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净土02
慎微2025-03-03 14:1611,811

1

每次吵架,母亲总是要哭诉一番婆家的不当人,将她扫地出门的哥嫂,恶语相加的公公,谋害过她的小姑,最后回到站在对立面的父亲身上。他们在母亲婚姻开端埋下的毒刺,经过三十年,长成了母亲心房上的荆棘丛,日夜折磨着她。

1999年初,也就是父亲跑长途被设局欠下巨债以后,家里的日子一夜之间衰败下来。病床上的丈夫,襁褓里的娃、刚出月子的自个儿,以及封堵门口的债主,一件件烦心事垒成压在母亲身上的五指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窝身的小屋抵了债,家里完全断了生计,那时候母亲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先回父亲山里的老家,暂时落脚。

父亲老家在离县城五十里山路外的大山深处,一个叫石鼓山的村庄。在本世纪初,从石鼓山进冀城就一条烂泥巴路,晴天还好,一到阴雨天就走不成了,一道儿上全是黄汤子、烂泥窝,一脚踩下去跟陷进沼泽地似的,鞋都能迈飞。村庄离城远,又在山脉腹地,全村都是靠天吃饭的庄稼户,当年是数一数二的穷地方。

父亲是遗腹子。在农村,没娘的孩子日子不好过,父亲头上一个哥哥四个姐姐,其中只有二姑与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弟。我那混沌一生,与我照面不多的爷爷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娶过四任老婆,每一位都是凄惨结局。

14岁前,爷爷是地主家的大少爷,不知道“苦”字怎么写。乡里的私塾离家十里地,他一上学就由家奴伺候着,套个绿色小褂,站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吹声口哨,仆人就抱起食盒踮着脚跑过来蹲跪下身,背送他上下学。担任过两县县长,又是国民党的老太爷被枪毙前,爷爷两只脚几乎就没挨过地。等家道覆灭后,他开始了曲折的一生,抄家、批斗、饥荒、逃难、再批斗,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才重新拾起做人的日子。

母亲骂我那早死的爷爷是个浪荡子,这一辈子过得浑浑噩噩。他不是个合格的农民,被抄家前没跟土地打过交道,妻子难产而亡后,也没学会耕地务农。他会写毛笔字,摆弄罗盘堪舆术,但他到底不是真异人(阴阳先生),只是靠这些家伙什挣碗活命饭罢了。他有条小毛驴,妥妥的“黑五类”象征,挨了批斗后也没使他修正成真正的农民。他只是个落魄的地主尾巴,替人看风水的时候,就骑上小毛驴转悠来转悠去,就这样在田间地头消磨了这复杂又无话可说的一生。

我与他距离最近的时候,就是母亲骂父亲是个“驴日的”时候。

“老毛驴没造出让你躺着吃的条件,恁屋里的男人,全是副好吃懒做的瘫痪软骨。”

母亲这话一出,父亲会立刻抄起手边的东西摔打,苦了我和姐姐,得承接炮地上剩余的怒火。

=====

落魄回乡那天正好是个大雨天,父亲背着行李,母亲肩上挎着背囊,怀里抱着我,屁股后面跟着姐姐,深一脚浅一脚地苦行。山路太难走,天气不好也搭不上过路车,好不容易遇上个,车上的人见我们浑身的泥水,说什么也不让上,母亲好说歹说答应多付两块钱,人才松了口。

摸到爷爷家门前天色已经昏暗,雨还在下个不停,母亲早就浑身湿透,除了怀里的我,没一处干地儿。

父亲敲开门,门后面的人影怔了怔,忘了让开身,等母亲的身形从父亲脊背后显现出来后,门里面突然冲出来一个女人,挥着一把等人高的竹条扫把,向母亲腿上扫来。

那是我的伯母。

母亲吓坏了,她忙喊:“哥,嫂子,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是兰兰啊!”

门后的两道身影没有让步,冒着火喝骂:“扫把星来我屋里做什么?出去!出去!”说着,他们一个箭步突上前来,扬起石锤似的拳头就往母亲面门上招呼。门前父亲忙错起身挡在母亲身前,一道闷声响起,这一拳结结实实锤到父亲胸膛上。

“烂怂把个人的屋房败光了,竟跑到这儿夺家产来了,走走走!这里没有你的一毛钱,扫把星往出去站……”

伯母的骂声在雨天里异常清晰,回荡在小小村庄的房前屋后。邻里被这异常的吵闹声搅和起来,纷纷从自家院门里探出身来观战。母亲是刚结婚的小媳妇脸皮薄,颤抖着哭声哀求:“嫂子,让我们进去吧,有事情咱们一家人关上门再说。”

“哪来的一家人。”“抢食的野狗还怕被人说,被人看?别挡在我院子门前,晦气!”

