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净土05
慎微2025-03-03 12:0713,435

1

我现在不能睡,和法官约好的时间到了,我得抓紧过去。

电动车还有电,我松了口气,估摸着应该够我办完事回去。

到了法院门口,锁了车,我转身绕过电动折叠栅栏往台阶上走。去年一审结束后,在法院门口的柳树旁,母亲想搜出我的身份证,她单纯地以为这样我就没法坐火车离开,她希望我能留下来,而我只想抓紧逃。

我们俩的谩骂撕扯全落入了行人的眼中,不少附近的住户都停下脚步,不近不远地观看这场现实情景剧,想来在法院门口这并不是新鲜事。母亲用大喊大叫和眼泪攻势来试图战胜我。我一抬手就挣脱了她的牵拽,快步往前走,母亲急了眼,向周围人大喊帮她拦儿子,还恸哭道:“天大的错都是当妈的错,你不能走,你走了叫我是死是活……”

两个遛弯的大爷和一个抱孙子的婆婆被母亲的哭嚎打动,将我拦住,上前劝说。母亲赶了上来,一把拽住我的手,继续边说边哭。我心里冷、乱极了,两只眼眨也不眨,只是看着几道身影包围住我,四张嘴巴配着不明就里的怜悯面孔,悬挂在我眼眉前上下开合。

我重重地吐出口浊气,然后脸上端着笑,向几位老人简述了一遍家事以及刚刚在法庭上发生的糗事。经过我的一番讲述,大爷大娘瞬间变了脸色,几人转头开始教育母亲。

“我这才听明白了,你这婆娘,你儿子讲的话全在理,老汉我劝你听儿子的话,好好地回家去。”

“当父母的人要为子女着想,你这是把娃娃逼上梁山了。”

几分钟后,围观的行人纷纷撤退,留下我和母亲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负气。我在前面走,母亲跟在我屁股后面小跑,街面上车多我不敢大步跑,怕母亲跟上来遭车撞,她咬得很紧,无奈我只能在巷子里兜圈,实在是气不过,我膝盖一折,哐当跪下来朝母亲磕头。

巷子的墙根下堆着零散的红砖,那是人家修房子余下来的材料,我抓起半页砖头既想砸自己又想砸母亲,可最后我什么都没敢砸,将砖头狠狠丢在地上,跑了。

=====

一年后的今天,我重新来到县法院门口,心里空空荡荡。那半页红砖碎在了我心里,我懊恼、我自责、我愤怒,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她是我的娘,我是她的儿。今生今世,欠不完的债,还不完的情。

我到得早,站在法院大厅里,身上湿了水,脚下白色瓷砖上滴出一摊。坐门口的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挑眉看我,努努嘴,没敢说话。

不多时,父亲也过来了,我俩打个照面,谁也不搭理谁,就往二楼走。等找到王法官,他正在忙,叫我们在走廊上等会。走廊上没什么人,父亲坐在蓝色的塑料凳上,我隔着凳子站在一旁。

他忽然开了口,指责我送烟的事办得蠢笨,我不甘示弱,阴阳他心眼多,要给法官送烟,何苦叫我跑腿去买,拢共200块的一条烟,路上哪个小商店里没有?而且这个节骨眼上送礼,我怕说不清楚。父亲被我怼得横眉竖目,嘴里一遍遍骂我败家子、窝囊废。

我不回应,掏出手机拍照,走廊窗户外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峰,烟雨朦胧煞是好看。我调了几次角度,拍好照片,专心致志地修图磨时间。

我们和王法官见面是在一间小调解室,几句寒暄后,王法官先了解了我的基本情况,然后开门见山地问我对这场离婚案的意思。我说支持离婚,重点是把财产分割清楚。一旁的父亲听了这话有些炸毛,问我:“分财产是我和你妈的事,你说这个想干啥?”

王法官劝住他,而后对我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王法官继续说,在他看来,我家的这个事已经没有调解的必要了,双方闹了这么长时间,且我父亲是坚决要起诉离婚的,既然如此,不如回家好好劝劝我妈,早点放手,各过各的日子。他另让我回家后写个同意离婚的书面材料,并让母亲签字。

我答应下来,问他那最关键的财产怎么分割?

“可以先把婚离了,财产到后面慢慢分。咱们今天就说《离婚同意书》的事,这两件事不冲突,可以分步走。”王法官回答。

“我知道我妈的性子,财产不闹清楚,这字难签。”我说。

“那你回家好好和她商量商量,具体的财产分割情况也一并写上,我这边再劝劝你家老汉,只要财产分配能有商量的意愿,那离婚的事就能办了。”王法官搓搓手,认真对我说。

话已至此,我笑笑,打了招呼告辞。

出了法院,骑上小电驴,脑子昏胀胀的。回去的一路上,我恨不得将电动车把扭转到最大,以此来让冷风吹得更猛烈些,好让我烧焦的脑壳,获得一丝清明。

我太需要睡一觉了。可父母的家里没有一张属于我的旧床。

2

回到阔别已久的房子,找钥匙开院门,眼前的陈设和我走之前一样,七零八落。

院子东南角胡乱堆着纸壳子,淋了雨湿哒哒地摞在地上,像堆坟丘。几个烂花盆摆了两排,盆里没有花,全是草。那盆迎春柳枯瘦的枝条都快卷成毛线球,四周箍了铁丝网,坏拖把杆和批发蔬菜包装用的塑料膜缠在一起,遮挡住大半个北房窗户。窗台上的土、沾满灰的纱窗、穿出墙洞横架在台阶上的煤炉烟筒,多少年了,这些陈设从未发生改变,和这个家里的人一样,胡乱地活着。

