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来年,父亲母亲无数次互相伤害,就是拖着不离婚,借口是“为了孩子”。
但是在我们这个家,爱实际上是一个稀罕物。母亲的爱是一种蛮横的爱,她总是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压在我们身上,不管我们是不是愿意。
在家里,吃每一顿她做的饭都要遭受一次生拉硬拽,明明吃不下的东西,她固执地按照自己的心意给你多盛多做,哪怕是你和她闹翻脸,摔了碗,该加的也总得加给你。
我家最忌讳的就是倒剩饭,甚至超出浪费粮食的范畴,成了一种罪过。一有剩饭,母亲都会在做下一顿前,把所有剩饭自己包揽,等新的饭菜端上桌,她总会为自己唠叨几句辛苦,仿佛是我们做子女的虐待老娘,逼迫她吃残羹剩饭似的。每每这个时候,我那“活爹”总会摔筷子砸碗,一顿饭吃下来,比吃石头还让人沉甸甸。
“我把你们一个个伺候得太好了,家里的剩饭顿顿是留给我吃的,就你们是娘生爹养的……”
压抑得久了,吃饭被强加饭几乎成了我和姐姐的梦魇,为了少生事端,只能强行咽下,等把碗里的饭粒清空,再跑到厕所去吐。这导致我患上了胃食管反流,吃进去的东西,稍不合适就恶心反胃。母亲总推说我是在部队得的,她早忘了自家饭桌上这茬事。
水果长了霉菌,母亲切掉发霉的地方照吃不误;馒头发了霉,她会掰掉星星点点的蓝毛绿毛,铺在竹箩筐里放太阳底下晒干,做成炒馒头吃;散了黄,蛋清成稀汤的坏鸡蛋,她以“油炸消万毒”为理,照炒不误。最让我费解的是上一顿炒菜盘子里剩下来的油,她也得在下一顿里回锅。在她的熏陶下,我早就忘了节俭和吝啬之间的分别是什么。
我和姐姐都学医科,每次我和母亲提黄曲霉毒素,她就跟我辩1958年闹饥荒村子里一片大肚病的事,逼得我只能闭嘴。母亲把这种蛮横的爱塞进生活的方方面面,我越是理解她的辛苦,就活得越痛苦。我还没法指责,也不敢指责。
如果说父亲是做生意一样经营婚姻,那母亲就是喂猪一样饲养生活。对于她来说,婚姻只是繁重生活里的一小部分,她同父亲之间不是白头到老、相依为命的爱情童话,她想的,只是一切为了家庭。男人、孩子、她自己都只是这个家的一部分,要为这个集合体而活,同父亲之间,她都没有什么爱不爱的,只是想能互相搀扶着善始善终。
但这个想法,如今对母亲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照母亲的话说,她的男人已经“变了质”。
父亲的爱无疑是只爱自己,他恐惧的只是妻子子女对不对他好,对他有没有二心而已。
他当着我和姐姐的面,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同母亲之间没有感情,只是完成任务般推日子。他嘲笑母亲愚蠢,并向我坦白,如果他要耍心眼,完全可以把母亲骗得团团转。
这话我当然信,从他和母亲结婚,母亲就已经成了笼套里的小兽,只是他以为是自己手段高明,他根本不相信母亲是心甘情愿。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这样的苦日子,母亲如何能苦撑三十年。
在我看来,他才是个聪明的愚人。他的那点小聪明和心眼子全花在了最亲密的人身上,还固执地认为是我们拖累了他。
我想,看来他是真有病,他的病我和姐姐看不了,一般的心理医生也降不住,得找个高功大德来给他做法除魔。
2
“我这辈子都没法和他和解。”姐姐的声音沉得像铁,“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我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姐姐原本是我们家读书最有出息的人,就因为父亲的几句话,断送了她的读书路,成了她至今的遗憾。
2013年,姐姐升入县一中,初中三年都是优等生的她,正憧憬着高中生活。她被分到火箭班,并且幸运地排到了靠近黑板的位置。一中火箭班的前排位置都是有价格的,不少家长为了能让孩子分个靠前的好位置,没少给班主任好处和给教导处请客送礼。姐姐一毛钱没花,她开心极了,觉得这是好兆头。
两个月后的第一次月考,她的成绩排进了年级前三。作为数理化成绩近满分的天赋型选手,性格开朗的姐姐很快就成了班里的宠儿。
姐姐的班主任叫王晓波,平头瘦脸,个子矮小,带着一股子非为人师表的凶煞气。起初,姐姐与他相安无事,虽然平时她性格张扬,但在学校里却是个乖乖女,加上又有一层尖子生滤镜,与各科老师之间也甚是融洽。
变故发生在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晚自习。上课铃响后,姐姐照常窝在课桌上做试卷,彼时班里的同学刚刚回笼,大家刚吃过晚饭,情绪正高,虽然上课五分钟了,仍旧三五成群闹成一团,后排的几个男生在起哄,挨着姐姐后座的董莉正大声与其他女同学掐笑。董莉最是伶俐,在班里吃得开,胆子大玩得开,与男生们打得火热。
正在教室里鼎沸至极的时候,王晓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教室门口。几乎是一瞬间,教室里就安静下来。谁也不敢说话,都低头装模作样地看书。
“嘴多得没处放?”王晓波一开口,便震住了整个班。
“我在门外面就听见里面叽叽喳喳,吵什么吵,把你们这些大神容不下么?”王晓波走进门,指着姐姐那一片呵斥:“就你们这块闹得最凶,谁带的头?谁刚刚在那起哄?”