除了哀求和哭泣,母亲什么也做不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已经令她筋疲力尽,她设想过会在婆家遭受诘难,只是她没想到,竟会是这般艰难——这一天的大雨潮湿了她的一生。

就在两家人拉扯的时候,伯母的二女儿跑出来,七岁大的小姑娘嘴里喊着“二妈、二爸”,用力扯住伯母挥舞扫把的手,为母亲求情。

一番撕扯后,大伯终是让母亲进了院门,爷爷正旁若无人地躺在里屋炕上吸溜面条,看见母亲怀里的我,呵斥道:“没地方住,住树上去,带孩子跑来我这里想干什么,咋,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带娃?”

父亲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他是个“窝里横”,只会在母亲面前耀武扬威、咄咄逼人,需要他对外的时候,永远是条哑火的软枪管。

2

母亲在婆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临走,伯母跑出来缠住她,要求把我留下。大伯和伯母没有儿子,伯母的肚子坏掉了,在计划生育那几年,大伯同父异母的妹妹,梅子姑姑,为了完成大队上的结扎指标,连哄带骗地将嫂子拉去邻村强行结扎。上环的时候,伯母出了很多血,因为她肚子里正怀着不到两个月的胎,梅子姑姑不顾一切硬是将她推上村卫生室的临时手术台,看着计划生育的人用鸭嘴钳将阴道口撑开,将节育环强塞进血肉深处。

等伯母被拉回家,已经丢魂落魄,人不像人了。此后,她便有些精神不正常,大伯又是个不明事理的粗汉,常常对她拳脚相加,经年累月,可怜的伯母成了村庄里群嘲的精神病,儿子也成了她永远的执念和梦魇。

母亲怎么可能答应伯母,两人在怒骂中推搡,在推搡中争夺我的所有权。最后,母亲抱着我离开了石鼓山,带着满心伤痕,返回县城重新找寻活路。

知晓以上种种后,我并不记恨伯母曾经对母亲的种种伤害,这样一个人,我实在没法生起恨意。后来,父亲带我回过几次石鼓山,我见到过伯母,她的状态时好时坏,灶上的饭一挪开眼就烧煳,大伯说她是个没用的人:“种地种地不成,出去打工还操心,完蛋了。”

只是每次见到我,她的精神总是好的,与我搭话,完全看不出异常,我总觉得伯母的坏,更多是愚蠢和一种农民独有的狡黠,与母亲一样,她只是那个环境下,一个没有话语权更没有家庭地位的苦命女人。

2020年,我从部队退伍后,回到家的第三天,便借口为爷爷上坟,主动提出陪父亲回一趟石鼓山。当我绕过座座山岗,逐渐接近目的地,心底里那股被积压了十多年的复杂滋味不知不觉释放出来,像是一种心理上的代偿机制,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报复。

等我再次踏足襁褓时的故地,来到大伯家院门前,一抬眼便看见了早在门前伫立的伯母。显然,她也看见了我。

我戴着一顶宽边大檐帽,着一身橄榄绿色军装常服,将我原本圆隆结实的肩脊衬托得笔挺有型,少年时圆润的脸庞已棱角分明,再踩上一双油亮的带跟黑皮鞋,这一切俨然震住了伯母。她瘦削的身体肉眼可见晃动,干燥起皮的嘴唇翕合了两三次,才挤出一句:“你来了。”接着,她又喊了一声我的乳名。见我有了回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躲闪的眼睛定住神,轻悄悄地打量我。一旁的大伯催促起来,她连忙将我和父亲迎进里屋,张罗着烧火做饭。

她老了,同母亲一样,年老体衰,与母亲嘴里那个恶嫂嫂的形象已相去甚远。时间卸掉了爱憎,只留下一根看不见的业力绳索,捆扎人生。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往田里的老坟上走。大伯提着只藤编荆筐,里面装了两支白蜡、一把供香、茶水黄裱,以及一沓纸钱。父亲和大伯让我走在前面,他们有意考验我是不是还记得祖坟的位置,我只能凭残存的记忆往前探索,偶遇了几位乡人,他们会抬高语调惊奇地问:“这是哪家的后生,不能是黑蛋家的吧?”

