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无妨,尔等接着演奏接着唱。”韩熙载不紧不慢地说完,李嘉明便坐回青瓷墩上接着打板,乐伎们也该吹的吹,该唱的唱。韩熙载转头又问屋山,“确定了吗?”
屋山将那块“南衙神机”的令牌递出:“大人过目。”
韩熙载看过令牌,负手逡巡至文矩面前:“大概多少人?”
屋山回话:“四、五十总有的。”
“可是为这令牌而来?”
“还有陈致雍,刺客是他协助安插的。”
“他?”韩熙载转头看向陈致雍,而陈致雍也在看他:“陈大人,你可知这门外短兵相接,所为何事?”
陈致雍淡淡一笑,上前两步叉手道:“大概知道一些。”
韩熙载将那令牌甩飞过去:“何故如此?”
舒雅捡起令牌,用手轻轻一拂道:“南衙神机?老师,何为南衙神机?这门外究竟怎么了?”
陈致雍对舒雅一笑,行至韩熙载面前:“陛下整日做些什么,大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不是礼佛就是拈花,不是作诗就是赏乐,又有多少时间,去顾及这王土之内的黎民百姓?他虽有臣服之态,内心却贪恋大位,否则也不会只听你韩某人谏言,说要扩建龙翔军,便欲拜你为相。他是不会放弃的,为了他永远在乎的风花雪月。有朝一日,那北宋大军挥师南下他必要陈兵江畔,试问韩大人,那时我江南生灵涂炭,百姓无归,可是你想见的?”
“听起来倒是大义凛然,真叫老夫刮目相看。”
“此刻这门外,定是来杀我陈某人的,证明下官这盘棋输了。我虽死不足惜,却又苦了这江南百姓,可悲可叹,实在可悲可叹。”
文矩往前挪了两步,低头道:“韩大人,小的有两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来无妨。”
“返回路上,我等被这些刺客突袭,去的府卫少年们、尽数殉职,唯有小的与屋山侥幸逃脱。方才,小的还恨透了陈大人,如今听他一言,虽有些极端,却也不无道理。”文矩抬眼瞄了韩熙载一眼,见他面色从容,才接着道,“小的不是读书人,却也知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亲民者践行仁爱,亲仁者心无偏私,广施仁政民心所向,善化王土仁者不败。可眼下呢?陛下能看到什么?”
舒雅语态轻慢道:“老师好歹进士及第,要论这些鸿儒学说,老师能讲三天三夜。”
文矩连忙一拜:“小的又放狗屁了,此刻夹住便是。”
这边话音未落,正门忽地碎开一片,只见赵吉飞了进来,跪在地上连连呕血。奏曲的乐伎们再也坚持不住,全都瑟缩进角落,只有若兰仍伴着李嘉明的响板轻声吟唱。
“大人,快去后堂一避。”赵吉的咽喉大概糊满了血,声音浑浊不清。
“何必如此。”来龙将门框踹开,笑道,“惊扰了韩大人雅兴。此来不为别的,只要大人将陈致雍与令牌交出,我等立刻便走,断不会再来叨扰诸位。”
陈致雍笑了笑,对韩熙载叉手道:“给大人添麻烦了,大人多多保重。”
韩熙载一把将陈致雍拽到身后:“你若走了,往后谁来陪老夫下棋?”
来龙睁大眼睛道:“哦?韩大人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喝多了?”
“放肆!”韩熙载这一声,直让满堂寂静,“尔等一众南衙宵小,无品无级草莽之身,也敢在老夫面前乱鼓唇舌?你以为这南唐的兵部尚书府,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即走之处?今日莫说要带走陈大人,就说你们这些鼠狗之辈的项上人头,也定要尽数留在金陵,休想带走一颗!”
