,正要开口之际,身体却猛地向前一摆,听到赵小吉喊了声,绊马索!胯下骏马陡然翻覆,连他同赵小吉一齐甩飞,真是天旋地转,撞在地上又翻滚数周,痛得他眼冒金星,人影恍惚。顷刻又听杀声四起,有无数紫衣人自叶间飞落,几个坠马的府卫尚未起身,便惨遭屠戮,将热血浇在火把之上。
文矩被赵小吉扯到身后,只见迎面走来一男一女,皆是一身紫袍。男的魁梧异常,形似铜墙,比常人高过两头有余,手持一对六棱开山银锤,浓眉细眼霸气逼人;女的身材娇小,头戴青玉镶金小冠,虽面如桃花,却眼飞毒箭,手里那柄豹头短刀一挡一勾,又轻巧飞划,便将一名府卫咽喉割断,溅了她半肩血污。又有府卫上前冲杀,一刀砍在男人的银锤之上,顷刻将刀震飞,府卫都不曾站稳,又一锤转瞬袭来,砸得那满身银甲四碎,连人飞出数丈之远,于呕血中气绝。
敌众我寡,剩下的府卫只能向中聚拢。
“尔等可是南衙神机?”赵小吉问道。
那女人踢起一顶府卫头盔,用刀顶着转了一圈,笑道:“既然知道,也省得我再来废话。将我属下的尸身与腰牌留下,或可放你一条生路。”
“屋山,带周末走,定要将腰牌送回。”赵小吉又小声嘱咐一旁府卫,“尔等于左右护送。”
府卫齐声:“喏。”
文矩忍着浑身痛楚,缓缓叹息道:“小统领如此挂怀,真叫小的感激涕零。只不过、小的实在跑不动了,就留下陪你吧。”
赵小吉一把拎起文矩,瞪着明亮的双眸:“我说过,今夜我要护你周全,岂不知君子一言千鼎之重?”
“你行吗?”屋山问赵小吉,只得到一个确定的眼神。屋山点头,拽着文矩向后退却,手中那柄随马横刀,已是血迹斑斑,“老叔跟紧。”
听着身后与左右刀剑相击,文矩能猜到,这些年轻人恐怕都要丧命于此。到底为了什么?值得吗?文矩想不明白,心里却有股前所未有的悲怆,因为他感觉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近在咫尺的生命,就在此时此刻,要比他见过的传世杰作珍贵万倍。那些军情里的什么胜败,从前都只是茶余谈资,而此刻文矩好像才懂,那根本不是什么胜败,而是江山之下的寂寂无言。
屋山吹了一声口哨,忽有一匹黑马跃出竹林,奔袭而来。屋山向前迎了几步,好一个身轻如燕,侧身一跳便攀上马背,俯身又将文矩拽到身后,一路绝尘而去。
“姑娘,还是将小的丢在半路吧。”文矩趴在屋山背上,忽然轻声道,“小的怕是命不久矣,此去徒增累赘尔。”
“老叔胡说什么?可是哪里受伤?”
文矩苦笑道:“小的这遭罪的屁股,大概是过于翘拔,方才又吃了一记飞镖。”
屋山立即勒马,伸手往文矩身后一摸,果然有枚菱形镖吃入臀部,整条大腿已被血浸透:“你如何不早说?”
“刚刚才感到一丝冰凉,本以为袍衫破了,四处漏风,这一摸才、竟也有吃飞镖的一天。”文矩感觉浑身绵软,想哭都没了力气。
屋山叫文矩挺住,又朝山下跑了一段,其实身下的马匹也身中数箭,早已气喘吁吁。这时转入一个山坳,忽见石砌的平台上有座二层阁楼,木墙乌瓦很是斑驳,静静矗立在月光之中,看不到一丝灯火。屋山停在楼前,将文矩扶下马,又忍着泪摸摸马鬃,满眼不舍。
“这马,许是跟你多年了吧?”文矩感觉自己的声音,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可惜了。”
屋山点点头,抹掉泪花,然后向马腹一掌:“走吧,能跑多远跑多远!”
