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净土04
慎微2025-03-03 14:1518,354

1

其实从经营小卖铺开始,家里的经济大权逐步转移到母亲手里后,父亲自觉失了势,不想再干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能躲就躲,甚至当起了云游老道。

2020年,父亲51岁,他开始不舍昼夜地跳广场舞,公园里、沙坝地、老广场和新建的人民活动中心,只要是有小老太太提着音响跳舞扭秧歌的地方,他都钻来钻去。用他的话说,他是坟土埋到脖子根上等死的人了,儿女不孝,婆娘不顺,对日子灰心冷意了。从现在起,他这头老驴要跑路了,母亲的鞭子再也不能吆喝他挺起脊背哼哧哼哧地干活了,他要给自己寻条活路,多活两年,好能看到母亲不得好死的下场。

一审判了“不予离婚”后,父亲另找了住所,想要在生活上完全和母亲切断联系。杂货铺的生意全落在母亲头上,她一边咒骂父亲的抛弃,一边在各种杂事上央求,叫父亲回家干活。

“这么重的担子,都压我一个婆娘肩上,你爸不闻不管,只晓得和我分钱!”母亲对我说。但父亲在发来的微信长消息中辩解,说实在没法和母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见了母亲就像见了债主,光是听见声音就感到糟心蚀骨的疼痛,如是看见母亲的影子,全身上下就被灌了火药粉似的,整个人要爆开。

“我现在这样,全是让你们给逼的。猪狗×不出的小畜生,你们快逼死我了!”

“非要让我住在这个家,屋子里就要见血。”

这些话从手机屏幕里钻进我的眼睛里后,就再也消失不掉了,在工作,在走路,在人群里嬉笑,或者独处时,“见血”这两个字总是跳出来,在我脑壳里晃荡一下。一晃荡,我心里就发紧,有时甚至会紧得我发不出声音,后脑勺往外渗汗珠。

十几年了,家不成家,倒像是无间地狱,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想逃离,但谁都没法真正地逃离这个旋涡。即使肉身相隔那个家千里万里,亲情这条因果链依旧会穿破虚空,将我们一家四口束缚在一起。这种牵拉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似乎誓将几世的纠缠在这辈子了结。

要了缘,只能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可我不是哪吒,报不了四重恩,救不下三途苦。爹也好,娘也罢,他们需要的是我这个儿子为各自的阵地加码,为其摇旗呐喊。

在这场家庭战争中,我只能当个枪管,还是一个软把子枪管。每当他们捡起我,拉动枪栓朝对方射击时,作为枪管,子弹最先擦过我的心脏,每一枚射向对方的子弹,都毫不客气地在我心里留下很深的伤疤。

=====

婚父亲是一定要离的,一审失败还有二审,怎么才能把这个目标完成呢,在他看来,就是把自家生意搞废,只有斩断这条利益源头,母亲才会放手。于是他更专心地跳广场舞和跑庙,严格践行他的“脱产主义”。

母亲才不会让他阴谋得逞,他越是想看自己不如意,她就偏要干得红红火火。

她都走过那么难的路了,一个小学二年级辍学的农妇,独自一人从无到有、从有到强地经营起一间小杂货铺,进货卖货、调度调换、生产销售,全盘把控得住,直到真金白银入账,虽只是小小螺蛳肉的盈利,其间的心血和辛苦,并不比县委书记管理四镇八乡要少。

母亲的小卖铺是个微缩版的大卖场,功能一直从两元店,茶水摊,延展到菜铺子、小百货、烟酒代销,还是快递、多多买菜和美团优选的存货处。

小杂货铺挤在县城西关大街的老小区楼下,它的前几任老板因为各种原因经营不善倒闭,五金店、小饭馆、小超市、化肥站,到母亲手里时,附近的老商户们都觉得她也待不长,照样灰溜溜走人。

“头上一片瓦都没有的时候,摊子能支起来,现在站在这么宽敞阳光的房子里面,条件这么好,还不信干不成事。”

母亲的豪言壮语惹笑了一众人,尤其是那些擦个亮皮鞋戴个老汉帽,成天手里盘两个油核桃,围坐在一起打桥牌的五毛钱掰两半花的老干部们,他们站在小铺子门前吊起个歪歪嘴,咕嘟着一口陈年老痰,踱步背手对着母亲指点江山——

“肥婆娘不信邪,非要和灶王爷对着干,看不出来这铺子门冲灶神,外头的财神都不往铺子里头进,怎么能开下去。”

“就是滴,就是滴,肥婆娘懂不来,没看见这铺子上的二楼住户呐,人家马大师往玻璃窗户上摆了阵,和底下的商铺冲着气哩。”

二楼窗户临街,又正对着一条三岔口的羊尾胡同,风水学上认为这是“破气对煞”的破败格局。马大师才在不锈钢窗户栅栏上焊接了一排小八卦图,其上挂了些五帝钱和红绳葫芦,既冲煞又能当招牌,不见得是冲着母亲来的。

母亲哪懂这些,面对老干部们的嬉笑,她围裙一扬,搂起袖子,边干活边唱和道:“毛爷爷长征走了两万五,飞机大炮轰不住。我做我的小买卖,头顶嫑说挂了八卦阵,老君的八卦炉,也困不住孙悟空迈。事情是干出来的,不是画符画出来的,没有我这些下苦人,谁供人吃、供人穿?”

她继而纵声大笑道:“老哥哥呦,话是由人说的,我这里受财神爷欢迎得很,你进来买上盒好烟就是今日个财神爷送福送财啰。来来来,你别跑,今日你给咱开个张,我给你送个两块的打火机,防风呦,好烧呦——啥?火苗高不高?火苗能窜到媳妇子的胸窝窝里去,燎着火老婆子能把你这个死老汉撵东门外头去……”

一众小老头被她噎得嘴里说不出话,只能笑,光笑还不够,还得进店里来消费。逛上两圈给孙子买个糖,给自己买瓶牛栏山,临结账再往兜里抓把瓜子花生,贱兮兮地同母亲说几句俏皮话。

母亲秉持“来的都是客,是客就是财神光顾”的理念,迅速在这片老街区扎稳脚跟。

=====

白天不着家的父亲日子过得并不独立,他眼睛里见不得母亲,骂母亲是咒他短命的魔鬼。但他的裤衩袜子是母亲给他手搓,碗里吃的饭是母亲给他准时准点烧的,就连晨昏两头上完厕所的马桶还是母亲给他刷的。他在外跳舞闲逛的潇洒,是依仗母亲来帮他保持体面的。当然,在他眼里,母亲做的一切都是“该”,吃了喝了享受了之后,他还要摔盘打碗的不满意。