去脉一锤砸碎身旁的门扉道:“莫要再与这老东西废话,统统杀光便是。”
“府尹常说,韩叔言名门望族,傲然于世,果真名不虚传。”来龙提刀一转,“好一个死鸭子嘴硬,那就看看有没有我的刀硬。”
韩熙载眼前寒光飞闪,来龙的刀尖已在咫尺,若非赵吉挥刀去挡,想必已身首异处。赵吉虽受重伤,仍有万夫不当之勇,三两下便将来龙击退,只是那去脉银锤一划,又将他砸飞数丈,撞得立柱一抖,梁木下土,人也没了动静。来龙挥刀复至,屋山拔刀而出,一时金器相击如电光火石,打得你来我往,难舍难分。
文矩环顾四下,发现闳中没了踪影,仔细一找,才发现他蜷缩在屏风一侧。文矩上前一看,不禁感慨万千:“贤弟,你怎么又写起血书了?”
“哥哥看那阵仗,我等还能苟活几时?不如早做打算。”
“你也不动动脑子,他们只要陈致雍和令牌,是韩大人不给。只要他们拿到,又何苦再杀旁人?”
闳中忽然一顿,嘬了嘬手指:“言之有理啊,果然还是要与哥哥沆瀣一气,那此刻我等。”
闳中话没说完,一个行宴便飞了过来,落在地上连连呕血,刹时翻了白眼。闳中望着文矩,好似想哭,然后又咬破手指,接着写了起来。文矩看到去脉又杀了一名行宴,便知逃无可逃,只好从地上抡起一把琵琶,缓缓向韩熙载靠近。
“大人,神武军怎么还不来?”
“你问我,我去问谁?”
屋山毕竟有伤,渐渐落了下风,转眼就吃了来龙两刀。文矩去砸来龙,琵琶被一刀两断,顷刻又吃了一脚。屋山上前再战,接连吃下数刀,最后竟连武器也被击飞。来龙一刀突刺,势如雷电,直将屋山单薄的胸膛贯穿,接着向前冲顶。文矩愣住了,气息不自觉颤抖起来。他看着屋山右脚一顶,双手握住来龙刀柄,用力向内一推,将刀身全部贯入身体,右手陡地抬起,拔出头顶金钗,向来龙脖颈连刺数下。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来龙根本反应不及,唯有一注一注的鲜血溅落地面。来龙捂着脖颈倒下时,屋山也倒了下去,文矩起身去接,已哭得像个稚童。
“屋山不怕,屋山不怕。”韩熙载握着屋山之手,默默流下眼泪,“尔等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叫府医过来?”
“大人,不必了,屋山好似已看到阿爷阿娘。”她微微一笑,与平时的恬静无二,“大人养育之恩,屋山就算报了,你我两不相欠,大人无须自责。”
文矩哭得鼻涕稀拉,屋山看了咯咯一笑,从腰间取下她的鱼纹锦袋,塞进文矩手中道:“老叔,去将你那玉佩赎回。这里面的鎏金镂空香囊,足够了。”
“这么说,小的还能赚一笔。”
“要想赎回紫嬛姑娘,可能还差得远呢。若是能多出一些,老叔带我去看看人间烟火吧,可好?”
“你是说?”
“你见过我的人间烟火,不是吗?”屋山望了眼门外,轻声说,“阿爷阿娘,沁儿累了,可否抱抱沁儿。”
屋山缓缓合起双眸,流下两行清泪,也渐渐松开文矩。如此也好,文矩心想,至少往后不必再举目无亲。去脉放下来龙,一声咆哮,双目通红地站起来,却听门外紫衣人惨叫连连。
韩熙载起身道:“许是神武军来了,给我杀!”
闳中不知何时来到文矩一旁道:“哥哥,是不是有救了?”