进了屋,找到自己的临时窝铺,我蹬了鞋半侧开身子,沿床边躺下。身上湿湿的,我怕弄湿床单,从别处翻出来几件不穿但没舍得扔的旧衣垫在身子底下,拉过来一条厚点的枕巾盖在肚皮上眯了起来。

隔壁就是佛堂,是母亲设的,里头供了一幅观音像和一尊瓷烧的药师佛。母亲信这个,但她的信不是信仰,只是求个佛菩萨保佑。我家的佛堂设得委屈,在杂货间,屋子里一半是香案蒲团,一半是杂货纸箱。诸佛菩萨和我一样运气不好,屈尊在此,除了几支香蜡、半杯清水、一碟放蔫巴的苹果,别的供养一概全无。

按风俗,远来归家的游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佛堂拜拜,但我太累了,早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睡得不知几时了,身上冷嗦嗦,激醒了昏沉,醒来天已发黑。我起身在床沿上垂头坐着,回了回神,院子里母亲的三轮车已经回来了,她在收拾货,我找到她讲王法官的意思。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早点放弃幻想,好好想想我之前给你提的打官司的事,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能让你多得到点财产。”我无奈地说,“明眼见,我爸是要闹到底了,离婚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要是还脑壳不清楚,那我就帮不了你,只能走了。”

母亲又要哭,我赶紧拦住她。呵斥她再哭我就撂挑子不干了,我真是被老娘哭怕了,简直是“索命梵音(《倩女幽魂2》插曲)”,燕赤霞听了她的哭声都要心里打抖。然后她又搬出老一套,说她和父亲都老了,前半生生活艰辛,没日没夜地干地摊才攒出这么点可怜的家产,我爸要么就是遭了鬼殃(不干净的东西),要么就是外面有了人,不然这事做得太绝情,离婚就离婚,闹分家产是要干嘛?

我说,人家不是为了离婚而分家产,是为了分家产才闹的离婚呀,家里的房产、土地和店铺,名字都在我爸身上挂着,现在二审就要开始了,二审过后法院能直接判离,到时候再想和他分家产,那就更难了。现在收拾好眼泪,好好把婚离了,争取财产分割最大化才是唯一解,这会可千万别说什么恩情,什么不相信,现实就这么明摆着。况且,闹来闹去,你俩不就是为了钱么。

母亲被我说得脸上挂不住,她松口向我保证好好办离婚,隔上半小时又变了卦,扯出些新的事情来纠缠。如此反复横跳,我都要暴走了。

“要离婚,那家里的欠债怎么算?你爸卡里藏的私房钱怎么算?光我知道的,他手里就得有15万。儿子,我死了我的钱都是留给你的,离了婚,妈也是要和你过的,可你爸的钱是留给他自己的,你不知道他的心有多狠。”

“你说的离婚方案我不同意,店铺的租金哪有他的份,他走了这么几年,家里的事没管过,现在不干活,反而要让我卖命养他。离婚就离婚,房子让他住,吃饭钱给他这就够了,还给什么租金!他要那钱干什么?你和你姐还没成家,现在的社会,没钱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家里的这个担子,你爸贪生怕死不敢担,全压在你妈一个女人身上,到如今他还要分租金,我不给!我一分不给!”

我和母亲从客厅吵到厨房,甚至摔了锅。我脾气躁,心火涌上来像头失了智的畜生,抄起桌子上的东西,碗、筷子、辣椒油碟,都砸到了地上。碎瓷片在我和母亲之间飞溅开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终于让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耳朵里短暂安静下来,面对26岁的儿子,母亲不敢说话,抹着眼泪离开了。我坐在地上,无力地待着。

=====

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在家摔锅砸碗,我厌恶他,厌恶这种家庭环境,我无数遍告诫自己不要成为这样没有责任心的男人,要以父亲为耻。

可命运的回旋镖太快太毒,就在刚刚,在我站的这块地砖上,我成了这个家第二个摔锅砸碗的男人——或许这就是血缘的支配力量吧。我以为是家庭束缚了我,但我不知道是自己心里深藏着恶,在外人面前看不出来,只有回到这里,这个令人生恨的家里,它才会释放出来,吃掉我,也吃掉我和父母之间不多的亲情。