母亲早已习惯,多年锤打折磨下,她早就失去了一个女人的自尊和自珍。诚如父亲斥骂的,这个肥婆娘把钱看得太重太重,为了钱能够不要脸不要命!可谁把她塑造成了这副模样,让她从一个毛丫头变成了肥婆娘?牛马不是生来就会驾辕耕地、拉车驮人啊。鼻子上套牛环的女人在中国千千万,她们的儿子、男人、父兄叔爷又替她们说过几句公道话。

父亲只在乎自己的痛苦,把不幸的一生全归罪到母亲身上,以为离了婚就能求得解脱。母亲不放手,死活都不行。她要他回归家庭,想尽办法去唤醒父亲的家庭责任感,回来陪着她一起守店守家。

母亲开始发动起人民群众的力量,托亲戚、托熟人、托同乡,轮流去给父亲“下话”。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父亲,他几乎杀了母亲的心都有。

2

这一众人里,武家哥子是最上心的一位,他曾三次登门,替母亲求情说话。

本地方言里,把有本事,有能力的长兄称为“哥子”,以表尊敬。武家哥子家就在杂货铺后面的小区。他长父亲五岁,一头油黑长发,常年穿一条黑色束脚运动裤,整个人有一股子亦正亦邪的西北老炮儿气质。

西关街区里,闲散老头老太们大体上分三撮,一撮是以外号“老首长”为代表的离退休干部们,另一撮是身份各异,以拉呱撩闲为主兼顾着做点小买卖或是小蒙小骗的市井老汉,最后就是古道热肠的侠客武家哥子,他一人独成一旗,与哪边都不搭嘎,但又跟哪边都混得开。

石头眼镜,中山装,前进帽儿蓝绿配,喝茶要喝罐罐茶,吃馍要吃油圈圈。西北县城到了知天命年纪的男人都这副形象,除了东游西逛地晃荡,就是围坐在一起打桥牌。当地男性少年时要是读书不好或者钻不进赚钱的营生,大多都会早早结婚,学个手艺或留在县城或去往新疆西安混着,然后某天也变成老汉儿,一代又一代地循环。

武家哥子不愿做一个等死的人,年轻时他就是个不安分的人,老了依然喜欢折腾,跳舞、旅游、当世界警察,为东家搭线,替西家摆事,分文不取。平日里,西关街上车堵路啦,他跑去当交通指挥员;摆地摊卖菜的小贩被城管没收东西,他去斡旋说情;遇上街面上有人生事,他外套拉链一解,甩着一头长发,大马金刀地往闹事者面前一站,先武后文,三下五除二,事情解决。因为这份侠义,武家哥子逐渐成了这一片儿当之无愧的武把头。

武家哥子和别的老汉们不同,他最耻成天没事钻婆娘窝子。起初,他与母亲关系并不好。一来母亲这儿买东西,他就说:“天爷呀,你这说话像嚷架,买主都被这粗声大喝吓跑了。来你这儿买东西,得事先往耳朵眼里堵上棉花。”

母亲笑话他:“我的声音不爱听,说的话可是实话。声音大是肚子大噻,气量小的人想大声说话还说不出来哩。就像你一样,旁人说你武家哥子是有钱的富汉,爱多管闲事,我说你绝对是这个(母亲比个大拇指),面冷心热,棉花里头藏麦稞,有胆有识哩。”

他被母亲这番话,说得不好意思,顿了顿,卸下架子道:“我屋里的掌柜的说了,你肥婆娘卖东西实在着哩,她给我下了硬任务,买东西非要来你这儿不行。我看呐,兰兰你是个好婆娘,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这间铺子多少男人家都没支摆起来,就你这个女人家把它开起来了,还开得这么好。不简单呐。”

母亲泪眼婆娑,搬出凳子来请武家哥子坐下,然后对他说:“武家哥子,你能这么说,我心里感谢。我是个婆娘家家不会说话,你不要怪罪。我的那男人你们都知道,都熟悉,自从把这摊子丢下来,就再也撒手不管了。你说,我一个女人家既要顾家还要顾摊子,身上得了七八种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头昏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我那男人爱跳广场舞,武家哥你要是看见了,就帮我劝劝他,叫他回家来,告诉他我好着嘞,没有害他的心眼,求他看在我为这个家辛苦劳动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别闹离婚了。”

“兰兰,你听我说。”武家哥子安慰她,“你的为人这一街上的人都清楚,你是个坚强的婆娘。男人闹家务事很正常,只要两个人都低个头,这事都能圆回来。夫妻两个不好好经营日子,有什么吵的,你放心,这个话我帮你去说,我好好地找他谈一谈,一定帮你把他拽回来,回到正道儿上。”

武叔说到做到,隔天他就在广场舞人堆里找到了父亲,他把父亲邀进自己家,两个人聊天喝酒,整整一个下午,武叔都在给父亲做思想工作。

不过令母亲没想到的是,她会哭,父亲可是会说啊。在武叔家里,能说场面话的父亲把他说得一愣一愣,他对武叔大倒苦水,他向武叔指责母亲,说母亲的强势对他的伤害。不仅让他没面子,还夺了他劳动的心气。

“婆娘把我不当男人,我在这个家一没地位,二没权力,你说这生意给谁干,我为谁卖命?”在父亲看来,主要问题还是在谁指挥枪上。

“她给别人到处说我不务正业,成天跳舞,把家里的活丢给婆娘干。武家哥我给你说实话,我去跳舞不是我想跳,是我想活命,靠跳舞锻炼身体。”

“你们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我是生活在高原上的人。”父亲悲痛地说,“我鼻子里动过手术,医学上叫呼吸暂停综合征,是治不好的毛病。大夫说我的鼻子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呼吸,吸氧量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多。平时走道,走着走着自个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现在兰兰还让我开车送货,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的苦,谁人能理解。这畜生一样的婆娘,只晓得让我给她挣钱!”