文矩抬头一看,门外闪出六、七个身穿黑袍,戴金色虎头面具之人,外边的“南衙神机”全都倒在他们脚下,想必已经死透。其中一人踏入宴厅,手持银蛇盘柄刀,转头对去脉悠悠地说,放你一条生路,快去逃命吧。去脉二话不说,抬手便奋力一锤,但见这虎头男徒手去接,只向后退了半步,便将银锤接在半空。在场之人无不惊叹,就连去脉也双目圆睁。
“快去逃命吧,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去脉收了攻势,问道:“好汉何方人士?可否告知一二?”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去脉将来龙的尸身扛在肩头,转瞬便消失在夜幕之中。文矩连忙问韩熙载,大人,这可是神武军?韩熙载微微摇头,说定然不是。
“汝等又是何人?”韩熙载放声问话。
虎头男叉手行礼道:“韩大人受惊了,那神武营的正副统领都在吃酒,此刻已昏昏欲睡,府上派去传话的,想必仍在大营之外听候,我等见情势危机,只能贸然出手了。”
“尔等可是陛下派来的?”
“大人无需多问,有缘自会再见。倒是这姑娘,可惜了。”虎头男叉手缓缓退出,悄然融于夜色。
陈致雍望着满厅凄惨之状,一时热泪盈眶,跪于韩熙载面前道:“大人,下官犯此大逆之罪,纵有百颗头颅也不够杀的。可否请大人放过我那妻儿,让他们连夜出城去吧。”
韩熙载将陈致雍扶起:“我自会保你周全,往后不可再贸然行事,你且退下吧。”
“大人!”
“退下吧。”
一旁的李嘉明问道:“大人,这曲还唱吗?”
“有劳李大人,今夜就散了吧。”
“那,大人保重。”
李嘉明带着陈致雍一道离开,韩熙载满眼落寞,挥手道别。一众行宴与下人开始清理门厅,待到将屋山抱走时,文矩泣不成声。韩熙载叫舒雅去协理后事,转身来到文矩与闳中面前:“今夜之事,二位历历在目,回去后该如何作画,还需多加思虑啊。”
文矩一愣,与闳中面面相觑。
韩熙载负手而立,长声一叹:“这刺杀一事,陛下又能如何?无非忍辱负重罢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知晓此事之人越少越好,老夫这么说,不知二位待诏可否意会?”
闳中连忙叉手道:“大人指点迷津,我等不胜感激。”
“陛下想看到一幅什么样的画,二位心里可有数?”
文矩挺起酸痛的腰身一拜:“请大人明示。”
“恣意浮华,放浪淫靡,不过如此。”韩熙载转身望向窗外,无非又是个寂静而寻常的金陵秋夜,只是这场夜宴,以如此非同寻常的方式落下帷幕,或许也在他意料之外,“为难尔等了。外头已为二位备下马车,明日会有郎中上门,为周待诏医治,一应费用由韩府承担。老夫要歇息一下了,二位请便。”
文矩回到家中,果然扑进三婶怀里哭了好一鼻子。三婶见他衣衫破碎,白衬染血,也顾不及多问,只说好了好了,活着回来就好。又去打来一盆热水,拿了酒水与金疮药,为文矩清理伤处。见老狗趴在床边连连吐舌,文矩也倍感亲切,不禁伸手去摸狗头,没想到这家伙得寸进尺,竟在文矩脸上舔了一口,真是恶臭难闻,赶紧问三婶,这家伙是不是又吃屎了?三婶笑说,那还能改得了吗?
某日清晨,文矩痛醒,回想梦中亦有飞箭射入老腚,忽见屋山快马来救,却怎么也攀爬不上,听得屋山直呼老叔快跑。窗外又是闷闷的阴天,文矩腹中空空,便大呼三婶,喊了总有十数声,才见三婶推门进来,手擎菜刀与萝卜。
“是你在唤我吗?”
“三婶我饿!朝食可备好了?”
三婶将文矩从床上扶起:“我当是你三叔在唤我呢,真是鬼叫什么?”
文矩在饭桌前等候,见三婶端来两碗白粥,一碟咸菜,立刻眉头一锁:“怎么又是白粥咸菜?不是说今日要吃肉丝蓬蓬饭吗?”
三婶吃了起来,没有回话。
“好嘛,不想听的全都听不见。”文矩负气端起碗,咕噜噜吸了一口,“韩府给了银两,让你给我补身子,你就给我吃这些。”
三婶嚼着咸菜丁,笑道:“北街的张大善人给灾民施粥,我便把那钱捐给张大善人了。”
“什么?”