我只能装作老道的后辈,一个事业有成的大人,和这些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的乡人唱和:“庄里人不识旧人,高邻认不得我啦?”

乡人细细打量我一番,看到我身上的军装,对着伯父父亲连连啧奇:“黑蛋能有这后人?了不得,了不得,这是要给先人去上坟?该好好拜拜,看这后人的样子,家里灵堂上落金乌咯。”我只能站一旁傻笑,心想要是祖宅上真能落金乌,这么多年来,我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呢?告别乡人,沿着小路再往里走,跨过一条宽大的溪流,我们到了一处宽阔起伏的山洼地,在一片略显开阔的梯田处,就是祖坟所在。

田地里只有两块墓碑,葬着爷爷和父亲的生母,爷爷另外三个老婆只有两个有坟堆,被葬在与这里相望的东南山梁后方,我从来没有被带去那儿祭拜过。我的亲奶奶长什么样,父亲都没印象,我更是无处寻摸,墓碑上没有她的名字,但是在两年前的政审中,我从大伯那儿探听到她的姓名,她叫余玉云。

作为一个不分前后鼻音的西北人,她的名字我始终没有念对过,在这次祭拜中,我跪下磕头的时候,心里不自觉地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喊完后烧黄裱,黄裱烧化后的纸烟如同线香一样直竖竖地往青天上飞。

朗朗青天,群山合抱,在祖坟上烧了那么多年纸钱,直到这一次,我才感受到祭拜原来是这个意思。等礼程完毕,我站在田地上四处打量这块祖地时,父亲忽然开口道:“这是处鱼儿嘴,以前你爷爷自己选下的。”

他指给我看坟头正对的明堂:“就那,我们刚过来的溪水,那就是水带,阴阳上就叫一拦水。”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看到了隐隐发亮的流水,阳光下,水波粼粼。坟堆两旁的青龙和白虎山势绵长,藏风纳气,父亲吹嘘,这处“鱼儿嘴”的鱼眼睛就在爷爷的坟堆底下。

我不懂风水堪舆,也不愿意去深究,因为没意思。然后这处被父亲引以为傲的风水宝地,四年后的夏月,被母亲找的另一位异人断定有大问题,那位神婆告诉母亲,她和父亲的婚姻出现问题,是因为这处祖坟的坟头上有一条土路,祖坟位置低,被土路冲坏了风水,正好隔断开她与父亲的缘分,要想挽救婚姻,就得在祖坟背后修一堵矮墙,隔开土路。

于是,爷爷坟头上出现了一堵奇丑无比的砖墙。不知道当年骑着毛驴打罗盘的爷爷,在谋划这处风水阴宅的时候,有没有算到这堵墙。

3

父母的婚姻是潭令人绝望的死水,时间越久,水里的杂质也越多。亲戚关系就是这潭水里的绿藻,起初星星点点,到最后聚集成能够杀死水的赤潮。

二姑与父亲同父同母,与我家交集最多,关系最近;大姑与梅子姑姑隔得远,来往不多,到我这一代,小辈之间年龄差距大,交集更无;还有一个小姑,因为饥荒,打小被爷爷送到陕西榆林当童养媳,直到我17岁那年寻亲成功,才算是认了门。

母亲与这些婆家亲属闹得很僵,父亲这个亲的也一样。父亲咒骂二姨的时候,母亲也拉开记账本,一条条揭露姑姑们的不是,难听话一句句砸下来,难堪的事也一笔笔挖出,两人各说各有理,各讲各委屈。父亲性躁又护短,兹要听到母亲说姑姑们的不是,他的回应除了拳头就是榔头。所以争吵的结果,要么是家里的锅碗瓢盆开花,要么是母亲头破血流。

在他们口中,似乎双方的亲戚是他们婚姻失败的导火索和加成器。他们把彼此亲戚的错说得条分缕析,对于自己那份闪闪烁烁,我完全无法从其中分辨出哪条是真,哪条是假。在家庭的磁场里,父亲和母亲都想将我和姐姐同亲戚们,塑造成天然的仇敌。然后又互相反过来,骂我们是白眼狼,是缺了德的孽子。

所以我对亲戚关系的定位一直是模糊的。在父母身上得不到的亲情,或多或少会被我转移到有血缘的亲戚关系中,无论是姑姑还是姨娘,我对亲情有所期待,但深层次的心理博弈中,我又十分恐惧。于是,像在轮回中沉沦的生灵一样,我迷失其中,无法自救。