“她害怕让我管钱,处处防备着我。现在店里一天挣多少钱,我一个当家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她那妹子,简直是吸血鬼。她妹妹的手擀粉原价放原价出,给她免费打工不说,天热天冷坏掉的粉儿还得我们给她兜底。家里厨房每天都堆着几包卖不掉的,我是丢不能丢吃不能吃。兰兰一个糖尿病为了不糟蹋粉儿,硬生生把自己血糖吃高了。这样一折腾,搭药钱不算,还把身体白搭进去。武家哥子,你说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我们这么对这妹子,可人家妹子一句感谢的话没有,还只觉得咱做得不够!我们家里的年糕,给别人的批发价都是9块一包,独给这妹子7块。有时候碰上客户催货,想给她少放点,可不让。背后还要说坏话,出坏主意,兰兰就是被她这没良心的妹子带跑偏了,现在心都不和我在一起。上次我们吵架,她竟然还说什么‘宁舍男人不舍妹子’的话,听听,这是当婆娘的说的话吗?这婚得离,一定得离,不离我活不下去……”

父亲的诉苦直接把武家哥子弄无措了。他来找母亲,叫她应该学着温柔点。哪怕是装,也得在男人面前装住:“你这男人是个孩子性格,不是个男人家。说的话尽是些小媳妇骂婆婆的牢骚话。”

他给母亲支招,说对付父亲只能稳住他,稳一天是一天,不然父亲这撂挑子不干的性子,随时都能惹出事情来。

“肥婆娘你把心放肚子里。听我的话,你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会离婚。你这男人个子矬,人精明得很,明瞧着你就是给这毒死鬼男人打工的命。唉,慢慢推磨吧。”

=====

武家哥子和父亲谈过几次话后,父亲到底有了些改观。

早上,武家哥子主动招呼他,带他一起去跳广场舞锻炼身体。完事后又催着他回家帮母亲开三轮车拉一趟货,拉完货就让他该睡觉睡觉,该吃喝吃喝,等中午再来店铺替换母亲,让母亲休息两个钟头。武家哥子怕父亲不落实这个计划表,还时不时地中午来铺子里做检查,父亲不按时做,他就批评,母亲要是数落父亲,他就批评母亲。

但半个月不到,父亲又抽风,回到原样,货不拉了,也不替换了,跳舞倒是照样,甚至故意躲着武家哥子。武家哥子气得大骂父亲不是个硬棒男人,说话像放屁,没有一点儿爷们担当。

“这样的男人,就该撇开丢了嫑管嫑理,就你还拿矬蛋蛋当个宝。”如今,他也觉得是母亲脑壳不清醒,想不通她为什么抓着不放。

3

新的一轮婚姻阻击战在距离一审一整年后,重新被父亲吹响号角。

2024年7月,我刚刚被分配到新的实习科室,正尾随在大主任屁股后面一颠一颠地抱着病历本查房,母亲打来电话,向我汇报了家里最新一期战况。她照例哭诉了些陈芝麻烂谷子,唯一不同是更新了父亲最近的行踪和动态。母亲告诉我他们俩已经分居满一年,前天法院给她送来传票,通知她下周四下午3点,来法院参加二审。我看了一眼手机日期,心里算了一下,距离开庭只剩4天了。

“我不去,我也不离,法院能把我怎么样?这婚离不了——”母亲说。

“嗯嗯。”我回答。

“到今天,你爸还没死心,还要闹着分家产。你说,这不是活活作践人吗?这一进一出又得耽误多少生意,给公家白费油——”

“嗯嗯。”

“你二姑姑他们,你还有联系吗,别和这些人蛇鼠一窝,不安好心的假亲戚,别联系了。都盼着咱们家破裂,他们是觉得你爸手里有钱,图谋上那点钞票。我就不离婚,就不让他们得逞!”

“嗯嗯。”

“儿啊,你怎么不说话?”

“你想要我说啥?”

“你说这婚到底离不离?”

我“扑哧”一笑,告诉母亲,让她放宽心,法院的人是她X出来的,听她的话,她想不离,法官一定判不了离婚。至于谁谁谁给她出主意,那就去找出主意的人商量好了,我全部、大力支持她,一定唯她马首是瞻。

母亲恼了,骂我一句“孝子贤孙”后,主动挂了电话。我吹着口哨,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卫生间用冷水猛猛冲了把脸。盯着镜子里刘海潮湿的自己,我心里某个地方紧了一下,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心脏狠捏了一把。

不过好在我是个医生,会给自己开处方。我照胸口猛捶一阵,心里憋闷的地方被捶出一个小缝,瞬间畅快许多。还是我临床经验丰富,我表扬我自己说。

下班后,买菜路上,我还是叹了口气,给姐姐发去微信,告诉了她二审的事。没一会,她就给我回了电话,听声响她似乎刚刚结束接诊,在准备下午的工作。她的语气里,我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我们都累了。

“别管,等他们闹完的结果就行了。”她懒洋洋地说,“前几天发你的那个视频看了没有,那个冷锅串串看着好好吃,洋芋片一看就是那种粉粉的、黄绵洋芋,吸满了红油,上面还撒了炒得干香的芝麻粒,绝对香惨了,我们啥时候去吃?”

“滚,上班当NPC呢,你吃的时候打包邮寄一份给我。别到付,没钱。”我接着问她,“那妈开庭的事,你要不要回去一趟?”

“要回你回。”她干脆地说,“我不想回,和我没关系。你是儿子,占人家的家产,我是泼出去的水,回去干嘛。”

“滚。”我骂她。然后挂断电话,回到各自的生活里继续摆渡。

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母亲发来的微信消息已经攒了三十多条,我不敢点进去看,肯定又是一堆情绪垃圾。要么,就是让我回家陪她打官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可不愿意再当一次傻子了。

一直到距离开庭不到60个小时的时候,姐姐忽然打来电话,急冲冲地催我回家。

“我不回去。”

“你妈说了,她的命根子不来她活不下,没有你可怎么办啊,宝贝儿子。”她用一种极其贱嗖嗖的语气说。

“不过,你确实应该回去一趟,我有预感,这次这个事能了断。”她忽然严肃起来,令我的心咯噔一下。

“二审,怎么着都得判了。我记得新《民法典》好像提到过,只要分居时间够,就能作为判决离婚的依据了。我看你爸这次是准备得很充分呐。”

“回去吧弟弟。给大家都按个结束键。”

我不明白,一向劝我不要掺和父母婚姻的姐姐,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我心里动摇了一下,想到母亲那一声又一声的哭诉,我就心烦意乱。我受够了,我无数次许愿能解脱,又无数次回到这种无力的现实,继续荒诞生活。

“情况不对就撤,二审了,谁也拿谁没办法。能协商撤诉最好,不行就让法官看着判吧。怎么判都行,判了就行。”

“对,判了就行。”我答应下来。

去年一审的情形,我至今不敢忘,第一次和法院打交道,就是为父母离婚,被告席的椅子不好坐,尤其是那种虽为局内人,实则被两头算计的炮灰身份,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我这个儿子就是个摆件,到场与否,并不能产生任何实质性的补救。只是现在这个局面,必须得让当儿子的出头,回去吸引火力,哪怕话再难听、事再难堪我也得认。天大地大,父母恩情最大,说千道万,恩情难偿。

爹娘都催召,我去了,两颗老迈躁动的心也就能暂时熄火。事情往下走到哪一步,我算不到,也不想算,我只能尽尽人事,能斡旋就斡旋,协商不成我就撤,一年前的难堪,我再也不想重刷。