学生时代,我最讨厌过年,我家是没有年节的。过年意味着加班加点地干活,意味着年三十晚上收摊后,夜里10点自己做的果腹饭,被怒气冲冲的父亲打翻在地;意味着从初一到十五不间断的争吵;意味着新的一年只是重复去年的辛酸。

时间扬鞭向前,我和姐姐只是低头拉车。鞭子落下来一次,我便长大一岁,挨到今天我长高了,变壮了,新伤盖旧疤,好似什么都掩埋了。但我心中的邪恶小孩就躲在阳光灿烂的阴影里,等待着日食到来。

现在,这个邪恶小孩等到了乌云遮天蔽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碎成片的瓷碗,心里有说不清的无力感。

母亲的命真苦啊,她遇上了我的父亲,开始了她动荡的一生。好不容易挨了过来,在她50岁的当口又遇上我这个不孝子,她这辈子的苦,怕是吃再多的糖,也中和不了了。

在我们这个四口之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父亲想当一家之主,但子女忤逆,妻子强悍,结束了地摊生意后,铺子里的经济权落到母亲手里,这让生性多疑又自私自利的父亲怎能接受。父亲渴望离婚,是渴望能在离婚后分得家庭中的部分财产,财产分得越多,手里的权力也就越大,他也就能找回男人的尊严。我懂,我理解,我支持他离婚。

母亲不愿离婚是不愿意舍财,以及她想拖到死,拖出一个名义上的完整的家。别看母亲生意做得仔细,骨子里却还是个山村姑娘,她不好自己的脸面,却想为我和姐姐保留一份看得过去的家庭简历,她想让她的儿和女在成家的时候不被指点。我懂,我理解,我也支持。

我和姐姐受困其中,不图父母钱财,只求一把刀子,一把能切开捆缚心锁的刀子。父亲经常在微信上骂我缺德自私,是墙头草,是吸血虫,是他的催命鬼。我现在已经完全接受,甚至觉得或许他说的是对的,谁叫他是我的爹,我是他的儿,冤亲债主叫我们这辈子相见,那我除了受着,只能受着。

对于父母,我绝对谈不上孝顺。孝是个啥我不敢懂,也不想懂,在做儿子的功课上,我没奢望过及格,一样米养百样人,孝在我身上,就是好好地受着。

3

第二天凌晨,我给父亲发去一张截图,我草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书》,里面除了几句必要的文书客套,重点就是对家里现有的固定资产划分和金钱分配——100多平米的商铺、4层楼自建房挂我名下,38平米的小商铺、小自建房挂我姐名下,母亲的存款不再分配,债务他不承担。这还是我和姐姐前一晚电话沟通后,又劝说了母亲半天后才拟好的。

截图发过去半晌,父亲回我句:“你还搞得细,就这么搞,好得很。”

我知道这是在阴阳我。我回复他,有什么意见都提出来,如果今天能协商好,下午就能把这份《离婚协议书》交到王法官手里,我回家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我没说的是,要是协商不成,那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剩下的纠缠,我就不奉陪了。

父亲隔了一个多钟头回我,说他心死了,钱财是粪土,叫我凭当儿子的良心分配,分好了通知他一声即可。

我听了这话大喜过望,于是仔细核对《离婚协议书》里的条例,尽量更加规范准确。如,写位于某处的房产时,精准到门牌号,可我离家多年,连自家门牌号也忘了;家里的一块田地,我只知道村子名,具体位置一无所知。

我把这些问题拾掇到一块问父亲,他被我问炸毛了,说这些东西没必要写那么细,书面上提到就行。

看到这话,我心里轻蔑一笑,预感后面大概会出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他要求挂我和姐姐名字的房产的那块增补一段,说哪怕我姐拒绝也要写在她名下,哪怕我姐说要转移到我名下,也要等他死后才可以转。

这番话说不出的奇怪,我想老头子难不成良心发现,想补贴姐姐了。我三下五除二改完《协议书》,又发给了他。

不多时,他再次指出新的协议中的错误:“我还没死,还得生活,你得往协议里补一句:只要我活一天,家里的房子我就得住一天。”

我想想他说得也对,然后又改又发,等过了许久,父亲又发来问题,并在电话上吼:“你是不是脑壳被驴屎塞巴住了,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搞不清楚?”

我被骂懵圈了,直接给他拨了电话过去,一条条给他念每一项条款,等念到房子的居住权的时候,他就说写得不对。我无奈请老头明示,这一条到底哪写得不对?

他说,尽管小自建房是分到姐姐名下的,但房子怎么处置得由他说了算,包括挂我名字的房产铺子,他当老子的也有权决定如何使用,我不得干涉。

我被彻底说懵了,不停地在这边:“哈、哈、哈?!”

父亲继续强调,38平米的小铺面,挂在姐姐名下了,自然使用权、租金也得归他。

“说了半天,你耳朵是聋了吗?”父亲在电话里发火,“就是你妈占你的那份,我占你姐的那份,两个人分干净。还有,既然分干净了,那分给你姐的房子是住、是租全由我定,铺子是经营还是租赁也是我个人的事,你妈不得管。”

“那现在家里那间小杂货铺(100多平那个)的出租租金呢?”