“你的俸禄够咱们吃了,再说你那伤也好得八九不离十,还补个什么劲啊?”
“三婶,你是怎么想的?”
“近来咱们金陵不安生,盗抢时有发生,多是难民犯事,到头来无非只为一餐果腹。官府坐视不理,只知抓人打罚,又有何用?”三婶放下碗,给文矩夹了几粒咸菜,“要是这天下百姓不安,你我恐怕连这白粥都要难以为继。再说那几岁大的娃娃,饿得哭爹喊娘,着实叫人心疼呢。”
文矩低下头,捏了半天拳头也没说出一个字。
三婶偷偷观察半天,才说:“想发脾气就发出来吧,我是该提前跟你言语一声,怪我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了。”
文矩端碗又吃了起来:“三婶说得对,只是别再将那点可怜的俸禄也给捐了,否则就只能。”文矩看了一眼老黄狗,那狗仿佛听懂人话,吓得往后一缩。
“经过那一夜,怎么感觉你脾气都变了。”
“似我这把年纪,还能变个什么?”
“真变了。”
某夜内侍省少监又来传话,说明日乃燃灯古佛圣诞,陛下要移驾鸡笼山圆寂寺敬香,命尔等于天王殿献画。明日辰时二刻,尔等于武烈帝庙南门等候,自有马车来接。
次日一早,文矩将《夜宴图》置于锦袋之中,与三婶吃过朝食便出门而去。路遇闳中,正在胡商那里挑选玉镯,说今日献画必有重赏,提前过来为娘子看看。二人沿秦淮河走了一段,转弯北上,路过宝华楼后门时,文矩忽然止步。
“怎么了哥哥?这宝华楼的舞伎,近来也很是风靡,哥哥可曾来过?”
文矩推开小小的木栅栏,发现那群捣衣浆洗的女子之中,竟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很是熟悉。他走近一看,果不其然,原来是那夜在寺庙前哭求救母的小豆包。文矩喊她一声,她立马回头,于木盆前缓缓起身。
“老叔?是给我玉佩的老叔?”
“正是啊。”文矩环顾四下,“小豆包,你在这宝华楼作甚?”
“奴家在此做工。”
“奴家?”文矩觑了闳中一眼,“你阿娘呢?是你阿娘将你卖给宝华楼了?”
小豆包瞬间红了眼眶:“那夜郎中为阿娘送了药,稍有好转,不料第二日来了一众官兵,要将庙前之人尽数送去牛首山。”小豆包频频拭泪,“阿娘在去的路上,许是又劳累了,倒在地上便没了气息。官兵见我无有依靠,便将我卖到此处做工。”
文矩险些气疯,捡起地上的木盆便胡乱一摔,只见门里走来一个男管事,咒骂“何人敢在宝华楼放肆”。闳中与小豆包一齐抱住文矩,叫他切勿乱来。
“天理何在?”文矩泪如雨下,怒吼,“天理何在乎?”