4

想清楚后,我向单位请了假。老家线路偏远,火车票抢不到直达,仅剩的半程票还是站票。没法,只能先上车再补票,然后班车火车拼车来回倒腾。由东向西辗转四程,千里奔赴只为给爹妈离婚。

从天津开往乌鲁木齐的绿皮火车上乌泱泱全是人,火车经停石家庄,上来一大波人,车厢连接处、厕所门口、接热水的窄小过道都挤满了人,原本几个躺在地上的邯郸老乡,也被迫收起塑料垫腾出地方。我想补张硬卧票,难如登天。负责换票的列车员和我隔了4个车厢,要穿越拥簇的人潮去找到他,对我的身材是个极大挑战。不补票,就得站一夜。我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尝试过过夜站票了,硬座过夜尚且难熬,想想就让人腿杆杆打颤。

“必须补票,补卧铺,哪怕是软卧!”穷家富路,这钱省不下。等我扭动腰肢,吸紧肚皮挤过一排排人和行李箱,踮着脚尖挪动到列车员车厢,然后满怀憧憬地双手奉上身份证准备扫码付款时,温柔的疆普回应:“mo(没)票了,mo(没)票了,啥啥都mo(没)了。”

我当机立断往餐车方向挤去。餐车可以过夜,只需额外缴纳一份茶位费,但总比站着强。餐车上也是人满为患,但好在还余两个空位。等我安顿好行李,屁股有了着落,整个人才逐渐放松下来。

餐车上的灯是常亮不关的,入夜,明晃晃的灯光让人难以入睡。我疲惫极了,拿外套裹住头,火车咣啷咣啷滑行在铁轨上,伴着穿山越岭的呼啸,在梦境中驶进驶出。睡不着,无处安放的腿叫人浑身酸疼,索性拉开窗帘看风景。外面一片漆黑,偶尔冒出零散又遥远的灯光,后半夜淅淅沥沥的雨下得人心里一片黏湿。

我想起了很多个在火车上的夜晚,19岁南下走兵路过武昌,窗外灯火璀璨,一条宽阔的大河横在我眼前,岸边码头上全是忙碌的工人和铲车,河面波光粼粼,远处的黑被这片亮光消融了边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长江。

我眼前忽然生出一团模糊的影,雾气散去,我发现原来是母亲。16岁的她靠着一篮子鸡蛋下到武汉,做了整整三年工,吃了三年的长江大米。我去当兵,好歹还有落脚地,不愁吃穿还发津贴,母亲当时只有一身单衣,无依无靠。她是怎么过来的呢?

热干面、武昌鱼、莲藕炖排骨,还有那座长江大桥,我童年时的饭桌上,母亲偶尔会说几句武汉打工时的糗事趣闻,在厂里的生活,遇见过的人,周末放假和工友们一起遛街串码头的长的见识。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谷子进了仓,赶紧接新娘。儿伢子结婚要剃头,女伢子出嫁要扯脸。”“做姑娘扎条辫,做媳妇挽个鬏。”……母亲说这些时,皱缩的脸庞会轻轻松开。

火车穿过长长的隧道,再出来已过秦岭。

7月,洪涝频发,渭河的水涨高许多,携带着大雨冲刷下来的黄泥巴,绕过三阳川从虎溪湾往下奔腾流去。

西安、宝鸡、天水,这条线路是从进出西北的必经咽喉。鸟瞰甘肃的狭长版图,从兰州开始分流,往左进西宁,往右入银川,经过武威张掖沿着酒泉,直上新疆。西北五省的人们沿着这条丝路生生灭灭,王朝迭代,大地飞歌。坐在西行的火车上,人会不由自主地从现实里跳出来,遥望远方。

我不喜欢故乡冀城,这儿的人都活得太斤斤计较了。母亲、父亲、我那一众小心眼的亲友们,把生活掰得馍馍渣般,固然踏实安定,但也是作茧自缚,久了心就拧巴了,最后扭曲成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父亲就是,他被“我执”缠绕得太死,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我”,他把戏当真了。

5

中午11点半,我下了火车,还没到家,父亲的微信再次闪动。他估摸着我已经回到老家,要我去县城西环他的住处面谈。但我准备先回母亲那。

在老广场站下了公交后,我抬脚就往母亲的杂货铺走,远远地,看见了铺子外停靠的电三轮。

我家拉货的电三轮在一众商贩里是格外亮眼的存在,由父亲亲手改装,他在车厢四周焊了铁架,加高了三轮车的顶棚,棚顶设计成了三角形,上面箍了防雨的油毡,车尾的棚沿儿一侧还贴上了塑料布招牌,上面印着批发零售的广告和父母两人的电话号码。

母亲曾经还因此夸奖过父亲,说他是个“物件(方言,有用的人)”。在我看来,父亲堪称农民工程师,家里一切带电带铁的用具都由他维修管理,我和母亲都没有他那个本事。母亲虽然常叫骂父亲,可一到家里的年糕机坏啦、豆皮机不转啦、电磁炉烧啦等等危急时刻,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因为受爷爷是地主的历史影响,父亲这个“黑五类”只被允许读了个小学,便被校方勒令退学了。倘若他能够再多学点知识,他的这些聪明才智一定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他心底的遗憾和不甘或许就不会困住他这么久,令他怀怨至今。

我没遗传上他的聪明,我是个公认的蠢货。从小到大,父亲经常用“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完货不完货,眼仁里透着”之类的话打压我,这使得在成长的过程中我非常郁闷。更郁闷的是,有个数学能考满分的姐姐,更让我备受打击。

从水门巷摆摊卖凉皮到做豆腐撂地摊开杂货铺,小小的三轮车见证并参与了我家的发展史,它不仅是拉货送货的工具,更是一位默不作声的家庭成员。三轮从人力迭代成电动,我家从一无所有到在县城安家落户,从负债到小有积蓄。在某一段特定时间里,三轮车甚至成了我们临时的家。

2008年汶川大地震,冀城震感强烈,全县城的人都被这场天灾吓到了,人们纷纷卷起被子,拖家带口地跑到公园、停车场,或者开阔的野地打地铺睡觉。谁都不敢回家睡觉,就是迫不得已回家取物资也两两作伴,父亲去屋子里跑步拿东西,儿子就在屋外头观察接应。

当年,家里面备着露营帐篷的那真是富户。大多数人都是扯些床单被罩之类的临时支个避风的小窝,我们家因为做生意置办了两顶四角立架的摆摊帐篷。拿塑料篷布把四面一蒙就是个不赖的临时住所,足够挤下我们一家四口了。但父亲怕出意外,又专门腾出床被子安排我睡到了三轮车上。