“那是占大头的,租金得平分。”电话里,父亲理所当然地说。

到这,我知道这离婚协议是拟不成了。之前,我还困惑他怎么想开了,竟然舍得给姐姐挂名分家产,合着是挂羊头卖狗肉,只挂名不交实权,想既拿了离婚证又能把家产平分,还能分食大铺面租金。

虽然我和姐姐也没想沾上家里的光,但他这番话说出来,实在是让我笑出泪花,合着是把心眼子全使到我和姐姐身上了,兜了这么一大圈。我还真是个瓜脑壳。

对此,父亲还觉得是他牺牲大了,把4层楼自建房给了母亲,是他为了获得自由委曲求全。

最后,他让我把这个分配方案给母亲带到,要是母亲不同意,他只能坚持起诉。

我没等他说完就挂断电话,这话我都没法和母亲说,依她的脾气,这事别说不成,估计她又得去和父亲拼个你死我活。

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姐姐,她在电话里沉默,最后喊我收拾收拾东西,早点坐车回去上班。

“这事我们管不了,弟弟,回吧,活自己吧。”挂断电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早上协商到下午四点,协商出一个笑话来,我只觉得身心疲惫。

趁还有口气力,我先抢了张第二天11点的返程票,然后给母亲发微信,要她停下手里的活,这两天先别忙着送货了,好好准备二审开庭,实在不行,我和姐姐给她掏钱请律师。

语音发出去才两分钟,母亲的电话就回拨过来,电话里她发了疯似的呵斥我冷血:“你朝我摔锅砸碗,是要打我,儿子男人我都不信,我不信你们,我只信我自己,你们都是害命鬼,你不是来帮我的,是骗我离婚的!我不信、我不信……”

这些话说得我如坠深渊、手脚冰凉。我没有反驳,也不再嘶吼,默默听完后,我回窝铺收拾东西,给手机充上电,在抢票软件上改签了最早出发的车票。

4

翌日,我坐上离开的火车,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座椅上。这次回乡,我待了不到48小时,吃了家里的一顿饭,睡了两晚床铺,搅和了一堆无解的事。

下次归来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我还是别回来了。上车后不久,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听见我坐上火车了,她说话的声音变了调,但我还是咬紧牙关,假装冷漠。母亲哀求我不要走,我不敢作声,直到她自己挂了电话。

我多像一个落荒而逃的通缉犯。耳机里是小说《三体》的广播剧,我把声音调到最大,双眼紧闭,希冀科幻的电磁波能破开现实的引力,让我能搭载上曲率驱动星船,逃向远离母星的无限黑暗宇宙。

列车在一个又一个隧道里穿梭,山体内外的压力将耳膜压得空鸣,窗户外,洪水泛滥,汹涌的黄汤子从一条条小支流汇聚到一条宽阔的水带里。火车穿一座山,水就过一道湾,最后成了澎湃的大河,大河顺着河道流,我顺着命运的方向流,未来在哪,身后的母亲怎么办,我都不知道。

无处净土,我只是顺着业力的河流啊流,诸般因果都是恒河沙,只有我是我的船。

离婚的事在我这儿暂时画上了句号。回到天津后,我努力调整状态,好迎接接下来的工作。

===

8月底的一天傍晚,暴雨刚过,街面上水深及小腿。我踩着拖鞋走在水里,手里提溜着一套煎饼果子,小心翼翼地往住处赶。头顶上,乌云薄了许多,夕阳从云层缝隙中穿透出来,照得路上的臭水、泥浆荡漾起七彩波光。

正当我走在这一片摇晃的夕阳中时,母亲打来电话,告知我二审结果出来了,法院送来了一张《离婚判决书》。母亲问我,她没签过字,怎么就离婚了呢,还说某某熟人告诉她,像她这样身患多种疾病的人是离不了婚的,一定是父亲给法官塞了钱,不然这婚怎么会离,现在家里房产证上写的都是父亲的名字,她不服这份判决,一定要找律师另行起诉。

我打断了她的话,耐心地说,我帮不上忙,该做的早做了,该劝的也劝了,当时她不听不信,事到如今,我也没了法子。母亲见我如此无情,立马在电话里激烈地叫我还钱,还生我养我的钱。我还没说什么,电话那头自己没了声音。

我抬头看了看这片绚烂多彩的天,忽然就饿了。我立马解开塑料袋,一边继续蹚水回家,一边对着越来越暗淡的夕阳大口塞饼。

水真凉,果子真脆,夕阳真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费力咀嚼半天,嘴巴里却是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我租住在城郊的村子,离我工作的医院很近,离姐姐和童年很远。我湿着脚往暮色深处走,像要回家一样。

5

父母的二审离婚判决下来的时候,我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到我身边的一位朋友结婚,我在朋友圈里刷到他的结婚视频,在婚礼流程上,司仪举着话筒让他与新婚妻子为双方父母敬酒,父母给新儿媳红包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要是自己未来有一天结婚,应该可以跳过这个环节,直接搂席吧?