讲台下的脑袋们一个个都垂下去,默不作声。王晓波走到姐姐桌旁,敲敲桌边,点名她:“站起来!说说刚才你在里面鬼叫什么?一个女娃子一点X脸不要,你爹你妈送你来这里辱先人来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姐姐先是一愣,然后茫然地站起身,眼睛对上王晓波要吃人似的目光。她不明白,王晓波抽哪门子邪风,莫名其妙点她干啥。
“王老师,不是我,我没吵。”
“我还说错你了。不是你是谁,说!你把人指认出来,指不出来你就别在这嘴犟,老师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姐姐站在座位上,余光扫到斜后方,刚才属这拨人闹得厉害,此刻却大气不敢出,全都把头埋进桌子里,当一只只旁观的鸵鸟。姐姐说不出口,这种情况下逼迫她出卖同学,她以后怎么在这个班里待下去。后面的那些同学虽然一个个都不敢说话,但姐姐知道他们都在偷瞄自己,想看她怎么出丑。县城里的教育潜规则第一条就是服从,服从老师的权威,然后以各种权术诱导这群心智不成熟的未成年人,鼓励学生当叛徒,逼迫他们大庭广众之下出卖同学。
姐姐恨透了这种潜规则,她性子刚烈,不愿说违心话,她选择和王晓波硬刚:“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不信你就去问问别的同学。”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服的冲,这激恼了王晓波。他拽住姐姐课桌的桌边框,一把甩到门口,登时,桌上的试卷课本和笔袋全部摔飞到地上,白底黑字的试卷几分钟前还记录着姐姐的解题思路,此刻,却被王晓波踩在脚下,留下一个刺眼的黑色鞋印。
教室里众人都看到了,包括董莉,可她什么也没说。或许她也被吓坏了吧,15、6岁的姑娘,在老师的强权下敢发出什么声呢?姐姐不知道后座们的想法,王晓波当着全班男男女女的面掀飞了她的脸面,又一脚将她的自尊碾在脚下。她心里升起委屈、怒火和恨,也只能使劲憋在眼眶里。
姐姐再没辩解什么,默默蹲下身子捡地上的书本,几支红色笔芯滚到董莉脚边,她伸手去捡,碰到了董莉的脚踝,脚踝的主人抽搐似的晃动,像害怕,又像紧张和抱歉。姐姐对她没有记恨和责怪,这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个教室里除了王晓波,她谁都不怪。
“去外面站着去,明天把你家里人喊过来,我要和他们谈话。”
“听见了没有?聋了?”
姐姐憋着一口气,不答话,她甩过头跑到了教室外。这一甩,让王晓波的威严受到了侵犯,他决心要来个杀鸡儆猴。
第二天,父亲急慌慌地跑到学校来受责,王晓波一个小挫个,唯唯诺诺的父亲站在他面前显得更低下了。当着姐姐的面,王晓波把班主任架子端得淋漓尽致,说话的时候毫无忌惮。他说姐姐不尊重老师,在班里带头起哄,怯懦的父亲根本不管事实,姐姐刚开口反驳,就被父亲扇了嘴巴子。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在备课,都被这响亮的声音吓住,纷纷转过头来观望。姐姐再忍不住哭出了声,看见这一幕,王晓波脸上飘过满意的神色,等父亲的嘴巴子扇到第四下,周围其他老师围上来制止,他才摇着茶杯缓慢开口,装模作样地拍拍父亲的肩:“女娃子不懂事,回去再好好教育,在这儿就算了。”
父亲卖力的四耳光并没有换来王晓波的高抬贵手,他勒令姐姐回家反省一周,并作了留校察看的处分。任凭父亲好话说尽也无济于事,无奈,父女俩还得对这衣冠禽兽鞠躬赔礼,然后灰溜溜地回家。
一周后,姐姐重新回到学校,她的座位坐上了新的同学,王晓波把她挪到靠墙角的倒数第二排,那里原是堆放洒扫工具的卫生角。王晓波还当着全班人的面嘱咐班长,每次轮换座位姐姐那儿不准挪动,于是卫生角就成了姐姐的专属位置,她在那儿一直待到高二换班。
但姐姐对王晓波的恨,远远不及对父亲的不满,作为她的亲人,父亲在被叫家长的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反而是当着施暴者的面,用羞辱她的方式来求得施暴者的饶恕。她懂得父亲作为一个没钱没势的小摊贩的难处,可她无法原谅父亲,被亲密的人伤害最是穿心,在外人面前,父亲不把她当人,别人就会更加肆意地欺负她——这个恶因得算在父亲头上。
来到卫生角后,姐姐的日子并不好过。后两排是男生的天下,一些捣蛋鬼男生总是过来找茬。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火箭班的学生也不例外,班上的人知道欺负她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班主任不管,家长更不会问责,于是有一段时间,姐姐总是被男生们捉弄。他们往她凳子上洒水,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抽掉凳子,或者是打扫完卫生后,故意将带着泥水的拖把丢过来,看着泥浆溅到姐姐屁股上后,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怪叫。
在班主任的带头孤立下,姐姐成了班里的边缘人,大家都明白因由,但没人有勇气站出来反对,装聋作哑的旁观者也是隐形的施暴人。
3
好在,姐姐心大。她的心大和聪明救了她一命,她并没有自暴自弃,哪怕是玩着学,她也能稳坐班级前五。以成绩论成败的应试教育制度下,哪怕王晓波再怎么挑刺,也是白费心思。很快到了要分文理科的时候,县一中是本县最热门的公办高中,每年,都能稳定产出2到3名清北生。这在教育资源匮乏的西北县城是个不得了的事,市一中都做不到。为了保证升学率,年级排名靠前的种子选手自然就成了学校的重点关注对象。
姐姐这一员猛将,理科教研组组长当然是求贤若渴。姐姐本身也倾向于读理科,她脑子好,总觉得花时间写写背背是件麻烦事,进了文科班免不了要当朗读机,比起政史地的蜿蜒,她更喜欢理化生的单刀直入。同龄人眼里那些抽象的符号公式,到了她这里都井然有序,她享受在抽象的世界里解开密码锁的快感。
就在大家以为姐姐会选择理科的时候,她主动找到王晓波,坚决要求分去文科。
王晓波好似忘记了一年前的事,他再次叫来父亲,做姐姐的思想工作。其他班的理科老师也帮忙劝,他们告诉父亲,如果姐姐能去到理科班,按现在的节奏,她完全可以冲击清北。
这句话刺激到了父亲,一辈子渴望出人头地的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父亲一反常态地给姐姐说起软话,让她多和班主任沟通,不要拿前途使性子。
姐姐一概无视,她之所以不愿意报理科,是因为王晓波是管理科班的班主任,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姐姐偷偷给我说,她语文成绩奇差,就是教语文的是王晓波,她根本连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愿意听,她把从我这儿抢去的小说和杂志,全放在语文课上消磨了。
现在回过头看,如果当初没有发生被冤枉的那件小事,姐姐的人生大概会走向另一个方向。
去了文科班后,姐姐的生活恢复生机。因为出色的数学成绩,她又成了班里人人欢喜的存在。她与新的班主任,新的同学相处得其乐融融,以往的窘迫和痛苦成了昨天的梦,而原先班里的同学竟纷纷与她交好起来。
班长解释,大家之前孤立她,是因为害怕王晓波打击报复,而且当时王晓波明确知道是董莉在班里吵闹,但因为董莉她爸是全县最大的商超的老板,管着六家连锁超市。而且每个学生的家庭背景王晓波了然于胸,他就是看人下菜碟。
班长的话让姐姐豁然开朗,只是令她恶心的是,王晓波曾经张口闭口德行和志向,原来从一开始就按高低贵贱给他们排好了序。
更让她惊奇的是,在她后面两年的生日里,董莉都送来了价格不菲的蛋糕和礼物。姐姐心里五味杂陈,最终选择了接受。在整个环境都被污染的时候,一些人没有选择站出来不是因为坏,只是不够勇敢。指责一个人不勇敢是懦夫的行为,真正该受到谴责的是滥用职权欺压下位者的上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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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后,姐姐去拿录取通知书,在办公室里碰上了王晓波。她向王晓波质问:“王老师,我刚来你班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那样对我?明明不是我的错,你还要挑起全班人来孤立我,你知道你对我造成的这些伤害吗?”