屋山将文矩架住,快步向阁楼走去。她说此处乃圆寂寺的一处寺产,上下两层皆为储酒所用,由于不必赋税,故而这“寺酒”物美价廉,于坊间供不应求,世人都称“菩萨露”。
“这屋内可有看守?”文矩问道。
“四方之民无不崇佛,哪个敢偷?自然无需看守。”
屋山未从正门直入,而是绕到屋后,让文矩忍痛去爬梯子。文矩问何苦呢?是嫌小的这血冒得不够快吗?屋山说此乃下山必经之处,那些人定当路过,若要在正门留下痕迹,与送死又有何异?
这二楼的隔板之上,满是半人高的大肚绛皮酒坛。屋山手持火折,叫文矩趴下,说稍等要脱裤子,又从墙上取下木瓢,自坛中取酒。文矩靠在楼柱上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小的一把年纪,这糙腚又怎能见光,毁了姑娘清誉?不如让小的将这菩萨露吃个够,倒也死个快活。屋山抽出一根金针,放在火上边烧边说,老叔将死之人,还在乎什么男女大防?你若不趴,我来帮你趴,那时可别怪我辣手摧花。
文矩正要回话,便被屋山往嘴里塞了一块木牌,原来是他的通府名牌,不知何时被屋山拿去。
“这伤口缝合痛似割肉,你可咬紧了,以防咬断舌头。”屋山将金针与几根长发泡入酒中,又去坛中洗手道,“还不趴下?非要我将你打晕不可?”
“这老腚遭罪也就算了,如今这老脸也是不要了。”文矩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热泪盈眶地趴下来,“往后如何为人?”
屋山将细发穿入针眼,搁在瓢中:“老叔,你可知屋山这名字有何寓意?”
文矩正暗自琢磨,忽然感到下边一松,然后似有万千痛楚,如浪潮般涌向囟门,不禁撕心裂肺地“额”了一声。
“好了好了,拔掉了。”屋山咯咯一笑,往那伤处倒了半瓢酒水,只见文矩以头撞地,形如捣蒜,双手就快将头皮撕下。屋山一把拽掉文矩裤子,以浸过酒的手帕按住伤口,“我阿爷是后周侍卫亲军指挥使的副将,赵匡胤陈桥兵变那年,被叛军王彦升所杀。此人狠毒至极,又想将我等赶尽杀绝,若非那日我在后院玩耍,自墙角水渠爬出,也定要死在他们刀下。我亲眼,看到他们将我阿娘的头颅砍下,置于锦盒之中。”
文矩双目血红,流着眼泪低声道:“小的也想要那样一个锦盒。”
“那是献给赵匡胤的,你哪里配得上?”屋山缝了一针,沾掉血又缝一针,听到文矩“嗷?”的一声,屁股像菜虫一样拱了起来,又道,“就这样,我隐姓埋名,在汴京的街巷里乞讨为生,同几个孤儿住在废弃的道观里。直到第二年深秋,我去朱雀门附近的瓦肆卖柿子,遇见一队看戏的贵人,其中有个仙风道骨的美髯长者问我,这天气寒凉为何仍穿草鞋?我说无家可归,有鞋便好。他买下我的柿子,让我陪他坐坐,问我姓甚名谁?我说,无名无姓。又问我将来打算?我说只为复仇。”
文矩擦着眼泪,吸溜着鼻涕问:“此人可是韩大人?”
“你如何知晓?”
“那年我记得。北宋昭宪太后崩逝,韩大人受命往开封纳贡,陛下登基不久,亲自于天街相送。当日真可谓旌旗蔽日、祥瑞漫天,满朝文武列行左右,鸣角擂鼓直撼云霄,好大一个排场。”
“不错,正是大人。”屋山缝好最后一针,轻轻打结,“他说假如我愿意,可随他一道返回江南,待学好武艺手段,再来复仇不迟。又给我起名屋山,只盼我此志不移,大仇得报。”
“你就从没想过,他是在豢养杀手吗?有朝一日,他若要你潜入汴京行刺某人,你去是不去?”