这种感觉怪怪的。这样的幸福,我会为之赞叹,会替他们高兴,还可能端个小板凳快乐吃瓜。但绝不羡慕。我明白人和人的一生是不尽相同的,就像我一个珍贵的朋友说的那样:“你已经在亲手创造自己的人生了。”

是啊,我得亲手去塑造我自己的枝枝蔓蔓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过了几天,我那傻乎乎的胖妈妈像电脑突然连上网一般,对我说她要去递交《上诉状》,要我帮她找律师。合着我之前说的那么多话,她全当屁放了。尽管心里百般不愿意,我和姐姐还是积极地为她找律师,毕竟家里的一切,房产、商铺、田地都挂在父亲名下,母亲成了身无分文的孤家寡人。房产证也早早被父亲收走了,要是他以后悄悄变卖或抵押房产,母亲连遮身的片瓦都没。我必须得为母亲的未来着想,她除了我们姐弟,实在是没有能够依靠的亲人了。

其后,她打电话给二姑,要父亲的亲姐姐去劝劝他,她知道父亲唯一信任的就是二姑。但事已至此,二姑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能怎么劝,她也被我家的事搅和得不得安宁,她婉拒了母亲的要求。于是,母亲背地里对着我埋怨二姑,说她和父亲穿一条裤子,没盼着我们家好。我无语,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亲戚能帮上啥忙。

最后,走投无路的母亲在周围损友的叨咕下决定搞点迷信,用玄学对抗《婚姻法》。

==

熟人给她介绍了一位异人,那位神婆一不用蓍草铜板起卦占卜,二不用紫薇四柱排盘算卦,她把母亲喊到近前,把手往母亲胳膊上一搭,把脉似的开始给母亲陈述症结所在。神婆确实是有点神通的,母亲的烦心事被她说得头头是道,特别是她讲到的爷爷坟头的情况,与现实竟然丝毫不差。

神婆告诉母亲,她的婚姻问题主要是因为祖坟修建的位置有大毛病,是个“富阴寡阳”的女儿坟,又说这坟一开始是没问题的,是起棺重新入殓的时候出了岔子,改动之后风水格局被破坏了,旺女不旺男,家族男性的婚姻会存在一定的障碍。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坟墓侧上方修建一堵矮墙,隔开坟墓后的土路。

祖坟背后确实挨着一条农民用来走道儿的田埂小路,且因葬坟的田地是梯田,坟的位置低于土路,成了名副其实的“坡下坟”——这些情况完全符合神婆所说,这下母亲便着了魔,一心要在坟土堆旁边砌上那堵墙。

在农村,坟头动土可是大事,母亲想让我出面找大伯商量,可这样的理由,我实在没法张口。母亲看不到我的为难,只是一味地骂我是个“囊怂货”,这是关系家里生死存亡的大事,赶紧找大伯和姑姑们协商。

被逼急了,我也不顾了,大声怼她是波旬的徒子徒孙:“亏你还天天吃斋念佛,全是装模作样。就你这样的学佛人,还是赶紧把家里的佛堂撤了,免得让菩萨蒙羞。”

我问她,八万四千个法门里面哪有这样的外道,悉达多的佛理是让人破迷障,成觉者,像她这样一遇到事不先审视自己的罪孽,老想着靠窄门走捷径,这哪是佛弟子的所作所为。

母亲听了这话,让我赶紧闭嘴,要是我再多说一个字,她就不认我这个野小子了。

6

母亲又去找了二姑,把坟头修墙的歪主意一通说了,二姑倒没介怀,还回馈了母亲另外一件异事。

二姑说,她也找了一个有名的异人,来为父母的事看事开方。这位异人说,父亲之所以这样的孤僻古怪、喜怒无常,是因为他身上背了一条狗命,一条黑狗命。

一提黑狗,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二姑说的一定是黑灵。

黑灵是一条极有灵性的小獒犬,我读高中的时候来到我家。黑灵这个名字是母亲起的,它到我家的时候,脖子底下挂了一个铜铃铛,叮铃铃、叮铃铃,满院都是这声儿,所以我们又给它起了个奶名——铃铃。铃铃是条好狗,看家守货打架,样样都出众,吃饭也不挑食,我们吃啥它吃啥,胃口好得不得了。

铃铃黑头、黑身、黑尾巴、黑眼睛,只有额头处有三点爪印似的白鬃,搭配着它那双卡姿兰大眼睛,简直是威风凛凛。任谁看了都挪不开眼珠子,得大赞一声:真乃神狗也!