王晓波愣住了,眼神飘忽起来,像是在努力思索什么,随即她朝姐姐露出一个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哦,这个事啊,那时候学生们不听话,我得管学生。对你的处理是有点不妥当,老师也很抱歉。”
“人渣!”
姐姐拿上东西,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她没想到,王晓波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原来她纠结了三年的事在加害者眼里,就是个屁。
2021年,事情过去七年后,姐姐回老家办手续,穿过县城广场去往朋友家时,看到王晓波正推着一辆自行车在路边看老头下象棋。认出王晓波的那一秒,她脑子里突然浮起一条新闻——一名叫常仁尧的河南中年男子,走在路上认出曾经殴打辱骂过自己的初中班主任后,当街掌掴了那个已经白发苍苍的退休教师。
但姐姐并没有冲上去给他两个大嘴巴子,只是盯着这位曾经的班主任,看了几眼转过身走了。
“你知道吗,我看见这个人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愚蠢。”姐姐对我说,“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这样不值一提的人,欺负了我一整年,还留下了心理阴影。现在我只觉得为这样的一个人内耗自己,简直就是一种自我侮辱。”
姐姐说她早没了恨,只是觉得从前种种,像空梦一样。在意的、生气的、不甘和渴望都成了空梦,什么都留不下。
父母对我们的伤害亦是,原以为会永远刻骨铭心,可随着我在世事里升降沉浮,也都逐渐淡忘。成长的过程就是一个疗愈的过程。种种破碎过后,我得再为自己组装出一副健康的骨骼,重塑的过程中,一些心结必须解开,一些伤口也会重新结痂,而时间就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4
父亲第一次发给我《离婚协议书》照片的时候,我还在部队服役。苦熬一周,领到手机打开微信一看,首条带红点的信息赫然是父亲发来的一长串文字信息,以及一些与平时意味不同的牢骚抱怨。我被这阵势惊得心慌,连忙发消息询问姐姐,打听家里目前是个什么状况。姐姐发给我的语音消息带着哭腔,但不是悲伤,是压抑在冷静下面的愤怒。
本来,父亲和母亲吵架已经是家常便饭,这次依旧是为一些没有结果的事争执。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在这次的争执中,父亲突然爆发,趁母亲背过身的时候抄起屋角的铁锨,照母亲的后脑勺狠拍过去。幸亏当时母亲站在门框处,铁锨的利口被门框挡了一下,才得以逃过一劫。这一铁锨当场将母亲打得差点昏死过去,后脑勺顶破开了口子,头发被涌出的血黏结成棍,绽开的头皮看得人心疼且心惊。姐姐发来母亲受伤的照片,几乎是一瞬间,我的内心就被怒火占据。
“靠他奶奶的,离婚保命,都打成这样了还不离?”我回姐姐。
“我感觉这次可能会有戏,妈要是心硬下来,这事就成了。但你是知道妈的,她是个浆糊脑壳,这次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敢提离婚。”
“妇联办的电话是我打的,你爸一猜就猜到了。他记恨我,说我是来这个家讨债的,要把这个家害得家破人亡。真是可笑,年年是他打闹要离婚,现在真要离了,他反倒怕了。”
这次流血,姐姐报了警,她摄录下父亲用铁锹锤击母亲的视频,将其作为证据,分别递交给了派出所和妇联。
妇联的人找母亲了解了事情经过后,都义愤起来,看着母亲头上的伤,再看看母亲疲态和糙手,几个女人都红了眼眶。但问到父亲的时候,他把母亲编排成一个飞扬跋扈的泼妇,三番五次打骂他,把自己洗白为家庭辛苦付出、受尽委屈的小丈夫。
妇联的人秉持“劝和不劝离”的原则,信了这套说辞,只对两个人进行了一番教育协商,离婚的事就没影了。
我那懦弱的母亲经过别人的嘴一洗脑,也不再坚持离婚,她天真地以为父亲能回心转意,继续过苦日子,继续给她拉货送货,合力经营生意。她根本想不到,打这起,父亲的心就散了,他是奔着离婚的路途混日子的。之所以当时不离,全是因为形势对他不利。
微信上,父亲发给我的一连串的60秒语音条,每一段都透露出某种耐人寻味。他用一种震惊加好笑的语气,巧妙地把整个事情捏成另一个剧本,像戏耍妇联的人一样,蒙骗千里之外的儿子。
“虎毒不食子,当女儿的能举报父亲?人不如畜生。”父亲骂道,“白眼狼、猪脑子、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这些话他反复地说,我越听越难受,一种宿命般的无力和恐惧包围了我,本来参军就是为了逃离,到头来根本逃不掉。
“这个家迟早要完蛋。”父亲最后说。
我回复一个微笑的表情后,果断关掉了跟他的对话框。
其后,我把父亲发来的《离婚协议书》照片转发给母亲,然后打过去电话,询问她现在的伤势。电话另一端的母亲一直在哭泣,到了崩溃的边缘,看见我发来照片,她止住了哭泣,在电话里兀地尖叫起来。
“让他滚,这个家都是我打拼下来的,与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父亲发来的《离婚协议书》里面,简单写有对于家产的分配想法。
“你爹是个吸血鬼,打了我还不算,还要喝尽家里的血,现在提离婚是什么意思?受不了我,说我是泼妇,邻里邻居的哪个不知道,我们这个家你爸就是个靠女人吃饭的软骨头、烂怂包,再看看人家家里,谁家不是女人待家里描眉绣花,男人在外头打拼生计。他是真的吃撑了,打骂老婆不干活,还给妇联的人说我压榨他,是我把他逼得想杀人。儿啊,你从学校走到了部队,问问你的领导和战友,天底下有这样的丈夫和父亲吗……”