=====

曾经强拉伯母结扎的梅子姑姑,伯母的女儿我的堂姐们至今都对她深恶痛绝,母亲也不喜欢她,几乎到了唾弃的程度。

我出生前,二姨因为读初中来陈家巷借宿,放学后会帮忙看顾家里,彼时母亲刚从毛纺厂下岗,埋头搞小商品批发生意,姐姐暂时被放在外婆家。就在这么个艰难时期,一件至今都扑朔迷离的怪事发生了。

一天,梅子姑姑来县城赶集卖山货,顺便去批发市场上给自家小卖铺补货。梅子姑姑已经成婚,夫家在与石鼓山相邻的高家坪,经营了一家乡村小卖铺,在父亲几兄妹中算是经济宽裕的富户了。

梅子姑姑吝啬,母亲说,那是个天生的精明人,婆家亲属里,数她最是八面玲珑。母亲看人很准,对人心判断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

那天,梅子姑姑卖完山货到了下午,回高家坪的班车已经错过趟了,只能明天再回。梅子姑姑便急匆匆赶来陈家巷借宿,借口说来看望母亲,实则是想省下旅馆钱。陈家巷的屋子只有一张床,客厅里用砖头和门板另支的窄床,是二姨的卧铺。梅子姑姑一来,实在是无处可睡,只能打发父亲去睡窄床,三个女眷挤身内屋。

大姑子上门,母亲自然不敢怠慢,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荤油和肉菜都得烧上,否则爱面子的父亲就要背地里骂母亲不长眼。妹凭姐贵,母亲当不了这个家的主儿,本就寄人篱下、处境尴尬的二姨更局促了,她慌里慌张地帮母亲招呼戚客,小心翼翼地察点梅子姑姑的心意。等熬到第二天晌午,梅子姑姑要走时,初中生二姨烧好饭,请她吃过,这才算是交了差。

晚上,父亲回家,却发现内屋压在床褥子底下的钞票不翼而飞,他立马喊二姨过来问话。

二姨顿时慌了神,天杀的,她哪会知道这钱跑哪去了呢?母亲站出来替妹妹出脱,她拉过二姨去厨房里问话,让妹妹说老实话。二姨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咬嘴唇,咬到最后嘴唇破开口,洇出红艳艳的鲜血。母亲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家妹子为人好坏,万万不信她能狠心偷盗这笔钱。

回过头想其间变数,就过个夜,父亲的妹妹、梅子姑姑一走,钱也就跟着飞了,但谁都不敢说破这因果。父亲心里当然也清楚,只是他妹妹又是从哪摸到这笔钱的藏匿处呢?

父亲第二次拷问了二姨,那笔钱虽然不多,但是当时家里唯一的存款,水电费、伙食费、药钱和做生意攒下的零钱,丢掉的几乎是一个月的生计,他没法不着急。一着急,很多不该说的话,便从嘴里咕咕冒出来,扎进二姨耳朵里。

为此,母亲同他大吵一架:“害噎食病的才偷了钱!我以为来了婆家人,是亲人,没想到来的是贼娃子,竟把手伸到个人屋的被窝里,偷杀起自家人!”

母亲这一骂,捅破了众人心里的窗户纸。父亲恼怒起来,一把抓住母亲的头发,将她的脖子抵住椅子角,扭打起来。母亲又挣扎着骂道:“你们一家都是驴日不出来的,姐姐偷钱,弟弟打婆娘,恁有本事?黑夜里不睡觉,一晚上在床上搜来搜去地摸腾,不要脸的敢做,还不敢让人说?!”

父亲越打,母亲叫骂越凶,二姨只能哭着去拉姐夫,求他停手。三个人缠成一团,在客厅里来回赶躲,吵闹声引来邻居敲门查看,等敲门声越来越响,父亲这才气喘吁吁地停手。

不管怎么打骂,钱到底是没了。父亲母亲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母亲叫父亲找梅子姑姑拿个话,旁敲侧击地去套问一下。父亲不愿意,母亲瞧他那一副没胆儿的软怂样,再没话说。

无奈,她只好自己想办法。后来从高家坪的熟人处打听到——梅子姑姑回家的时候手里挂了两只活鸡。村里人知道她有一个在县城里安家落户的弟弟,故意打趣她:“喏呀呀,转了一趟城,还从弟媳那顺回两只鸡。弟媳妇知道黄鼠狼爱吃鸡娃,怕是两只吃不够哩!”