但铃铃的性格实打实的温顺,聪明极了,晚上母亲的三轮车还没进窄巷,它便有了察觉,腾地从地上坐起,围着绿色铁大门呼哧呼哧打转。母亲每次进家门,第一个迎接就是铃铃。所以母亲格外疼爱铃铃,每晚在相熟的肉铺、鱼铺打烊前,她总要去为铃铃讨些剩骨头、下水,一回到家,她什么事都放在后面,先和铃铃喂食逗趣。

铃铃讨食的时候绝不会像旁的狗一样,冲上来就要咬,母亲手里的骨头不放在狗盆里之前,它绝对是老老实实地端坐等待。吃完饭,铃铃就会叼着狗盆找到母亲,让母亲为它洗干净饭碗。母亲每唤一声“铃铃”,不管在哪,它都会第一时间冲到母亲脚边,母亲和它说话,它会狼嚎似的“呜呜”。铃铃不会汪汪乱叫,除非是邻居家的小狗或是巷子外的野狗来找它打架。

巷尾的二癞子一家素来与我家不和,他家是正儿八经的狗户。家里豢养了大小五条狗,其中有一条体型颇大的狼狗。入夜时分,二癞子家的狗群就开始集体挑衅铃铃,哭丧似的吵得人根本没法入睡,我会偷偷跑到院子里喊一声:“铃铃,出击!”它便真得了指令一般,奉旨讨贼。

于是,两军对垒,一场鼎沸的嚎叫大战便在深夜里上演了。面对五名强敌,旋风小将铃铃披甲上阵,黑毛根根直竖,獒犬的血脉之力被宵小之徒激发出来,它顺着院子里堆高的纸箱腾空一跃,如冷月下的一道黑色闪电,飞至屋檐高处,一身正气地望着对面屋顶上五个狗脑袋。4条小狗仔立马老实下来,不敢声唤。那条大狼狗还摩爪竖尾想斗上一斗,铃铃直接一个乾坤大挪移,刺杀到身前,这下大狼狗哪还有战意,夹着尾巴逃了。

铃铃不依不饶,追上去撕咬。饶是大狼狗体型比它大两倍,铃铃的进击也毫不被动。二癞子出门察看,提了把铁锹就往铃铃头上拍去。铃铃可不傻,游龙似的飞蹿上屋檐,一跳,稳稳回营。独留二癞子一人站在自家屋顶上“狗叫”——铃铃咬破了他的裤腿。

躲门板后的我高兴极了,平时二癞子一家就没少碰瓷我们。被铃铃收拾了一番,可算是让我出了口恶气。人仗狗势的感觉真棒啊!

第二天,为了犒赏它,我特意从我的饭食里匀出一部分,给它剥了三个鸡蛋四根火腿肠,外加半碗母亲不舍得的鱼丸。铃铃高兴极了,跑到我腿边绕来绕去,黑毛蹭得我又舒服又痒。在我家待到第二年的时候,铃铃体型变大,獒犬不比其他狗,咬伤了人我们赔不起,我们开始给它拴上绳子,但再结实的绳子都能被他撕咬断。加之家里常有帮工阿姨进出,我们不得不给它换上更粗、更重的铁链子,这下它再挣脱不开了。

=====

怪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黑灵被拴上了铁链后,就不再“呜呜”地长嚎,对母亲对父亲见了面都是汪汪大叫。尤其是对父亲,他俩是死对头,自打黑灵进了家门,父亲就对它没有好脸色,平日里和母亲吵架吵急眼了,看见它都得踹两脚。况且那铁链就是父亲拿木板压住它强行戴上的,黑灵更憎恨父亲了。

自从脖子上多了根铁链后,黑灵几乎一有时间就在琢磨怎么挣脱这条刑具,它不断地在地上翻转打滚。没有成效后,黑灵渐渐气馁,皮毛不再富有光泽,眼睛里的神气也日渐黯淡。我很难过,但除了蹲在它身边一遍一遍摸它的头,用火腿肠道歉外,什么也做不了。我根本没想过要帮它解开镣铐。

直到一天晚上,母亲猛不丁想起黑灵,她有一阵没听见那热情的欢闹声了。母亲跑到院子里去看,而后大叫起来:“不得了,铃铃快死了!”

我们被这叫声震得心头一麻,撂下饭碗连忙起身出去。到院子里一看,母亲正用剪刀想办法绞断黑灵的项圈。父亲命我举着手电筒,在白光中,我看到了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黑灵脖子上的项圈已经完完全全勒进了肉里,剪掉狗毛一看,黑灵脖子一周已经烂了一圈,红色的肉芽和黑色的血痂将项圈完全包裹。黑灵快要被勒断气了。

要剪断项圈,只能连肉芽一起剪断。母亲拿着剪刀来来回回弄了半天,黑灵疼得龇牙咧嘴,好几次都爬起来要咬人,最后还是父亲上了手。

父亲“主刀”,我和姐姐、母亲分别充当“一助”“二助”以及“器械护士”。可无论我们怎么弄,这项圈就跟铁链一样,绞不断。直到最后父亲下了狠心,猛戳了一剪子,带血肉的项圈才断开了个口。黑灵疼得直接从地上弹跳起来,父亲手上的剪刀还粘着皮肉呢,经黑灵这样一挣扎,项圈连毛带血地从它脖子上被撕扯下来。一声惨烈无比的哀号,瞬间响彻了院子的每一处角落。