我不愿与母亲打电话,她总在商量事的时候,一会喷怒火,一会摆委屈。无论谈论任何问题、说什么闲谝,她总要以婚姻悲惨做开场白,然后控诉好吃懒做的父亲。这样的电话我不想打、不敢打,可还是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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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并不觉得自己懒惰,相反,在我和姐姐面前,他常常占据道德高位,怒斥我俩穷人孩子富贵病,一到去豆腐坊做工的时候,就躲活儿。他时常摆功劳谱,跟妻子比,还跟孩子比,母亲讽刺他是“老子比小子,羞死先人坟”。
时间长了,夫妻俩必不可能再齐心。比如,母亲让父亲快快拉货,父亲却偏要先睡个回笼觉,母亲哪能如他的愿,夺命连环call,气得父亲直接拔卡。最后,损的还是自家生意。
在我们这个小摊贩家庭里,母亲确实是挑重担的那个,她比男人还像男人,挑起了本落在父亲肩上的那份。和父亲结婚后,特别是父亲车祸后,两人就一直在借债、还债的生活循环里。从我小学二年级起,只要遇到一点不顺心,父亲就吵着闹着要离婚,曾经我也认为这是打嘴炮,他们每次吵架的收尾词而已。母亲骂父亲:“离了我,你屎都没处吃,我还没提离婚,你还叫嚷起来了。你就不是个男人,没一点担当。”
面对母亲的指责,父亲多是无能狂怒,摔筷子、摔碗、摔板凳,摔门,摔完骂完,他就跑去颠山(方言:离家出走当逛鬼),扔下母亲一人支撑一摊子生意。
周围邻居都惊奇不已,说闹离婚的都是婆娘去颠山,怎么我家还阴阳颠倒了。父亲颠山的次数多了,家丑传到方圆十里,尤其是各个女街坊尖着声音嘲弄他,故意问些“你这两天去哪逍遥去了,留个老黄牛在摊子上刨食哟……”之类的,父亲又觉得丢份儿,然后灰溜溜地回了家。
三番五次,看着父亲的困窘,我感觉他像只被挂了镣铐上了枷的马戏团猴子,家内家外都无处容身。父亲的童年充斥着贫穷和白眼,好容易买上大卡却掉进陷阱,一辈子渴望出人头地,却一事无成,凡此种种,让他变成了一个扭捏又偏激的人,对妻子儿女,对兄弟姐妹,包括对外面的人,他从内心深处都不信任,他只能看到自己,也只相信自己。积攒的戾气到了一定的峰值,无法向外发泄的时候,他只能虚弱地释放进和母亲的婚姻里,我们这个家注定和睦不了。
母亲也无法免责,她把在生意场上的强势挪用进婚姻里,进一步刺伤了父亲敏感又多疑的脆弱心灵。
2019年底,县城建局将摆摊的老街统一规划,母亲西关大街摆摊的时代彻底终结。失去小摊后,父母机缘巧合下终于买下一间小小铺面。这本是求不得的造化,可最后竟成了悲剧的导火索。以往他俩以“为了孩子”互相捆绑,如今孩子大了,苦尽甘来,终于走到了要撕掉那一张薄纸的时刻。
只是母亲不愿意放手。对于母亲的固执,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我不明白,离了婚两人都得解脱,为什么还要在这段痛苦的婚姻中坚持?
并不是每个蚌壳都能用血肉把石子磨成珍珠,婚姻里的有些事情就是没法改变。她依旧执着地想感化父亲,让他回心转意,回归家庭,好好同她一起守摊干活,这在我和姐姐眼里几乎是妄念。
父亲无数次表示他与母亲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日子过到现在,只余厌烦和憎恨。父亲渴望离婚,以往的无数次争吵中,他甚至数次跪求母亲饶他一命,放他走。可母亲死活就是不答应:“你的阴谋诡计休想得逞,离了婚你就要找小婆子,来作害我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家。我就是不让你遂愿!”
母亲甚至轮番祭出我和姐姐,制成进攻的矛:“两个子女都还没成家,你有什么资格离婚?!老话讲‘爹欠儿子一个婆娘,儿子欠爹四页棺材板’,你要离婚,就净身出户!”
5
2023年夏天,父母离婚案一审开庭,母亲哀求我陪她出庭,当时姐姐力劝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可我不听,以为在外锻炼了几年,自己的内心已足够坚硬,可以抵抗这些琐碎。甚至还放言要借此机会,彻底终结父母之间的战争,为他们二十年的恩恩怨怨做一个了断。
然后,事情发展到一个我从未设想过的境地。
我转了三趟火车,才赶在法院开庭当天,急匆匆地回到冀城。出了火车站我便往县法院赶,10多分钟的车程,母亲一个接一个电话地催,挂断一个响起一个,狭小的出租车里,我被铃声吵得心烦,干脆直接关了机。不多时到了法院门口,还没下车,母亲熟悉的臃肿身影已然立在了马路边。我叹口气,收拾好心情,提上背包迎了上去。
“电话呢么,打不通,再打还关机了。我现在是没活头了,父子两个都落不上好。”
一上来,母亲就倒出一汪苦水,20多个钟头的火车坐得我头昏脑闷,被母亲一刺挠,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
“今天你来了,妈妈就把悬着的心放下了。”她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开始交代,“一会上了法庭,不该说的话你不要说。人家都说你爸这个狂荡鬼要让后人治,你爸爸能骑在咱仨头上拉屎撒尿,全是因为你这当儿子的是个软沙包,手腕不硬,收拾不了你爸。”
母亲变了声调,硬声说:“这次咱就要让他知道知道,这个家他说了不算,想离婚,得让你这个做儿子的点头!你听妈妈的话,只有你腰杆子硬了,他才会软下来。妈现在可就指着你活人啊,我的儿……”
“妈……”我打断她,严肃地问,“你给我说个实话,你这次到底要不要和他离?”
“不能离!不能离!”母亲急促地说,“多少人都说这个婚不能离,也离不成,你现在还没转过弯,真要把婚离了,依你爸那么狠心的人,什么出格的事做不出来?到时候我怎么办,你和你姐怎么办?”
“你还没成家,娶媳妇过日子处处都要花钱。你爸能狠下心不管家里人死活,我是当娘的,是给你们从肚子上割过肉的妈妈,这些事我怎么能狠过心、装糊涂不管?”
说着说着,母亲又要流眼泪,她本是一个女强人,如今总是流不完的眼泪。她好像真的老了。“现在的社会太残忍了,你没在社会上滚过,不知道人活一天就得花一天的钱。你和你姐学的医,得花多少年工夫才能学出来,等学出来后,到能挣钱养家又得多少年!今天我和你爸一离,明天你爸就能把我们娘仨赶出家门,你说说,到时候哪个管我?”