屋山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为文矩提起裤子:“好了,起来吧。只是这发丝易断,需要仔细。”
文矩吃力地翻过身来:“如今还想报仇吗?”
屋山又去坛中洗手:“当然。”
“傻丫头,倘若你父母泉下有知,断不肯你去报什么仇。这人间烟火哪里不好?他日若遇一人,平凡度日,恐怕才是他们由衷所愿啊。”
“老叔为何不睁眼看看?”屋山盘腿坐下,拧起眉头道,“今夜死去的卢一韦、秋琪与青君,还有那寺门前的小豆包与疾苦百姓,哪个不愿与家人安生度日?哪个又不愿看人间烟火?再说老叔你,又能有多少自由?我自知老叔心善,想劝我放下从前,过个太平日子,但在这满是倾轧、身不由己的世道,又有几个能独善其身?似老叔所言,无非海市蜃楼罢了,只怨我等不曾活在太平盛世,宿命而已。”
文矩让这番话摇撼的头皮发麻,怔忡半天,终于一声叹息:“姑娘洞若观火,让小的汗颜了。”
“记得汴京上元灯会,阿爷带我提灯游玩,好一个满城璀璨,胭红脂香。似这般人间烟火,屋山只觉得短过一梦,或许只有那提灯的丫头,此刻仍骑在阿爷肩头,以为那样的日子永远都过不完呢。”屋山好像听到什么,立即将一旁的火折熄灭,竖起食指对文矩嘘声。
屋外确有马蹄之声,不刻有人推门而入,无数火把紧随其后,阁楼一层猛地亮如白昼。文矩隔着木板缝隙往下看,正是那群身穿紫衣的“南衙神机”。
“老叔趴好,千万莫动。”屋山附耳低语,能听出气息之中的万分紧张。
但见那为首的女人气冲冲地进屋,手持银锤的男人跟在身后道:“来龙,兄弟们没有不卖命的,你莫要再怨他们。至于逃跑那两人,所乘马匹身中数箭,定然跑不远。”
来龙?文矩觉得这名字着实怪哉,莫非那男的叫去脉不成?
“马匹能跑多远,岂是你去脉说了算的?”来龙气得原地打转,“府尹近来多受官家指摘,兄弟二人裂隙弥深。万一咱们南衙令牌承到李煜面前,官家不日便会知晓。那时怪罪下来,定说这刺杀是府尹逾矩行事,一意孤行。试问这责任你担得起吗?可别忘了,府尹说要善待我等亲人,那也是有条件的。”
“休要多言,我誓死取回便是。”
“此刻恐怕要取回的,还不止一个令牌。”
“还有什么?”
“如今计划败露,全赖那个该死的太常博士陈致雍。”听到来龙说出这个名字,文矩与屋山不禁面面相觑,“我说过他们不懂音律,不可假扮太乐署官人,那陈致雍非说什么,此乃滥竽充数之计,定当安排周全。”
“你是说,要将陈大人的命也一并取回?”
“府尹的亲笔手书与信物在他手中,此人断不能留。”来龙转头对门外喊道,“将人带上来!”