黑灵站起来跑了两圈,又重重跌倒在地。母亲慌忙取来它平时爱吃的鱼鳃、鱼泡,劝着让它吃点。黑灵泪眼汪汪地看着母亲,却再也吃不进去了。两个小时后,黑灵不行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两条狗腿从蜷缩的样子,逐渐开始蹬直。但它还没有断气。

父亲说,不能让黑灵死在院子里,因为晦气,破财招是非。他让我找个纸箱把黑灵抱进去,等会儿把它拉到沙坝楞上,等死。我不肯,死活都不肯,父亲见状踢了我一脚,骂我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孬种。我挨了打骂也不吭气,最后是母亲找来了纸箱,哭哭啼啼地把黑灵抱进了纸箱。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为一条狗哭泣,她这样蛮横的一个女强人,一个年过四十的泼妇,为了小狗黑灵,偷偷地抹眼泪。

父亲在巷子外准备从母亲手里接过黑灵的时候,原本奄奄一息的黑灵,突然从纸盒子里扭过头咬了他一口。父亲吓得大喝一声,他手背吃痛,一把拽住黑灵的腿,将它重重摔砸在水泥地上。

黑灵死了。父亲摔死了我的小狗黑灵。

“畜生就是畜生,养不熟的白眼狼!”父亲说。

我和姐姐不愿意再待在那了,也不想再听见父亲的声音,我们低着头,跑掉了。

=====

母亲说,二姑让她去找看水碗(民间法术的一种)的师傅来家里做场法事,超度下黑灵,劝它离开父亲。

“之前我问了好几个会看事的熟人,人家都说咱们家的院子里有煞气。你看看,还不是你爸造的孽?”

母亲还说,二姑已经答应帮她找大伯商量在祖坟上修墙的事,但修的费用得母亲自己出。

母亲自然欢欢喜喜答应下来。

7

修墙的事敲定之前,母亲决定再去找一趟父亲,同他再谈一次话。这次,她终于没有再托求哪个亲朋好友帮忙下话,一大早便上了山,去到县城南边的双峰寺,找住庙做义工的父亲。

过去的一年,父亲常住双峰寺,想借助学佛念经排遣痛苦。他结识了一位姓甘的居士,两人无话不聊,渐渐成了密友。

甘居士据说大有来头,小父亲8岁,是上过大学,能写诗作画的文人。父亲倾慕不已,甚至引荐我去拜访过。在父母离婚诉讼二审之前,母亲曾说过父亲背后有一个出谋划策的高人,这位高人步步为营,处处设局,帮父亲拿下官司。高人是谁,我心知肚明。但当时我是嗤之以鼻的,总觉得是她多想了,是她以己度人,我瞧不上这种小人行径,没想到后续的事情却给我当头一棒。

母亲在念佛堂找到了父亲。大殿内正在上第二节早课,大师父领着殿内的僧众唱念《楞严经》。父亲穿了件灰色海青站在第二排,很快,大师父和父亲都看见了殿外的母亲。母亲知晓早课的规矩,没直接闯进去,在堂外的回廊长椅上坐下来等待。

母亲等得打起瞌睡的时候,甘居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看见母亲立马大声呵斥道:“你妈了个X的到这里做什么来了?这里没你待的地方,滚出克!”

“甘师父,我是兰兰,我找我男人来了。”母亲突然惊醒,看着眼前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粗胖居士,小心翼翼回答。

“你找他,日你妈哩嘛?!你男人要在这儿出家,你个寻仇鬼跑过来干甚,走走走,滚出山门,往远远地走——”

说着,甘居士举起手里的一把铁锹就要朝母亲拍打过来,在他眼中,母亲来这儿是为了蛊惑父亲。他把硬梆梆的铁锹挥舞起来,像赶耗子似的驱逐母亲。眼看着铁锹袭来,母亲的血性也被激起,她一边跳躲,一边破口大骂:“我来山上找我男人,你算哪个胯下的屌毬指挥我?你还要打我,我们虽然离婚了,可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两个子女见证。姓甘的你算个啥?!出家人不是出家人,居士不是居士,在家不务正业,叫自家婆娘给离婚了。现在还反过来挑闹我家,教唆我男人和我离婚,你安的什么好心!还学佛人,混账东西!假冒伪劣!”

这边响动太大,殿内的大师父赶紧让旁的师父代替主持,他招呼上父亲赶紧出来查看。眼见甘居士又抡起铁锹向母亲劈杀过去,父亲一个箭步从后面冲上来,替母亲挡下这一锹。那铁锹结结实实砸到了父亲后背,他疼得厉害,右边肩膀立马歪了下去。

寺里的其他人忙奔上来拉住了疯魔一般的甘居士,有两位与母亲相熟的女义工也在场,她们扶起母亲转过身叫嚷:“婆娘找男人,这是人家个人的家务事,你是干啥的,你在充哪根蒜苗秧子?”