母亲的话我没法反驳,我的兜里和银行卡里都是空的,说什么话都是纸老虎装样子。她十多年前患上高血压和糖尿病,都得吃药维持,二甲双胍一天吃两次,一次一片、优甲乐一天一片、硝苯地平一天两片,还有她常吃的左氧氟沙星、布洛芬缓释片、麻仁丸、附子理中丸,几乎是药不离身。家里的餐桌、床上和衣柜,白色的小药瓶和药袋盒子随处可见,靠着把药当饭吃,她才在小摊上守了这么多年。每次我想骂她钻钱眼、为钱死的时候,想想这些就咽了回去,就像现在她问我离了婚谁管她,谁给她掏医药费时,我又成了哑巴。
“你不离,他还是要打闹你。为什么非要遭这个罪,家里面这点破铜烂铁,他要拿就让他拿好了,守着个空铺子,跟守坟墓有什么区别。”
“破铜烂铁也是我起早贪黑挣下来的,没有他的份!”母亲被我的话刺激到了,显然她是打定主意不离婚。在她的《答辩状》上也写明了这点。她和父亲都知道一审是判不下来的,父亲也不怕,他不害怕到二审之间要熬的时间,到那时候无论母亲愿不愿意,他都能解脱了。
母亲是个法盲,是个从山里来的认死理的农民,和她是讲不通这些道理的。在她看来,《婚姻法》会保护她这样为家庭当牛做马的苦命女人,她根本不相信法律会站在父亲那边,帮父亲审判她。
还没开庭,我就后悔回家了,在心里一遍遍抽自己大嘴巴子。我真是个傻波依(傻boy)啊,居然妄想能终止父母的战争,我根本就不明白两人的核心分歧在哪,还试图从血缘情感层面来消解两人的寒冰。
直到这时候我才真正认识到:在婚姻关系里,经济利益的捆绑才是夫妻关系的生死契约,钱才是婚姻里的真正伴侣,所有抛开金钱谈论婚姻感情的心理疏导,全是放狗屁。婚姻就是一场伪装成爱情的风投,当一个男人决定离婚,他一定会在复盘感情心路之前,把所有风险收益全部查验一遍。
离婚的成本太高了,世上只有不懂妻子的丈夫,没有对财产木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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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法院,在二楼审判庭外的走廊上,我见到了父亲。
他的状态要比母亲好很多,衣服穿得干净得体,脸上长了些肉,看起来红润油亮,手还是那样白,与母亲的一双粗糙老茧的手形成了滑稽的比对。父亲见了我嘴唇动了动,投来一个幽暗戏谑的眼神,然后转过身在塑料座椅上坐了下来。他什么话也没有主动说。
我反而局促起来。我没有同他打招呼的勇气,倒是母亲收起了愁苦相,坐到了他身边。然而父亲像被轧了尾巴般,母亲的屁股一挨凳,他的屁股就抬了起来,挪到另一侧,与母亲隔开一个位置。
一扇红色木纹门打开,门里闪出一个老法官,姓赵,他一现身,父母纷纷站起身,同他打招呼。
“都来啦,先坐着等会儿,我这还有个案子正谈话。你们儿子也过来了?好好好,小伙子长得不错,好好劝劝你爸妈,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要闹到这儿?”赵法官很和善,一头精干灰发。
“你们俩也好好唠会,一会进去了按我的安排来,咱们尽量把这个事一起解决妥当。”说完,他就去忙了,留下我们三个人在走廊上面面相觑。
我吸了口气,走过去,坐到椅子另一端。
“你坐你爸那儿去,让他看看自己的后人。”母亲起身挪开地,往走廊另一头去了。但我不知道说什么,侧过脸与父亲对视几秒,一阵傻笑后又沉闷下去。
“唉,现在还说什么,你是我的罪。”父亲自言自语,声音在窄长的走廊上回荡,响声震人。
“你给我说实话,你妈那份离婚《答辩状》是不是你写的?”他以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着我质问。
“不是。”我平静地说。
“说实话,到底是不是?”
“这么不信任我?”
“我看那上面的文章,像你的风格。要是不是,说明你还没撬姓,是个人种,不然就真的太叫人心寒了。”《答辩状》的确不是我写的,是县法律援助中心一个退休法官写的。但我不想继续反驳。
这话让我在六月天里有种坠入冰窖的寒意,我不再回应,转而说:“你是打定主意要离婚的,当儿子的全力支持你的决定,能离是好事。”
父亲用力地喘息几口,戏谑回我:“一会上了法庭,希望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当个男人,别到关键时候变口气。”
不一会,赵法官从另一间屋子里叫我们进审判庭,父亲和母亲先进去,我把手机收起来,用力搓了搓脸,也走了进去。
6
一审法庭上,我同母亲坐被告席,父亲坐对面的原告席。书记员打开电脑,赵法官询问录像设备是否正常运转后,便整理好着装,坐上了审判席。
审判开始了。
书记员核查了两方信息后,宣读了法庭纪律,随后赵法官又按流程进行了大约6分钟的庭审准备。听着赵法官操着乡音说着一些专业术语的时候,我才有了实感。屁股下结实的触感提醒我,我真的回到了冀城。我想起以前和母亲开玩笑,说以后她离婚我帮她打官司。如今一语成谶,我滑稽又无奈地使劲掐自己的虎口。
父亲的嘴巴一开一合,开始向赵法官做陈诉。我听得清清楚楚,现在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轮到被告发言,母亲拽了拽我的袖口,我一下子回过神,盯着手里的《答辩状》,开始大声诵读。
尊敬的审判员、书记员。针对原告诉被告“离婚纠纷”一案,现被告答辩如下:
一、不同意离婚。
原、被告于1995年登记结婚,至今已28年,两人育有一女一子。自结婚起,两人虽然因家庭生活纠纷不断,但一家四口吃苦耐劳,共同奋斗,靠着勤劳的双手从贫苦农村定居在县城,双方在生活的重担下建立了不可分割的感情基础和牵挂。被答辩人在这28年的夫妻生活中未尽到一个父亲、丈夫应有的责任,答辩人杨兰被迫承担起抚养子女老人的家庭重担。在多年的生活压力下,因过度劳累导致答辩人罹患子宫肌瘤、卵巢囊肿、膀胱白斑、糖尿病、高血压等多种疾病,为此做过几项手术,给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遗症,需要长期的药物维持。
双方共同养育的一子一女因家庭积病贫苦,自六岁起便帮助家里从事劳动生产,被答辩人性格偏僻暴躁,两个孩子从小缺少家庭关爱,作为父母,我们不但没有为子女提供温馨正常的成长环境,反而向子女索取。两个子女分别在2015和2017年考入大学后,被答辩人作为父亲没有承担起抚养子女的义务,不仅没有对两个孩子进行过学费、生活费上的帮助,在儿子大学入伍期间,反而索取3万元。
试问,这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该有的所作所为吗?