“老叔消气,否则奴家往后要不好过了。”
文矩猛地一怔,难免又心寒起来,狠狠朝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我不该如此鲁莽,不该如此。”
“老叔放心,小豆包会努力挣钱,将那玉佩赎回的。烦请老叔转告那位好姐姐,请她来宝华楼找我,小豆包想认个门,往后定要还了这份恩情。”
文矩感觉浑身发麻,右手不禁握住屋山给的那个鱼纹锦袋,长长出了口气才说:“好,我会的。那玉佩不必心急,我自会去赎。”
小豆包伏地跪拜:“奴家谢过老叔。”
文矩不忍再视,转身便走,闳中跟在身后问东问西,文矩也只字不提。随马车前往圆寂寺的路上,文矩也一径郁郁寡欢,只是看那车窗之外,好一个皇家气派。
但见遍山旌旗举朝日,伴霞飞虹;青绿万丈瑞霭散,金甲流光。百官华服映苍碧,千丈黄毯盘峰峦。曲柄伞,龙涎香,銮座宝阁功无量;古伽蓝,锦袈裟,玉殿金身佛法扬。山门里千僧诵经,直上霄汉;风过处飞檐摇铃,紫气辉煌。
内侍省少监引文矩与闳中过路,经数道禁军盘查,真乃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少年个个容貌威烈,虎头金甲霸气非常。到天王殿一侧,文矩见两道金色帷幔,如墙壁一般穿入殿门,外人难见天颜。少监入侧门,经引道至大殿西侧,与一位老太监交接后,指着殿中帷幔说,那里有个幕门,稍等贴身太监传话,你等就去那里候着,听清了吗?文矩与闳中齐声唱喏,少监便转身离去。
文矩看了看面前的老太监,已是弯腰驼背,老眼昏花之状,对着文矩咧嘴一笑,黑黢黢的不见有牙。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听殿内传来一声:翰林画待诏顾闳中上前献画。老太监一挥拂尘说,二位大人,哪个是顾闳中啊?闳中起身一拜。老太监手臂一抬,请吧。闳中看了文矩一眼,说哥哥,那我去了。文矩点头,抬眼看向殿中佛像,那接近屋顶的侧脸金漆斑驳,朱唇腻黑,肿胀的右眼似显疲惫,好像对这世间种种也无能为力。是啊,文矩心想,我佛慈悲,却难出殿门。
闳中不刻返回,跪在文矩一侧低声说:“不好了哥哥,大事不妙。”
“怎么了?”
“方才接画的那个小沙弥。”闳中瞥了老太监一眼,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定是夜宴当晚,杀光紫衣人的虎头男。”
“你如何知晓?”
“那天他入厅之后,我见他持刀的手腕处,有块菱形刺青。方才那小沙弥接画,手腕也有一模一样的刺青。”
“没记错吧?”
“哥哥连我的记性都信不过吗?”
文矩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转头道:“不好,我们都被骗了,那三个侍香沙弥果然有问题。再说为陛下递送物品,必要贴身太监,一个沙弥哪有资格接画?”
“别管了哥哥,待会儿献完画,我等速速离去便是。”
文矩沉吟片刻道:“贤弟。”
“啊?”
“今日我若有三长两短,还请帮哥哥一个忙。”
“哥哥你要做甚?”
文矩将身上的锦袋取下:“我有话要对陛下讲,今日不说,我定要活活憋死。”
“不可呀哥哥,你不可乱来。”闳中龇牙咧嘴半天,又说,“你若要去,我陪你便是。”
“贤弟,你有那么可爱的娘子,还需好好珍惜。”文矩取出《夜宴图》的卷轴道,“等我死后,将我葬于屋山姑娘一旁,切记。”
“哥哥。”
文矩忽而起身,对老太监道:“公公,里边叫我去献画了。”
“哦?”老太监往里瞄了一眼,“我如何没听见啊?”
“我三婶也这样,年纪大了,耳朵有时难免钝一些。”
“既如此,快请吧。”
文矩一拜:“谢公公。”
“哥哥、哥哥。”
“贤弟稍候速速离开。”
文矩向殿中走去,听到帷幔后有人讲话:“我们官家还是希望,国主往后能继续虔诚礼佛,若是修缮寺庙、供奉僧人,导致府库吃紧,官家定当鼎力支持。至于扩建什么龙翔军,官家说了,还请国主量力而行。对于那些鼓动争端、陷天下于危难的官员,也请国主思虑再三,不要动不动就拜谁为相。”
另一个声音说:“孤本就欲将此画,承于大宋皇帝陛下,好让皇帝知道,孤只是受了此人蛊惑而已。试想谁又知道,此人表面忠君爱国,说起话来豪言壮语,背地里却蝇营狗苟,淫乱不堪,身在庙堂只为贪色敛财。诸位既然来了,就请代为转承皇帝,还有一幅孤欲贴在朝堂之外,以警醒百官。”
这个声音文矩听过几回,定是陛下无疑。一切都对上了。文矩想起那天离开韩府之时,心中有许多疑惑,便想回去问个究竟。进入宴厅时,文矩听到韩熙载正与舒雅谈话,就在屏风后稍等。
“老师何必这般自污?”文矩听到舒雅气愤填膺道,“这一世英名岂不是毁于一旦吗?”