有紫衣人架着一个瘫软的府卫进来,让他靠坐在酒坛之上。文矩见他满脸血肿,双目半睁,一副颓然之相,已不似韩府里的英武少年,心中难免不忍。来龙手臂一挥,身旁紫衣人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于府卫面前徐徐展开。
“你那统领倒是决绝,见大势已去连忙自刎,而你们如此胆小,想必还有不少留恋。”来龙微微一笑,“方才那个已被我挑断脚筋,你也看到了,此刻说与不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么说来,赵小吉已经阵亡。文矩鼻头猛地一酸,好一阵胸闷,再看屋山此刻也捂着嘴,泪花了双眸。
“这厮对他温柔不得。”去脉一脸不耐:“来人,将他脚筋挑了再说。”
“等等。”府卫忽而痛哭流涕,“我说便是了,只要尔等留我一命。”
“好说,就算你叛降于我大宋。”来龙从腰间取下令牌,转手丢在府卫身上:“此乃我南衙信物,可保你性命无虞。仔细看看你面前的金陵城图,太常博士陈致雍所居何处,速速在图上指出。”
“陈大人所居何处,我实在不知。”
去脉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带将银锤丢在地上:“莫要浪费时间,挑了脚筋他自然知道。”
府卫赶忙补话:“不知就是不知,挑了我也不知,但我知道陈大人此刻就在韩府做客。”
来龙看了去脉一眼,又问:“方才逃走那两人,也是你们韩府中人吗?”
“正是。那女的是舞伎王屋山,深得大人宠爱。”府卫顿了一下,抿了抿嘴,“至于那男的,我也不知底细,只听他自称小的,身上又一股臭气,恐怕是府里拉粪桶的便夫。”
文矩立马闻了闻袖口,心想哪里臭了?不就是年纪大了夹不住,放了几个臭屁而已吗?
“如此说来。”来龙原地转了一圈,沉思道,“我等也免去了东奔西跑,只需往韩府一趟即可,倒也方便。你们韩府此刻有多少人马?”
“老统领麾下还有二十来人,但韩府邻近皇城,四下有神武军巡防。你们最好分散入城,于韩府北苑汇合。”
“等等!”来龙忽然抬手喊了一嗓,屋内登时鸦雀无声。
文矩见她将手指探向耳尖,轻轻一捋又移至眼前,然后猛地抬头看向二层隔板。即便是隔着狭小的缝隙,文矩也感觉她能利眼看穿,正在与自己对视,不禁寒彻骨髓,连忙闪向一旁。屋山则轻手轻脚捡起身旁的横刀,再次竖起手指,对文矩嘘了一声。
“上面有人。”哪怕来龙压低声调,文矩也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去脉与一众紫衣人齐刷刷地望向头顶,问道:“你听到了?”
来龙将手指伸给去脉一看:“这滴血,是从上边滴下来的。”
紫衣人纷纷拔刀,只有去脉盯着来龙问:“滴到哪里了?”
来龙指下耳尖,又向头顶望去。
去脉却嘿嘿一笑:“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此处没有铜镜,否则你真该看看,你这半边脸上满是血迹。我猜定是上边的酒坛凝了露水,恰巧滴落下来。”
“不对。”来龙又闻了闻指尖,“有酒气。”
“酒坛漏酒也未可知吧?”
来龙转而扫了一眼脚下:“若是漏酒,为何这地上未曾洇湿?”
去脉捡起银锤道:“好了好了,你莫要疑神疑鬼,我上去看看便是。”
屋山小心翼翼往右移了一步,对文矩耳语:“这屋后有条沟渠,掩在蔓草之下,或可保全老叔性命,快走。”
眼看去脉踏上楼梯,几名随从紧跟其后,文矩摇了摇头,笑说:“你快走,我来拖延一刻。”
“再不走,都得死。”
“老叔累了,真的,不想活了。”
“你?”
“也让我这双老腚歇歇吧,它们也是命苦之腚啊。”
通往二楼的阶梯尽头有扇木门,文矩听到去脉抱怨,说怎的上这些大锁,也不知藏的什么好酒,待我劈开它。这边话音未落,门外忽有来报,说来龙大人,我等在山下发现那二人所乘马匹,已倒在血泊当中,想必他们走不远。
来龙这才看向去脉:“快下来,断不能叫他们逃回金陵。”
“我就说你在耽误功夫。”
来龙走到府卫面前,将那块南衙令牌一把夺回,又一瞬刀起回鞘,便将府卫喉咙割断:“刺杀已然失败,我等无颜再返东京,眼下诸位只有拼死一搏,或可保全亲族。六丁。”
一名紫衣人上前应答。
“你将所有人的令牌收起,连夜带回东京,而后转告大人,我等已杀身成仁,求他宽宥一二。”来龙将令牌丢给六丁,“诸位听令,此刻需分散潜入金陵,于韩府汇合,就算无法夺回令牌,也定要诛杀陈致雍。一丁,你的人马分为三支,速去金陵玄武门、东门与西门设伏,那二人一旦出现,立即射杀。若有失误以烟花为号!”