多年来被答辩人对答辩人多次、反复、严重地进行家暴,这一点两个孩子和双方亲人俱有见证。2020年原告持铁锹家暴我,我头部和腰部受伤,因不堪忍受这长期以来的家庭暴力,遂在女儿的帮助下求助于妇联。后在妇联的调解下,为了家庭完整,我选择原谅被答辩人。被答辩人在儿子服役期间多次诉苦,希望儿子支持其离婚,儿子因不满其父所作所为,同意其离婚并提出让被答辩人净身出户的要求,被答辩人因不愿意放弃财产,遂作罢。
二、被答辩人所提出的2014年因发生口角,被答辩人及其亲属当街殴打一事,纯属个人捏造。
2014年大年初一,答辩人母亲来其女儿家居住,正在读初二的儿子,做好早餐后叫其父亲吃饭,因儿子气愤父亲对答辩人母亲不尊重的态度,便伸手打了其父亲一拳。被答辩人因此受到刺激,当场开始打砸家具玻璃,并跑到大街上躺地上撒泼打滚。答辩人亲朋好友在接到电话后遂来劝和。此事,答辩人街坊邻居均在场目睹。
被答辩人因个人成长原因,婚后心理扭曲,精神问题严重,作为人夫、人父未尽抚养责任,逃避家庭重担。致使我不得不承担起生活重担,26年来我从未抱怨过生活的压力,始终用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来引导被答辩人,但其非但不听劝,自2022年以来,还被骗入传销组织。2022年4月,被答辩人前往西安进行传销活动,其儿子及女儿立即向陕西省西安市北客站派出所报警,并向西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报案。此后被答辩人仍然执迷不悟,借口离婚欲分割财产。
尊敬的审判员、书记员,我是一位妻子,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因长年劳动罹患疾病,至今仍需按时服药,且每年医药费消耗巨大,两个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离婚对于一家四口造成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被答辩人提出的离婚诉求,为情理、法理和家庭伦理所不允。
综上所述,被答辩人要求离婚,未提供充足证据证实《婚姻法》规定的严重导致其夫妻感情彻底破裂情况,请求法庭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读《答辩状》整个过程,母亲一直在哭着控诉,特别是读到她的伤心处时,她会一边指着父亲,一边大喊委屈,为《答辩状》做扩展和注释。母亲一会儿像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刺猬一样,张牙舞爪地冲着父亲狂怒大吼,一会儿又切换成蒙冤待昭的窦娥,冲着法官哭天喊地。
严肃的庭审秩序被她几次扰乱,气得台上的赵法官用方言呵止她。
“你能不能坐好安静点,听你儿子读完……”
“和《答辩状》内容无关的话,不要在这说,注意注意纪律!你这个瓜婆娘,能不能给人家原告席说话的时间……”
“原告做陈述的时候,你不要打断!你这样搞来搞去,这流程还怎么往下推!”
“你要不行出去哭,简直是疯魔了,一会呜呜地狼嚎,一会激动得要杀人,要不你上来,你来判案……”
“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插嘴,到底我是法官还是你是法官?”
“天娘娘呐,我干了这么多年法官,上千上万的案子都处理过来了,今天败在你老人家的离婚案子上了。这案子没办法审了。休庭休庭!快,小伙子带你妈出去洗把脸安慰安慰,看这委屈得阵仗大的,都要吸不上氧了!”
我被母亲这生猛的哭嚎惊呆,这和我理解的想象的严肃权威的庭审过程完全不一样,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简直乱成一锅粥了。我坐在被告席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也快要疯了。另一个要疯的人是20多岁的女书记员,她崩溃到大喊:“叔叔嬢嬢,求求你们别吵吵了,我这儿都没法记录了。要命啊!”
开庭被迫终止。法官和书记员脸色几度变化,一种不好的预警从我心里升起,他们已由对母亲的遭遇的同情转化成生气、不耐烦和厌恶。母亲把自己推向了绝境。
父亲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看着母亲将一手好牌打烂,我甚至能捕捉到他的愉悦信号。我明白,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就是要让法官直观看到母亲的这副丑态。他太了解母亲了,此刻浮漂下拉,鱼儿上钩,他像个老猎手般稳坐岸边,只等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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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庭后,赵法官分别找父亲母亲谈了话。
在外人面前,父亲的场面话说得很漂亮,要不是我给他当了十多年儿子,说给法官这番话,连我听了都不禁愣神。
与他相比,母亲就是个粗鄙的农村妇女。法官找她谈话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法庭上的丑态已经让自己陷入被动。法官看着可怜巴巴的母亲,有心想帮她一把。他叹了口气,将我招呼过来关上门,招呼母亲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你就是不听话,说好的上了庭要按法庭上的规矩走,可你看看自己在庭上是个什么样子!”
“我都没法正常讲话,到底你是法官还是我是法官,你要是再胡来,那你这忙我就帮不上了。”法官点拨她,“不要自己害了自己。回去把字签了,今天就先到这了,回家后好好听你儿子的话,我看小伙子人不糊涂,你俩这离婚的事,让你儿子好好和他老爹说说好话,也不是没有希望。”
说完,法官就去忙了。他前脚刚走,母亲就拉住我,问:“刚刚李法官说的签字,是签什么东西?”