“今年初春,陛下命老夫值班光政殿咨询国事,每至深夜才归。陛下勤勉,老夫自当知无不言,于是谏言再三,一来请陛下减少苛捐杂税,使百姓休养生息,二来取缔寺庙优待,一切寺产皆需赋税,停止大兴土木,限制僧人数量,鼓励农耕,三来减少对北宋纳贡,暗中扩建龙翔军,精练水兵以护天堑。陛下虽对寺庙之事有些计较,可大体还算认同,便召去几位重臣,议论拜老夫为相一事。不知怎的,以上种种尽数传入赵匡胤耳中,陛下接到问询,惶惶不可终日。老夫还能如何?只能自污以示玩物丧志、昏聩卑鄙、无德无能,如此陛下也好有个交代,还陛下一个安心吧。”韩熙载轻声一笑,摇头道,“你看看今日之事,可不可笑?可不可悲?自我入江南以来,便是党争不断,如今我已这把年纪,竟还深陷其中。那铸造铁钱一事,起初为解燃眉之急,岂料陛下为充国库,已然不顾民生民怨。老夫屡次上疏不能饮鸩止渴,陛下可曾听得进去?老夫悔不当初,真不该谏言铸此劣币。如今南天倾覆,谁又能力挽狂澜?”
“老师用心良苦,是学生肤浅了。倘若有朝一日,学生能直面陛下,定要将这些积弊再提一遍,哪怕杀头也在所不惜。”
“你毕竟年轻气盛,需知庙堂之上,还要运筹帷幄,不可意气用事。”
“难道老师年轻时,就不曾意气用事吗?”
“哈哈哈。”韩熙载的笑声里,听得出几分凄凉,“家父韩光嗣因青州兵乱被诛,牵连全族,老夫才不得已逃离中原,一路险境重重。幸得好友李谷相助,才顺利逃至颍上县,与吴国隔淮相望。那日在正阳渡口,我二人痛饮一番。听得李谷对老夫狂言,中原若拜他为相,吞吴乃探囊取物尔。我岂能落于下风,于是对江豪言,吴若以我为相,定当长驱已定中原。那一年,老夫才二十有四,那是何等的凌云壮志?如今垂垂老矣,我又做了什么?那李谷拜相封侯,建言献策,吞我江北十四州,而老夫何为?老夫终究一事无成,什么也没能做到。回想这一生浮沉,真是可笑至极。”
“老师不必哭泣,毕竟英雄者,壮志难酬又有何妨?”
“英雄?哪有这般自污的英雄?”
“老师。”
韩熙载将地上的琵琶捡起,安置于禅椅之上,轻轻拨了一下琴弦:“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舒雅跟着吟道:“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韩熙载坐了下来,端起酒杯痛饮,“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文矩回过神,又听帷幔之后那人道:“国主应该意识到,此刻只要我等弹指一挥,便可要了国主项上人头。不过官家浩然正气,断不会行此卑鄙伎俩,若是国主仍要一意孤行,官家说了,定要这长江波涛翻血浪,金陵城头出降幡。”
“还请转告皇帝,孤断然不会再受蛊惑。”
“至于南衙一事,官家请国主不必在意,他自会有所惩处。”
文矩掀开幕门,进入帷幔,只见李煜盘腿坐在金丝莲花垫上,面朝佛像,一身衮龙袍格外耀眼。三个沙弥分裂左右,此刻都瞪着眼睛注视文矩。左侧跪着一身朱袍的贴身太监,纹丝不动,文矩走近一看,这太监下巴上竟支着一根竹仗,双目闭合,嘴角有血,想必早已被拧断头颅。文矩往外一看,百官、禁军全都立于门外,不过十步之遥,竟无人发现殿内已经杀人。看来这几个沙弥定是虎头男了,不愧是“要你命”三人组,否则不会如此恐怖。
“何人?”李煜问道。
文矩跪伏下来:“翰林画待诏周文矩前来献画。”
慧曜走来,将画接于手中:“你不是尚书省一小小主事吗?怎么还骗人呢?”