当年,我家的三轮车还是辆烧油的三马子,九岁的我个头小,躺车厢里还觉得宽敞。小孩子贪玩,我玩性更大,完全不觉得睡在三马子上有多辛苦,反倒无比开心。有时父亲也会挤进来,我们坐在铺了尿素袋以及褥子的车厢里,吃着母亲切的红心萝卜,比赛捉树上掉下的虫子,惬意得像度假。

灾难来了,我这个瓜皮却觉得好玩,既不用上学,也不用干活,还不用听父母对骂,真是难得。父亲和母亲也难得清闲,闲下来反倒没有什么可争吵了,那段时间,我们才像是真正的四口之家。

整个县城也静悄悄起来,人们都躲在某个角落等待灾难结束,平日里喧闹的大街也变得空旷,世界在一个九岁小孩面前突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游戏场。我总是偷溜到街上,尤其是去一些看不见人影的街道上做坏事。我在大马路上弹玻璃珠,用一根木棒当佩剑站在十字路口中央假装自己是楚留香,感觉真没人在看我的时候,我便冷不丁地大喊一声,吓唬自己,也吓唬世界。那感觉实在是畅快极了,仿佛自己不再是被父母打骂、被别人忽视的小破孩,成了一个能对世界大吼大叫的活人。

我傻乎乎地许愿,这样安宁的日子能再长些、再长些。

=====

等到我再一次睡进三轮车已经是高中。这次的体验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我是为了接替父亲守摊,才来睡的马路。我们家的摊位扩大了许多,卖的货比原来增添了许多,值钱的货也在摊位上存着。冬季生意旺,扒手猖獗,还有些游手好闲的老混混们转悠,被偷窃的传言三不五时传来。在我看来,我家摊位上也就一台二手冰柜最值钱,可母亲放心不下,坚持要去摊位上守夜。

“拿雨布将摊子围起来,人睡在车里和睡在家里炕上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母亲本来就多病,常年药不离身,要是晚上再睡不好,这样下去身体迟早要垮。

守摊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和父亲头上。前几夜是父亲去,但他的呼噜病,摊位上没地儿插呼吸机,睡两夜之后整个人都松垮下来。于是我主动请缨,接替父亲轮岗。床铺就是家里的小三轮。在三轮车上先铺上一层纸壳子,再铺上一层防水布,老旧的冬门帘垫底,往上再加层被子,这样的配置将就着能隔开铁板的冷气。父亲给我传授经验,睡觉的时候套上两层长袜子,到半夜脚就不会冷,就能一晚到天明。但和儿时不一样的是,我已经是个不小的大人了,三轮车装不下了,电动车后面那扇小小的车门虽然可以拿凳子支撑起来当作脚托,可我个子高,腿总得蜷缩着才能不落空。

到了守夜的点儿,我开着三轮车来到小摊,掀开摊位上蒙古包似的门帘将三轮车倒开进去,位置狭小,我只能从车头的铁架侧面先塞进去一条腿,慢慢挪动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躲过旁边的散货,倒着爬进车厢。

第一次睡在大街上我并不怎么害怕。夜里,野狗们骂架的犬吠声,酒蒙子狠掷酒瓶的脆响,塑料防水布总是被风吹得嘭嘭响,行人走路的声响和黄毛炸街的摩托车气缸嗡鸣声,让我难以进入梦乡。我又困又乏,好容易挨到后半夜才迷糊过去。

如此这般度过好多天,直到一天晚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划破黑暗,似乎有什么划割塑料布的声音,我不敢轻举妄动,循着声摸索声音源头。那异响却忽地停了下来,我仔细听了会断定是遭了贼,帐篷外肯定蹲着人!我无声地与小偷对峙起来,我不敢大意,脑子里飞快思考着破敌之法。突然,我抓起压在衣服下的手电筒,打开频闪模式朝猜测的位置照射过去,并暴喝一声:“干什么!”

这声音之大把我都惊住了。灯光闪烁间,一只手显露出来,正从割开的口子中往里摸。“X你妈的!”我大喊,那只手立马缩了回去,因为拽扯动作太大,架子上挂着的货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男人跑了。后半夜我不敢再睡,打着手电筒在三轮车上坐了一夜,直到天明。

早上我起来收拾摊位,在三轮车车头发现了一根被磨得锋利的宽叶弯针,米色棚布上赫然一条刺眼的长缝。此后,母亲再不让我去街面上守摊,父亲也不再去。

我在大马路上睡三轮车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6

母亲正在店门口招呼几个附近的常客,她的样子和一年前完全不同,长头发剪了,成了板寸,人还是那样胖,但脸上少肉多泡,肉眼可见的浮肿。大抵,她这一年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把背包放下来,站在店外,等她空闲后说话。

母亲瞧见了我,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喊:“我的儿子回来了,回来给我主持公道了。”

我知道这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对着铺子外的人说的,隔壁卖牛羊肉的小马、铺前练瓜摊的老头、几个经常拉呱串门的老婆子们一起听。

接着,她招呼我坐凳子上歇息,问我吃饭了吗,你爸给你发消息了吗,胡子长那么长野人似的,怎么都不刮……我应付了几句,心里只想赶紧拿到电动车钥匙,去和父亲谈判。

母亲却不放我走,她急切地拉我进铺子里,向我打听父亲离婚的想法,听见我说这事儿没有缓和的余地、只能离婚后,她开始向我哭诉她的不容易。我就知道。

“这一次他再要离婚,我非要好好质问他,凭什么离?全西关街的人,谁不知道摆摊养家糊口的是我这个婆娘女子,他一个大男人天天跳广场舞不说,想来来,想走走,把我当钱袋子使,还要打骂我!这真是我们母女子三个人惯纵的……”

母亲说着说着,眼泪淌下来,滴落到围裙上。这么多年,母亲像只盛满了苦泪的陶缸,我被迫浸泡其中,我的活力和爱一日日被溶蚀,她和父亲之间各种纠纷算计,打着爱我和姐姐的名义互相攻讦。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大声怒喝母亲把嘴闭紧。

母亲似被我吓到,一脸苦相地望着我,眼睛红肿,旁人口中的“肥婆娘”身子愈加佝偻,男娃娃似的短发,乱七八糟地竖在她头上,像个无家可归的颠婆。

我心里陡然浮出愧疚,我有什么脸指责母亲。哪怕我在外面多像个正常人,一回家就原形毕露、面目狰狞。我痛恨我自己,厌恶这样的表里不一。

“现在我要去我爸那,人家说想和我聊聊。”我问母亲要电动车钥匙。这时候门前摆摊的老头凑上来,两只眼睛藏着话,朝母亲使眼色。

“这是张爷爷,是妈妈的朋友,儿子你打个招呼,张爷爷要和你唠嗑。”母亲脸色稍霁向我介绍。

“娃娃你是刚从外地回来,瓜的,你家这个事根子还在你爸身上,你得给你爸好好下话,我给你说……”老头话还没说完,我的坏脾气又烧了起来,我扭头朝母亲吼叫:“自家的事有什么值得嚷嚷的,你给满大街的人都宣扬去!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家务事关上门自己解决,你喊我回来是叫我给你处理事,还是让别人给你当军师?真不知道我是你儿子,还是别人是你儿子,自己人信不过,旁人的话倒是信得很!”