场面混乱起来。母亲看见父亲的身影想走过去拽他,岂料父亲吓得夺路而逃。

大师父悄悄走过来招呼母亲跟他去后院,到了后院客堂,大师父对母亲开解道:“兰兰,你和我也认识,我和你爹杨老汉也认识,你们一家都是学佛的好人家。现在你男人这情况你也不要急,我一定一定帮你劝阻,学佛是修善果,我们学佛人是团结善缘的,劝人离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是绝对不能干的。”

“庙上现在也不太平,那个甘居士我看是走火入魔了,你听我的话先下山去,等你走后我再去找你男人谈话,一定一定保全你的婚姻,你不要哭了,快回家去吧……”

经过双峰寺这么一闹,母亲与父亲这段离婚案子出了名。父亲则跑得了无踪影。

我问母亲,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方式逼父亲,庙里那么多人看着,那么多嘴巴和耳朵都洗干净张大了等着传扬你们的丑事,就非得众目睽睽逼父亲说话?他不跑才怪!

母亲哭起来:“我一个女人家,这样维持一个家,为的是谁?错都是我一个瓜婆娘犯的,你们都是仁义辈。”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8

提交《上诉状》的最后两天,母亲请匠人用水泥砖在爷爷坟头砌了一堵依坡的矮墙,期望着这些灰扑扑的东西能完成她的愿望。

然而过了提交时限整一个月,奇迹并未发生。那堵荒诞又丑陋的坟墙,或许会被父亲的乡邻当成笑话传播很久。但这一切都跟我和姐姐没关系了。

走到今天,我们的仗已经打完了,我们该退出阵地了。

从法律上来说,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童年的梦想,以后在任何需要填写家庭情况的那一栏,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填上“单亲家庭”四个大字。这种快乐,或许只有姐姐与我感同身受,我和我的小獒犬黑灵一样,都摘掉了自己的项圈。我们自由了。

二审结束后,父亲再没有联系过我,我也不想主动联系他。或许他正享受着离婚后的第一份清闲,他闹了这么多年,闹够了,也闹出结果了。不管怎样,我永远都希望他过得好。

10月底,烧寒衣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推着小车卖黄裱纸钱金元宝等祭奠用品的小摊。鬼使神差地,我走了上去,买了一沓黄裱、一把供香和一件纸衣服。

夜里,大街上人影稀疏的时候,我从家里出来,走到一处十字路口停住了脚。地面上前后左右都冒着一堆堆烟,我从旁边的荒草地里找来几块废砖头,寻了个背风的地蹲下,在地上用砖头围出一个简易火盆。然后从塑料袋里摸出新买的黄裱供香,和一张写有“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爱犬黑灵往生莲位,阳上XXX叩薦”的小纸条一起堆放进火盆里,准备为黑灵简单超度一下。

我想,不管那个异人说的是不是实话,我都应该好好祭奠一下这位曾经的老友。

正要点火的时候,我才发觉我没买打火机。现在这个点儿,再找小卖铺已经不现实。正苦恼的时候,看见不远处还有一堆没熄灭的火堆,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得罪一下借点儿火来。于是我连忙找了根粗壮点的树枝,小贼一样冲着一堆火苗跑过去。

我护住来之不易的火种,将它投进火盆。烧到那张写有黑灵名字的纸条时,我心里发紧,在心里默念,希冀黑灵能早登极乐,来世投个好胎,寻个富裕的人家,以后就能顿顿火腿肠,吃鱼吃肉,不用像这辈子一样,一直吃下水。

还能说什么呢,我想不到,索性就给它放首歌吧。我掏出手机,找到收藏列表里那首《狗儿歌》,点开外放蹲在马路上陪它一起听歌:

“狗儿要听狗儿歌,大黄下雨要回家,下雪啦,下雪啦,雪地里来了个狗画家,它在雪地画梅花,记住呀,记住呀,直走就是我们家……”

不过,黑灵你可千万别再来找我,我没有家。

听说给死去的动物烧点人用过的物件,动物就能投胎成人。我把那件纸棉衣掏出来,想了想,又从脑袋上揪掉几根头发,一起丢进火堆里,看它成灰成烟。

“都结束了。”我对自己说。

远处,城市的灯光逐渐暗淡,寂静和黑暗接管夜晚。纸火熄灭,风吹起来,我把砖头踢回荒草地,免得第二天绊倒过路的老头老太。我使劲跺脚,想把粘在裤腿上的灰掸掉。我复又蹲下。

路灯完全熄灭了,世界暂时坐了下来,和我一样,于喘息中等待明天。

接下来往哪走呢?往前往后都是尘土飞扬,来处和归去也只是绕着人间行香。生命里那些吉光片羽的欢乐,在一片汪洋中化成白色的浮浪,托举着我。蓝色海面上风和日丽,一望无垠,我躺在大海中央游啊游,像是要游到天边去。大海的中央只有海水灌注耳朵的水浪声,看不见危险也看不见人间,这对我来说已是净土。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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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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