文矩回话:“大家都在骗人,小师父又何必说我?”
慧霓笑道:“方才我等与国主所言,你可都听到了?”
文矩控制住颤抖的手臂:“是,都听到了。”
“国主,那此人我等就代为处理了吧?”
“稍等!”文矩连忙抬手道,“我死之前,有话要对陛下讲。”
“周文矩。”李煜慢悠悠道,“在宋使面前,莫要唤孤陛下。”
慧命走来坐于文矩一旁:“有话快说,说完给你一个痛快。”
“国主,文矩平生只会作画,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敢做逾矩之事。”文矩俯身三拜,擦去额头冷汗,“今日得见天颜,不知下次又是哪年,所以这满腔心酸,不得不一吐为快。”
李煜一声冷笑:“什么品级,也轮到你来给孤吐苦水?”
“今日文矩定要一言。”
“区区翰林待诏,竟敢在孤面前如此狂悖?”
“哪怕国主要将文矩千刀万剐,今日也非说不可!”
慧曜拍了拍手:“倒是有些忠烈之气,那就赶紧说吧,别再惹国主生气了。”
“文矩知道国主崇佛,岂不见前朝梁武帝是何等下场?”
“放肆!”
“请国主御览微臣之画!”
慧曜将卷轴打开,登时双目讶然。这哪里画的是什么韩府夜宴,分明是寺庙之外那些蒙难的芸芸众生,无非高处宝阁林立,又有金碧辉煌,宛如被一道朱墙斩开的两个世界。
慧曜点点头,将画卷铺在李煜面前:“国主,这画却是罕见呐。”
李煜轻声道:“周文矩,你定然是不想活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国主怕是也被这烟雨迷了双眼不成?前些天夜里,就在这圆寂寺外,围满了德化逃难来的疾苦百姓。有个叫小豆包的丫头,她阿娘重病垂危,可她们的盘缠全都被庙里和尚骗走了。为国主礼佛,官兵前来驱离难民,将这些人送往牛首山,小豆包的阿娘却死于半路。官兵趁火打劫,将小豆包卖给歌楼,请问国主,我江南百姓如何就这般命苦?”
“周文矩,你到底想说什么?”
“国主,够了,不要再去问佛祖了,请问问苍生吧!”
慧命坐在一旁连连点头:“一个画师竟如此大义,不顾生死为民请命,若是为我大宋所用?周文矩,有没有想过来开封一趟?我们官家定会赏识你这士人气节,考虑考虑?”
“好了,你动手吧。”文矩闭起眼睛,挺直胸膛,“说好给我一个痛快,你若敢让我疼上半天,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李煜缓缓低下头,一声长叹:“周文矩,代孤送三位使节下山去吧。”
“听到了吗?”慧曜笑道,“你家国主放过你了,那就收拾收拾,陪我等下山吧。”
“国主?”文矩甚是纳罕。
“去吧,你说的难民一事,孤会想办法。”
文矩持贴身太监的令牌一路通行,于寺门前领了四匹御马,将“要你命”组合送至鸡笼山下。
“文矩老兄,跟你讲实话吧。其实周文矩这名字,我等已如雷贯耳,因为在官家收藏之中,就有幅你的《仕女浣花图》,官家真是爱不释手。若有缘,还请到东京一叙。”
“尔等杀人如麻,我怎敢前往?”
“那太监做了多少践踏百姓的勾当,文矩兄可以好好查查,反正这南唐迟早要纳入宋土,我等也算提前为民除害了。文矩兄保重。”
文矩叉手行礼,三人便扬尘而去。转头再看那青山之上,云海之间,似有故人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