张老头见我这副凶煞样,立马闭了嘴,蔫了吧唧地回到了自己的摊位上,不敢往我这瞧。

我没有停止,把憋了许久的话说了个畅快,街道两边商铺的人都跑出来围观,但没人敢凑上来。母亲一脸菜色,我发泄够了,拿上车钥匙,拧动车把离开。

=====

天空上飘起雨点子,本该是火炉一样的季节,在冀城,冷风却吹得人遍体生寒。

母亲老想让我劝父亲归来,哪怕是下跪去求他,我这个儿子也应该做。“哄怂着吧,把咱家这位仙人祖宗稳住,让他去法院撤诉,都是没办法的办法,雪地里埋死人,埋不住也要埋。要不然,离了婚第二天这家就得败光。”

在我和姐姐看来,维持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毫无必要,既然父亲要离,那离好了,母亲无非是舍不得分割财产。同样,父亲三番五次闹离婚又反悔,无非也是巴望着这点可怜的家业。

钱作祟,钱生怪,自古黄白之物杀人不见血。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从家徒四壁一步步拼命蹬到了今天的衣食无忧,拥有了一处4层楼的自建房,一处城边村的小自建房,一个100多平米的大商铺,另有一个38平米的小商铺(买来是库房,后粉刷成商铺),但日子非但没有好,反而开始退步。父母总是把钱财和人心放在一起称量,可怜又可悲。

我理解父母对钱的贪嗔痴,尤其是母亲。家里那台电视机,是母亲结婚时置办的,年纪比我都大;衣柜里十年、十五年前的衣服,破了洞她也舍不得扔。一次大扫除时,我和姐姐趁母亲不在家,用蛇皮袋将她的破衣烂衫和几双只摆不穿的旧鞋拾掇了,弄完就骑车扔到垃圾站。没想到,晚上母亲一进大门就咧嘴大骂,手上则提溜着一个绿色蛇皮袋。

“害人精,没事干丢我的衣服干嘛?要不是我路过垃圾站,往里倒腾了一眼,就被你们这些害人娃娃糟蹋了……”

最后,这些衣服丢洗衣机里过了一遍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母亲总叫唤身体难受,她身上患有多种疾病,前后做过输卵管切除、子宫切除等好几项大手术,吃药是四五个药瓶一把一把地吃。我和姐姐劝她把生意看淡点,她立马骂我俩是白眼狼,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拿这话堵了我和姐姐十多年,没办法,寄人篱下,每次伸手要钱,那滋味比乞讨还扎心。等到我和姐姐贷款读大学离开家后,母亲又说:“生活费不是钱?钱从哪来?还不是要靠我这头老黄牛给你们拉过来!”

姐姐小心翼翼地朝家里要了三年饭,到了大四说什么也不愿再这样乞讨过活了。我读了大一之后坚定去当了兵,从此每月靠850块的义务兵津贴生活。至此,母亲再也不能以钱来绑架我和姐姐了。

但我没想到,母亲会拿“我未来结婚成家”来当新的绳子,母亲叫嚣:“你结婚敢不花家里一毛钱?别吹死牛,日子是怎么过的,我比你清楚。”

===

我继续骑着小电驴去给“父皇拜早朝”。到了目的地,父亲住的屋子铁门大敞着,不晓得是不是在等我。进去后,发现他正在做饭。

“要不要吃点。”他指了指锅,锅里没多少菜食。

“吃过了,饱着。”说完,我就沉默下来,他也沉默,屋子里唯有电热锅滋滋作响的煮菜声。

过了好半晌,父亲端上不锈钢盆终于开口:“这个事你是怎么想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也可以和你姐商量下,我的要求很简单……”

我和父亲摆着张长条桌,桌上是些字帖和纸砚。自从他和母亲分居以后,他经常往县郊的寺庙跑,跑得多了,竟然也照猫画虎学会了念经读字。后来又开始摆弄墨笔,临临帖,描摹几张花鸟鱼虫,这样的转变让我不知说什么。

父亲舔着不锈钢盆吸溜面条,指责我和姐姐缺了大德,眼里没有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弄到今天这个局面,儿女不像儿女,婆娘不是婆娘,你说说,到底谁在这里面起坏心眼?”

我想报以冷笑,但还是得受着,不吭声。在他眼里,我和姐姐的质疑和反抗,是对一家之主绝对权威的挑战,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夺位篡权。

“你妈拿我不当人,干活的时候有我,分钱的时候就没我的事。家里面的机器坏了得我修,线路断了得我检查,可买卖上的钱都在你妈手里捏着,修这修那没钱拿啥修,我只能自己先垫着。”

这些话父亲换汤不换药,反反复复向我嚼了好几年,他说我是黑心狼,只知道躲后面坐享其成,让他一个半截子入土的人拼命干活,却全然为他想过一分。

看着父亲,我哑然失笑,随即低下头,抓起桌子上的毛笔,开始在铺开的黄纸上胡乱地写字。“你一个当儿子的撑不起家,软蛋没本事,让你妈牵着鼻子走,迟早这个家要毁你手里。我现在要求离婚其实是为你谋划,你还和我作对,脑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他妈的浆糊。窝囊!”