“庭审过程的书面确认。”我不耐烦地回答。
“你没给妈妈说实话,这字我不签!”母亲突然挣脱我的手,乜眼怒视,说,“你和你爸钻一起骗我签离婚(协议)书,这字我不签!我还没那么傻,被他骑头上耍。”
这话怔住了我,一股巨大的苦楚转变成愤怒席卷了我。想想自己坐了一夜火车,饭都没吃赶来开庭,还要受这种夹板气,只能心里无数遍骂自己傻逼。我压着心头火往审理庭走,去找书记员签字,母亲的忿嚣声却早在门后等待着我:“他想离就离?我不愿意。我抵死不离。”
我听着母亲的叫喊,内心涌出无限悲哀。母亲在生意上有多精明,婚姻上就有多失败。
7
《答辩状》里传销事件,还得从父亲的鼻子说起。
小时候,我最不愿意挨着父亲睡觉,呼噜声又长又大,像蛤蟆叫似的。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劳累过度的表征,母亲睡觉也是这样。我上高中后,父亲呼噜病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他总是睡不够,白天精神差,夜里又睡不着,久而久之有了“高原反应”,嘴唇出现轻度紫绀。
母亲察觉到了父亲身体上的变化,但言语上没能给出丝毫的关心,也不放父亲休息。为此,两个人没少爆发争吵。
后来,母亲陪父亲去县里、市里的呼吸科看了一圈,但并没有什么改善。医生勒令父亲减肥,说父亲的呼吸道天生要比别人短些,上下气耗氧量就多,加上肥胖,很容易发生呼吸道堵塞。且现在没法手术,也没办法药物治疗,只能戴呼吸机睡觉。
我家那一摊子事,每天得早出晚归,睡觉都睡不够,何谈锻炼;节食就更不可能,父亲饭量大,最难忍饿,加上重体力劳动,饭吃不饱人发昏。因为忙,全家的三餐几乎就没在正点上吃过,尤其冬季,生意忙起来,只有最早那顿能顾上,下一顿就是晚上9点后,吃完就躺,不发胖都难。
于是,医嘱成了空话,父亲的呼吸病,只能任其发展。
家里的活还越堆越高。母亲有时做得确实过分,父亲不舒服休息一下,她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催父亲爬起来开三轮送货。父亲也真是遭罪,身上有病却没办法停,他一停,母亲就骂骂咧咧,他是骂也得挨,活也得干,怎么着都受气。尤其是每次父亲想偷懒,母亲就召开“比苦大会”来进行道德绑架。
谁得的病多,谁吃的药多,谁活干得多,谁更委屈……家、摊位,人来人往的大街,处处都是他俩的批判会场。苦难也要攀比,母亲更是打出了“享乐有罪,吃苦最善”的批斗口号。我和姐姐一度觉得这两人都疯了,明明都有病,却谁也不体贴谁,一个台阶都不给。想尽一切办法扒掉对方的底裤,真不知道这么做,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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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偏方试过后,父亲的打呼噜都没有好转,他找到住在市区的二姑,二姑为他牵线搭桥找到了市区的专科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化验后,大夫告诉他,他的鼻腔纵膈处长了条小小的息肉,息肉堵塞了呼吸道,必须手术切除,他的呼噜病才能根治。但息肉未来会不会复长,谁也打不了包票,只说手术是目前最快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母亲不愿意让父亲做手术:“前一个大夫说了,这病做手术意义不大,根子上还是太胖了,不减肥好不了。吸不上气和鼻子有什么关系,是气短。”
父亲气得破口大骂,他骂母亲是想眼睁睁看着他死。
姐姐也发飙了,质问母亲:“鼻子里长了息肉是堵住了进气口,不切人怎么换气,靠嘴巴呼吸吗?这手术拖一天,我爸就得受一天的折磨,戴呼吸机的滋味多难受,他自己最清楚。那个输氧管里的气是加了压像打轮胎一样往鼻道里灌,戴着呼吸机睡觉完全睡不着,你不懂就算了,还在这儿说风凉话!”这时的姐姐刚读大一,她仁心,毕竟是学医的,哪怕对父亲有恨,但也不把仇恨转移到疾病上。
最后,父亲是带着怒气进的手术室。他坚决不让母亲陪同,放下狠话:“我就是死在手术台上,也比被她咒死强。你妈是个不得了的聪明人,盼望我早点死嘞。”
话是这么说,母亲还是来了。二姑看见母亲来,带着气儿,阴阳道:“生意那么忙,你就不用过来了,这不是啥大手术,用不上你照看,你忙你的去。”
母亲脸上变了颜色,但她没回呛,默默地等着。
手术后,父亲看到母亲,也没说什么好话,他和二姑把母亲撂到一旁。
母亲问父亲:“手术切下来的息肉呢?这大夫怎么不给病人家属看看切下来的东西?”
母亲这话令二姑很不自在,她说:“你要看什么看?你这是还不相信大夫嘛,还是觉得我带兄弟做这个手术做错了。你要看剌下来的息肉就自己找大夫要去,我又不是大夫嘛,朝我要个啥。”
母亲不甘示弱,道:“前年,我来市上做子宫肌瘤手术的时候,那个切下来的东西,大夫都要给病人看,或是给家属看一眼的。黑蛋说他没看着,那姐姐咱得看一眼,不然怎么知道到底是个啥情况?手术做完,这些东西都得过一遍家属的眼,我当婆娘的,难道这话我问错了吗?”
母亲的话惹得父亲暴跳如雷,他坐在病床上说话还不利索,脖子上的青筋拧着,一只手“腾”地猛拍床板,两只眼睛通红:“X你妈的,你给我滚!滚出去!”
病房里的人被这动静吓呆了,震惊的目光汇过来,悄悄地观察着眼前的情形。母亲眼里流出泪,小声说了句:“掌柜的你好好缓着,我摆摊子去。”说完,便走出房门。
父亲余怒未消,还在那儿说道母亲:“假惺惺的,装什么装,盼望我翻倒爬不起来哩。我死了她能高兴地拍手……畜生X不出来的东西,今日还仁心地跑病房看我来了,就是个活畜生……”
这场手术,父亲体感做得很好,说呼吸顺畅多了。有一段时间,他睡觉不再戴呼吸机,虽然呼噜声依旧,白天依旧昏沉,但他还是很高兴。我想他是高兴自己能给身体当家做主了,母亲不让他做什么他偏要做,他就是要让母亲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掌柜的。
后面几年,父亲的呼噜病照旧,甚至出现了新的病,以往他只是呼吸不畅,现在不仅敏感,还干得厉害,卡得他难受,呼吸也愈发困难,还经常疼痛发酸,有种说不上来的疼痛。且从鼻腔里面传递到整个头面部,疼得他躁狂不已。
“鼻子疼着疼着,感觉脑子里面也开始疼,这是什么怪病?”父亲问姐姐。
姐姐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跑到县医院去看,县医院的大夫说是鼻炎,开了些药便打发父亲回家。父亲犯病“哎呀哎呀”唤的时候,母亲一边伺候一边埋怨,坚持认为是当初二姑带他做手术造成的。
父亲不爱听,每每又暴跳如雷。
8
2022年4月初,父亲给我发微信,说他最近在用一款新产品,感觉有用,决定多买些试试,并问中医上有没有一些治鼻子的好办法。
我找了些外敷的药给他发了过去,并叮嘱他勤按迎香穴,能稍微缓解缓解。
说话间,他发来一瓶抑菌剂的照片,让我瞧瞧。图片里是一个粗陋的白色塑料喷剂瓶,瓶身上的药品说明看着就有问题。
“管用,咱们这好多跟我一样鼻子有毛病的老病友用了,都说有效果,我先试试看。”
“哪买的?看着就像‘三无’产品。”我眉头都皱起来了,“别瞎买,这东西一看就是个假货。不对,不是假货,它压根和治病不搭噶。”
“那么多人用了都说有效果,难道一个是傻子,全都是傻子?”父亲发语音说,“你还小,啥也不懂,书上的知识没学会,生活里的知识也不会。不要自大,不懂的东西要多学,嫑张口闭口像你姐一样,说这是假东西。假不假我个人用,个人身上有感觉,能感觉出来,用不上你来教训老子!”