听着马蹄渐远,屋山才将文矩扛起,二人按原路离开。就这样一路蹒跚,走出半里,见山下的文学馆灯影朦胧,徐徐摇曳。又有几户人家,坐落于文学馆南侧的山坡上,月光中勉强看清一些轮廓。屋山与文矩前往,敲响其中一户,开门的男人掌着油灯,往前照了照,立马笑说,原来是屋山姑娘,怎么这么晚?屋山对文矩说,此乃山中猎户老张,平时总往文学馆送些山珍,托林管事的福,我也吃过不少。屋山直切主题说,老张你听好了,我此刻要借马匹一用,再将你那弓箭一并带上,可否?老张连连点头,说姑娘吩咐,那还有何不可?
屋山说此去杀机重重,让文矩留在老张家,如此由她独自策马,返回韩府,差人去神武营求援,否则韩大人危矣。文矩断然不肯,说你救你的韩大人,小的也有未竟之事。屋山问他什么事?他语塞半天才说,你若遭遇埋伏,老叔或许还能为你挡上几箭。见屋山愣在原地,于灯火阑珊中莞尔一笑,刹那又泪光闪烁,文矩的心真是怦怦直跳,连忙说放心,你只管将小的当羊肉一般,挂在这马背前面,若有飞箭射来,你拿我去挡便是。屋山说,你可不要后悔。文矩说君子一言,千鼎之重。
文矩趴在马上,屋山以绳索缚之,二人立即启程。岂料飞奔不到二里,文矩便颠得哇哇吐水,感觉就快将脑子吐空,多少是有些后悔。然而屋山问他如何时,他还是倔强地边吐边说,快,再快些。
玄武门的楼灯似萤火一般,逐渐飞入视野。屋山警惕四周,再次提速,飞马便似一阵疾风,在遍地芦苇中破开一路。文矩抬头去看,此刻的月光好似芦花渗出一般,无边无际,真像涟漪泛起的银海,有种彼岸难渡的浩瀚,又有种孤寂之美。若是此刻动笔,这月下一人一马,扬起漫天芦花,定是一幅气象绝佳的《金陵夜奔图》。
“老叔,抓稳了!”屋山说时迟那时快,已将猎弓握在掌心,俯身朝芦苇中连射两箭,不刻便听一阵坠马之声,而两侧蹄声复起,越行越密,间或有箭羽破空之声,于耳畔穿梭不绝。屋山总有闪避不及,右肩吃了一箭,大概来不及痛,前方又闪出一马,上边的紫衣人马术了得,竟踩镫倒骑,只是刚刚拉开弓弦,便被屋山一箭射飞。右侧马蹄越靠越近,屋山起身连射三箭,忽有持刀者从左侧芦苇飞出,不偏不倚坐在文矩的屁股上,痛得他又似野狼“嗷?”的一声,眼里数道白光,如见西天诸佛。
那人奋力一砍,屋山侧身躲避,顺势抽刀,蛮腰一拧便有冷光划过,那人也躲得轻快,否则喉咙必被割断。文矩感觉这个猪狗,简直将自己当成了坐垫和马镫,气真是不打一处来,“你娘的”,文矩抱住那人小腿,抬嘴就是一啃,不要太解气。但听那人“嗷?”的一声,转眼坠落马下。屋山收刀持弓,转身又射三箭,总算解决了身后危险,“老叔,你还好吗?”