原来,之所以坚决要离婚,病出在我身上啊。我依旧沉默。

“你们不要指望着我再继续干活了,你妈想把我拴到磨盘上,你也想把我拴起来?我现在就是保命,一切都是为了保命,求你和你妈高抬一手,离婚把该分的分了,然后我也不指靠儿女,再让你妈死远点别沾边……”

“谁指靠你吃饭了?我和我姐可没花上你的钱,我俩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你掏的?我当兵离家后,这五年来你何曾给过我一分钱。”

回想当兵第一年末,我刚换上上等兵军衔,春节刚过,父亲就打来电话,高兴地告诉我,从今年开始家里面就不用再摆摊了,摆摊的那条街被政府逐户清理了。正当我疑惑时,他又说,菩萨保佑,正好有一处位置价格都合适的底商转让,他同母亲决定接手那间商铺。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但父亲停顿了一下,支支吾吾问我,身上还有没有钱,家里面正短缺得紧,能不能先借我的钱凑一下商铺的过户费,不然他只能从别处借债了。

听到父亲这么说,我当即答应下来,老子和儿子要钱是天经地义,况且自家屋里头现在有困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挂断电话后,我向连长请了20分钟假,从库房的随行包里翻出入伍前带的一张银行卡,又问要好的战友借了5000块,然后揣上卡和钱直奔营区里的ATM机,一共给父亲的卡上打去3万元——这是我全部的财产了。转账输银行卡号时我反复确认了几次,生怕输错一个数字,等流水凭据从ATM机里打印出来后,我揣上空荡荡的银行卡,走在返回连队的小路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回去后,我立马给父亲发了微信,提醒他查看账户,同时我也给母亲发送语音,将这个事分享给她。不料我刚说完,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说我“没脑壳”上了父亲的当。

“他有钱,藏着掖着不出钱,反过来骗娃娃的钱。你钱多没地方花!”

没想到,3万块钱换来的不是亲情,是羞辱。交手机的时间到了,多的话我也没机会说了。给班长交了手机后,我就被安排出公差,在炊事班的操作间,我拿着板刷卖力刷地,把全身的力气都发泄在干活上。积了陈年污垢的地板砖缝被我洗刷出本来面貌,但人心怎么就洗不白呢?

我抬头看着父亲,打断他的输出,问他:“说来说去,也就一个意思,你打定主意要离对吧?”

“对。”

“那财产怎么分?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替你转达给我妈。”我冷冷地说,“我给你俩当不了判官,只能当个传话筒。把你的意思带到就是了。”

“财产的事,就按我刚说的,把家里房子、地、商铺都挂在你和你姐名字底下。但使用权得归我们。我和你妈都不干了,铺子租出去,至于铺子的租金,大的那间我和你妈平分租金,剩下的一间小门面,租金给你姐,我和你妈谁都不占。”

说罢,父亲反复给我强调,将房产和租金分给我姐,是他当父亲的对女儿的责任,让我不要多心。在西北农村,男娃负责给父母送终养老,家里的财产一般全部由儿子继承,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不分家产。

因此,我父亲这个方案初听还像个人样,但我太了解父亲了,知道这就是他耍的花招,说是分给我姐,其实他是想通过我姐姐把东西要过来,直接要,我母亲不同意,想倒一手。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恶意”揣测并没有错。

我当时对他的方案表示赞同,再次向他确认,家庭存款和共同债务怎么算?

一听这话,父亲立马炸毛,情绪激动地说,他离家的时候拢共就拿了6万元,这四五年已经花干净了。至于家庭债务,他自己没有,母亲手里的借债他一个都不认。理由就是,那都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借下的,他没参与。至于母亲身上的存款,自然是要平分的——双方都认为对方手里有藏着小金库,谁都不信任对方。

父亲站起身,神色愠恚:“我的方案对你们娘俩是有利的,我现在还是在给你和你妈机会,不然真要离,那就是得平分。房子、铺子、存款,都得五五分。”

父亲让我好好考虑,并让我下午3点同去法院一起找负责他离婚案的王法官碰个头。我沉住气没说话,插上电动车钥匙离开了。

7

我疲惫极了,连续转车加上熬夜,本来就让我精神萎靡,现在外面又开始下雨,雨在空中被吹成斜线,打在身上有森森寒意。我头有点昏沉,脸也开始发烫,我意识到自己是遭了风寒,隐隐有发烧的前兆。

路过一棵行道树的时候我停下车,给姐姐去了电话。我将和父亲的交涉同姐姐做了简要汇报,并揶揄她,原来父亲这么关爱你,人家不但同意把房产挂在你名字底下,还坚持要给你分出一份租金。

姐姐听了这话语气严肃起来,她坚决不接受这份财产划分,并要求后续写《离婚协议书》的时候把所有的财产都挂我名下。至于租金,姐姐也打算在两人拿到离婚证后,就将其平分给他们。

“我什么都不要,谁也别欠谁。”她坚定又难掩厌恶地说。

“你还回来吗?”我问。

“不来。”姐姐说得干脆,“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出一份全权委托给你的《委托书》,你看着给这两人把婚离了就行。”

姐姐顿了一下,接着说:“弟弟,要是情况不对,你就撤吧,我感觉这两人没这么容易消停,里面的蝇营狗苟太多了,咱俩都看不清楚,这婚怕是离不干净的。”

我“嗯嗯”了两声,随后便挂断电话。

姐姐正在湖北的一个山头小庙中打“禅七”,家里面的糟心事压得她喘不过气,为了能求得一份宁静,这几年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我不愿让她再掺和进这片沼泽中,却也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将她拉拽。

姐姐曾不止一次地下定决心要出家。从她在医科大学读大五开始,她就有了这个念头。

或许学中医的人,总是比别的人更容易接触到生命的实相吧。姐姐想出家的原因很简单,她厌倦了家庭里无休止地互捅刀子,互相欺诈,母亲的蛮横不讲理和父亲自私自利的小男人行径,她对婚姻家庭的憧憬早早破灭了。爱情的初始是两个灵与肉的结合,爱情的结局是一段恩怨的了结。人近三十,总会琢磨清楚一些事,姐姐的前一段人生已经受够了亲密关系的折磨,她想出家把后半段人生里的因缘全部消解掉。

她太累了。

但凡家里有一点不顺遂,那两尊铁佛就会闹腾她,一个铁教母问她吃的谁的肉、喝的谁的血,叫她退回这几年的生活费;另一个铁教主说她还欠着赡养双亲的义务,叫她打工挣钱,供养偿还。

这真真应了那句偈子: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两尊铁佛于姐姐有山一样的恩,海一样的情,这得她做多少功德才能报答得完?姐姐一个脱产学习,分币不赚的医学生,从哪搞钱给父母还?

父亲总把我和姐姐同大伯家的两个孩子来对比。他说二堂姐只比姐姐大1岁,16岁就知道去外地打工挣钱,补贴家用了。同大伯比他真是苦命得很,到了50岁还得为姐姐卖命挣钱,供她读书。父亲说,最可气的是姐姐对他没有好脸色,不晓得尊重他。

因为姐姐放寒暑假回家,两人见面,姐姐居然不向他打招呼,嘴里连声“爸爸”都没有,就躺床上睡觉去了。他给我抱怨:“我是人还是狗,狗还有个名,你妈那头畜生下的崽子,连一个礼制都没有,喊她起来做个饭,看我的眼睛里都是憎恶。我就这么不受待见?不配指使她干点活?”