见他冥顽不灵,我也懒得管,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过了一个月,母亲打来电话神神秘秘地说,父亲现在钻了坏人窝了,老往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跑。母亲的亲友们多次看见他出入一个康养理疗馆,那是本地有名的骗子窝。
“那地方贼得很,人家是有指标的,拉一个人就奖励五百块,你爸这是被游冶(方言,忽悠)进去了。现在好了,钱多得没地方花,往贼娃子窝里打水漂。我平时连一碗9块钱的面都舍不得买,你爸倒是会享受,不把兜里两个钢镚折腾干净,怕是出不来了。”
“他这人精明着呢,谁能从他身上捞到好处。”我安慰她。
“哼,你爸是个浑水,他才是个没脑壳。他进去了,万一帮别人害人可咋办?这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他不要脸,咱娘仨还要活人哩。这个死不到正地方的哈种……”
说不担心是假的,毕竟是自家的老汉儿。但是他不至于这点弯弯绕都看不出来。我发消息给姐姐,姐姐更是痛快,发来四个字:“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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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月。父亲主动发了微信消息过来,说他随县里的病友团一起去了西安参加一个线下诊疗活动。他自负地说:“几百块钱的事,我自己能做主。不会给你们当祸害,放心。”
这下,我不得不警惕起来。通过套话,我判断出那个线下诊疗活动就是个产品宣传会。牵头的组织就是之前父亲发我的抑菌剂的所属公司,叫××祖康。我上天眼查一查,这公司就是个皮包公司,注册地在湖北,经营范围从医疗器械到房产中介再到美妆造型,应有尽有。再一搜索新闻,好多揭露诈骗手段和受害人记录的文章。裁判文书网上还能搜到相关的判决文书。结合父亲发过来的现场照片和视频来看,毫无疑问这就是个传销窝子。
我把搜到的资料截图给姐姐和父亲各发了一份,父亲执迷不悟,还絮叨我居心叵测。
我怒不可遏,问他:“这是正经卖药的么,这就是个传销组织。又是产品宣传介绍,又是公司宣传洗脑,还说什么免费包车带你们去潜江药厂参观,你也是个老生意人了,就一点不对劲都没察觉到?”
父亲还在和我掰扯,他转述的种种产品好处和各种公司大资本证明的套话,听得我都乐了。
末了,父亲终于蹦出一句实话来:“我知道这是什么套路,我故意来西安花这个钱。你妈不是爱挣钱么,不是把钱看得比人重要么,我非得把钱全花光,就是不给你和你妈留。不这样做,你们看不到我的痛苦。”
我把这话转发给姐姐,感慨父亲为什么变成这样。姐姐随即提到父亲之前做的切除鼻息肉手术,当时可能发生医疗事故,父亲现在的症状很符合空鼻征。医生切除息肉的时候,可能错误切除了一部分鼻甲,这种结构性缺失,给父亲带来了无尽的灾难与痛苦。然而距离那场手术时间太长,真相到底如何已经无法探寻。况且在医学界里,“空鼻征”是否存在还尚存争议。
现下,哪怕××祖康这个坑是他心甘情愿跳的,我们也得拉他出来,否则,未来又会成为我们的罪过。
于是,我和姐姐商量着想个办法把这个“线下交流活动”搅黄。
时间紧任务重,我和姐姐分头行动。父亲宁死不说他的具体位置,我们只好另辟蹊径,通过搜索活动举办的酒店定位到了位置,幸运的是离酒店不远就是西安市北客站派出所。姐姐打报警电话,我联系西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接线员说马上会组织执法人员去现场核实查看。一个多小时后,父亲发来一条微信,说他待会就买票回家,还问:“我们这边的活动组织到一半,公家的人就来了,是你搞的鬼,还是你姐搞的?”
我没回他的消息。知道他这边基本上没事后,我和姐姐松了口气,转头忙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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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他突然打来电话,先是东拉西扯,然后开始套我的话。
“你干的好事,我走西安那次,你是不是给你妈通风报信了,你这个叛徒。”
“这里面你姐没少出主意吧,你的脑壳还没好到这个地步。好事干不成,坏心眼倒是不少,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就学到了害人是吧?”
“电话是我打的,难道打得不对?你不知道反省自己干的事,还觉得自己特光荣?咋,警察过去没给你们发奖状表扬表扬?”我懒得和他兜圈子,直接摊牌。本来我就窝着火,那段时间因为工作在准备政审,得知他突然进了传销,整个人都快石化了。现在,他又反过来教训上我来了。
“你都这把岁数了,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行吗?家里的活,你不愿意干,请个小工帮着干,一天天的,非得把儿子折腾成孙子,你就爽了。”
“我把你这摔悬崖的狗,你还指使上老子来了!”父亲被我说急眼了,声调高了八度,我连忙调了静音,隔了1分钟才又重新把扬声器打开。
“你就没想过警察万一把我拷走了怎么办?就算公家的人放了我们,可我人还在这里面,万一让组织里的讲师扣下我查手机,你就不怕人家做了我?你还是读过大学当过兵的人,脑子里干脆就是一坨屎。以后我的事求你高抬贵手,嫑干涉我的生活。干脆各走各路,断干净!”
“哟,没看出来你还挺怕死。”
“猪狗转世的,你能说出这话,原来你才是屋里最大的祸害。”
父亲主动挂了电话,我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一种莫名的疲惫,仿佛爬楼梯爬累了,只想抱住腿呆呆地蹲会。这样想着,我就真的蹲了下来,用两只手的手掌根摩擦耳朵。
这是我小时候发明的一个游戏,用手掌反复摩挲耳朵的时候,骨传导的摩擦音会将脑袋里的杂音搅散,把手拿开后,大脑就会出现一刻清明。
我喜欢这个游戏,它是我逃避生活的唯一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