文矩擦着满脸胃液:“小的还行,你中箭了。”
屋山将箭杆折断:“小伤而已,你再坚持一下。”
此刻玄武门外的官道上,还有零星的马队往来,城墙下那些简陋的草棚,大概也是难民所居,有人在石砌的灶台前烤火,四下烟雾袅袅。“南衙神机”没有追出芦苇地,屋山终于松了口起,不多时,身后的天空绽开数朵烟花,绚丽之极,引得几个稚童欢呼雀跃。屋山避开大路,穿梭于小巷之间,一路未遇险阻,终于抵达韩府东门。
文矩被府卫架着,晕晕乎乎地向青峰苑走去。穿过宴厅前的竹林,隐隐可闻琴瑟婉转,又见赵吉携众走来,望着屋山右肩的箭伤急问:“姑娘这是?”
“奴家无碍。只是有大批刺客将要来袭,请统领速速差人,前往神机营求援。”
“哪里的刺客敢来此造次?”赵吉往屋山身后看了眼,“我那孩儿?”
屋山的眼泪又翻涌起来,好一阵沉默。其实文矩想代为转告,不知为何,竟也难以启齿。
赵吉好似意会,往后一个趔趄,点头道:“了然,了然。”
“此事来得突然……”
赵吉抬手打断:“姑娘无需多言,吾儿尽忠守责,不愧戎马少年。”然后转头对身旁府卫道,“你速去神武营求援,其余府卫把守宴厅,若有刺客,来一个杀一双!”
屋山转头看向文矩:“老叔先去宴厅,倘若大人不问,你不可扰他兴致。我去包扎伤口,换身衣服再去。”
“这都十万火急了,还换什么衣服?”
屋山淡淡一笑:“我答应过大人,不会再像汴京城里,那个乞讨的丫头一般邋遢。”
文矩在青峰苑饮了碗水,胃里好受许多,这才托着受伤的老腚,一瘸一拐步入宴厅。闳中见他,连忙碎步跑来,扶着文矩低声问,哥哥这又是吃了什么苦?文矩哭笑不得,说贤弟不知,我险些死于荒山野岭,这老腚也不知造了多少孽,竟吃了一记飞镖,他娘的。闳中忙问,哪种飞镖?可是路边杂耍时口吞飞镖的飞镖?文矩眉头一锁,说贤弟不问问我伤势如何,却问那飞镖何等摸样,汝真乃奇葩也。
“不知为何,我似乎感觉不到哥哥有多少痛楚。”
“此乃屁话,因为飞镖没扎你屁股上。”
“若是扎我屁股,娘子定会心疼死的。”
“闭嘴吧。稍等会有刺客,你快看看这屋中可有躲藏之处。”
只见韩熙载盘腿坐于宽大的禅椅之上,不知吃了多少酒,燥热得直扇扇子。雪白的内衫敞胸露肚,文矩心想这老杂毛果然放浪形骸,大庭广众如此裸裎,那老脸竟也不羞不臊。不远处有五位乐伎,皆坐于绣墩之上,跟着李嘉明的打板吹奏起来,有的吹筚篥,有的吹笛子。若兰手持朱色小板,立于韩熙载面前,边扣边唱:“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声。”不刻,屋山持一柄山水宫扇走来,换了身双鹤团纹的浅灰长袍,于韩熙载一侧止步,轻轻扇动。
“回来了?”文矩听到韩熙载问。
屋山只道:“回来了。”
韩熙载笑道:“此乃李大人新排的《花月夜》,你以为如何?”
屋山只点点头。
韩熙载跟着哼唱起来:“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文矩往远处一看,舒雅正在与侍女下棋。陈致雍则坐在椅上,与两名乐伎嬉戏正欢,间或捧起乐伎之手细细抚摸。文矩一想死去的那些少年,外加下边阵阵剧痛,登时怒火中烧,真想在刺客到来之前,亲手将其活活掐死。正这么想着,忽闻窗外杀声四起,刀剑相击不绝。吹唱的乐伎随之停顿,面露一丝惊慌,李嘉明则起身看看窗外,又看看韩熙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屋山取来衣物,又是那件杏黄大袍,缓缓为韩熙载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