我就想不通了,难道一定要姐姐把他抱起来放在供桌上,给他烧香磕头,就是尊重啦,心里就舒服啦。他一个连姐姐来生理期都要求姐姐去豆腐房里蹚凉水干活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多儒礼。

之后的四年中,姐姐开始不断地寻求一个解脱的方法。学佛学、道学不到“明心见性”之前,再多的法门(原指修行者入道的门径,今泛指修德、治学或作事的途径)也是无用功,但这谈何容易。姐姐的修行是从知见开始,不断打破不断重塑,然后一点点擦干净“本我无我,见我是我”的这面心境。

但父亲母亲跟个魔王波旬(印度佛教中所说之魔王)般,总是隔一段时间就跳出来,拿着刀剑斧钺朝姐姐砍杀过来,她的心,总要被躲避不过的冷箭扎个窟窿眼。可不走修行这条路,她没法儿活,她得自救呀,她和我不一样,我是个死皮赖脸的混子,巴掌抽过来我就躲,躲不过我咬咬牙挨,无非是破点皮,肿个泡,扛下来又是一条英雄好汉。姐姐赖不住,说到底她是记挂着家里面的事,她同母亲一样都是女人,我感知不到的母亲的痛苦,她要比我清楚万分,也要多承受万分。她总是爱和我开玩笑地说,我身后还有个姐姐,她身后可什么都没有。这话说得我鼻子火辣,夜里睡床上心里再倒腾两遍,就跟烧了房子似的堵得冒烟。

以前,姐姐要出家,我心里虽然有反应但还能镇定得住,告诉自己她选了一条正确的路,是能让她卸下枷锁的钥匙。直到看见她拿了《皈依证》,我心里好像有个东西破了壳,悲不成喜不成,心里黏稠的感情再也隐藏不了,化成雪,覆盖了内心的神龛。

我理解她,我希望她能过得欢喜,但作为一个弟弟来说,还是不舍得,真是有些舍不得。想不通人这一辈子到底来世上干嘛来了,为什么要轮回转世呢,能不能从转轮里跳出来,跳到空性外,结束这漫长的旅途。物质消亡但物质并不会消灭,上一个我因缘际会成为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再兜转一圈兜转成另一个非我的本我,我是谁我不关心,谁是我我也不在乎,我只想把其余所有的念都破除掉,在这一念中过得幸福快乐。

我希望这一念中的姐姐也能阿弥陀佛,自在无量,幸福无量。其他的事,去他的吧。

8

我几乎是拖着一副快散掉的肉身架子才骑回母亲的铺子。不出意外,我又和她大吵一架。

我转述了父亲的话,她除了气愤,还是气愤。她的难过和痛苦,我没法和她共担。我理解她,但我救不了她。母亲死活不愿接受离婚,除非父亲同意净身出户。

“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家业,我抵死不能送人。他爹死得早,没教养好自己的儿子,留下这样一个害人精来祸害咱娘俩。要分家产,绝对是他外面有人了!”母亲在铺子里歇斯底里地说,她总觉得父亲在外面钻了骚狐狸的窝,不然,这家产又是给谁分呢?可作为儿子,我不能听任这种毫无根据的话,我只认证据,不认亲娘。

“这还要证据?你才是个瓜皮。西关街上谁看不出来你爸外头钻了人,楼后电力局的王师傅都说你爸这是跳广场舞跳神经了,前脚离婚后脚你爸就带着后娘住进来了。”说着说着,母亲委屈地哭了,她像根飘在海里的木头桩似的孤零零站着,把一肚子的委屈向我倾泻出来,“我不离,我不能让野女人把我起早贪黑建起来的家毁了,这些都是我拿命换出来的,你和你爸穿一条裤子逼着我离婚,儿子把心坏了,儿子把心坏了……”

我一声不吭地骑上电瓶车走了,雨还在淅淅沥沥飘着,去哪我不知道。在这个县城我没有家。手机快没电了,我按约定往县法院的方向骑,沿途我路过一家奶茶店,点了奶茶后,向老板借了充电器为手机充上了电。

我累极了,嘴巴和喉咙因为嘶吼太多都变得干涩。一回到家就仿佛进入某个特定磁场,每次和父亲母亲单独相处就像是陷进他们的专属领域里,让人异常烦躁。不知道是自己本性如此,还是被家的业力场牵动了习性,我不像我,只是情绪的奴隶。即使我觉察到这种情况,可改变却异常艰难,我没法从这磁场中剥离出来,除非我逃得远远的,逃到连他们所有消息都屏蔽的纯净空间,我才是我,我才敢确认自己是认知中的自己。

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修行的法门,不求能脱离一切苦,只求能勘破迷障,让无我是我。之前,我总以为自己找到了这个法门,并且修持得自满不知,直到经历这遭试炼锤打,才知道要逃出业力洪流谈何容易,我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堵不能堵,疏不能疏,罢罢罢,忍忍忍。

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过半,父亲发来微信让我给法官准备一条“黑兰州”,以表感谢。我将信息转发给母亲,让她下午过来的时候带上香烟。没想到这个举动引发了又一场冲突。

母亲那些难听的话又顺着网线飞了过来,她骂法官是吃黑食的,是和父亲穿一条裤子,她要去举报。我连忙劝她不要瞎胡闹,拿烟只是表个情谊,人家为这个离婚案帮忙调解了许久,一条烟而已,不要扯出其他祸端。但母亲根本听不进去,隔了不多时,父亲的电话便打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一贴耳朵,父亲的辱骂声就向我杀来——

“X了你妈的,我把你个败家子,让你拿烟,你给那畜生说什么,一条烟你买不起?买不起你找我要钱……你的疯子娘跑我这闹腾来了,想干什么你们,是不是要逼死我!啊,说,是不是要让我死给你看……”

他还在骂,我已经无力听了,果断挂断电话后,我将充电器还给老板,然后冒着雨一个人蹲在屋檐下,静静地蹲着。

紧随其后的是母亲的语音,我点开听了两段,母亲在雨中哭喊:“杀人了,砍人了,你爸疯了拿菜刀往我身上剁。”“天爷,救命,我的儿,你不管妈妈了,你看看你爸那个畜生干了什么事……”

远处的南山和山上的宋塔已经隐没在淡淡的云雾中了,后面的语音我没再点开,但母亲的哭喊声似乎和周围的雨滴融化在了一起。

我浑身被雨水浇透了,脸越发得烫,神志却越发得清醒,从火车站落地到现在才过去短短不到4个钟头,我却感觉像在这座小城里枯荣了四个秋冬。现在我只想找个地方躺下,像狗一样能蜷缩在自己的草窝里,睡一觉。

乌云越来越厚,大雨快要来了,我不知道,我该到哪去寻找这片容身之地。

继续阅读:无处净土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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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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