梅子在村里的名声臭,卖东西分厘不让不说,还出现过以次充好,给小孩卖过期零食的糗事。乡邻知道她手脚不干净,背地里唱喊她“黄鼠狼”。梅子姑姑脸上狰起愠色,没好声地回呛:“什么弟媳妇,这是我个人从集上买的,我这鸡是用来下蛋的,想吃肉了,回家钻你婆娘裤裆里吃去!”

然而等到其他乡人再问,梅子姑姑又换了口风,称鸡是我父亲买来送她的,见人就换话头,嘴里没得实话。母亲探听到以上种种,气得破口大骂,忍不住把自家丢钱的祸告诉了乡人。

这下好了,小山村又多了一段笑料,妹子半夜翻嫂子炕席,这事从一个嘴传到另一个耳朵里,再从另一个嘴巴里散播出去,一直从高家坪传到石鼓山。伯伯姑姑们得知后,又纷纷对着父亲指责母亲多嘴,父亲被自己哥哥姐姐挑唆得厉害,事理上早就丢了分辨。加上一出门就有乡邻七嘴八舌地奚落,他愈觉脸上无光,回到家后,与母亲又乒乒乓乓地干了一架。

他骂母亲,无凭无据,恁怎就瞎捣口舌?谁看见是梅子偷了钱,怎么不说是你家二妹拿的?一旁放学回家的二姨被这话吓得不轻,她也是个刚烈性子,一声不吭收拾好行李当天就回了外婆家。外婆和外公不置一词,只是不许二姨再来姐姐家,外婆对父亲更加厌恶。

钱丢了,日子更加紧张。母亲心有不甘,心里始终憋了口气。往后很多年里,她只要与父亲吵架,就会从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件事晒晒。

母亲甚至暗自复盘过很多次,她跟我说,那天一大早她同父亲先后出了家门,她要摆摊上货,走之前从床垫子下抽出了一张20元钞票并几张毛票,20元被她不慎撕裂,从折痕处破开,她用透明胶带纸粘住卷好,一齐放进了衣服内兜。母亲心大,取钱时没想着背人,况且当时她没拉灯,屋里光色又暗,想着没啥事儿。没承想,这全被一旁装睡的梅子姑姑偷进眼,摸索了一晚上的她,终于是寻到了米缸。睡在中间的二姨浑然不知,还傻乎乎地四仰八叉地打呼呢。

4

梅子姑姑在母亲这儿判了死刑,母亲的亲戚在父亲那儿也统统上了状纸。

首先自然是二姨,这里就不得不说到二姨夫了。二姨夫是2000年政法大学的本科生,毕业后没去成法院,转而考去铁路公安,与二姨相差近10岁,面上却显不出来。人高马大,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二姨夫,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小子。铁路公安工资低,应酬和人情来往却多,一年到头别说攒钱,家里几乎盛不出多余的一碗饭。两人婚后不久,家里就闹了饥荒。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二姨没工作,就找母亲琢磨些挣钱的买卖。当时,我家的生意也是接连倒闭,酿皮摊赚不上钱干耗油,母亲瞧米线生意有赚头,琢磨着改行卖麻辣烫。麻辣烫的主食材是手擀粉,母亲心思活,给二姨牵桥搭线学手擀粉。二姨琢磨一番后觉得可行,快马加鞭交了学费,认认真真操练起来。

教手艺的人都是自留三分,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况且县城就这么大,得提防着抢生意。二姨从老章头那儿学了技术,回家就买来马铃薯淀粉鼓捣,一开始做出来的东西简直没法吃,但她是个伶俐人,又干惯了农活,没几天就摸到了门道。但粉做成了却卖不出去,哪怕是她低价卖也还是不受摊位老板们待见,于是全送到母亲摊上,为此父亲颇有怨言。

因为二姨做出来的手擀粉,不及老章头的粉耐煮经放。老章头家的粉敞开袋子放三天不坏,二姨的粉放一晚上就又暗又沉,发黏儿,虽然闻不出异味,但粉扔锅里一烫,就断成一截一截的,笊篱捞碗里自家吃还行,要卖到吃客嘴里变成钱,难。

本县人嘴刁,饭不好吃那是能当街骂人的,况且零几年兜里都空,钱值钱,一块两块都不好掏。二姨急得上火,她同母亲说,老章头家的粉铁定是掺了高科技,她也想照着干,母亲骂她猪脑壳,这样败光了客户不说,还得挨人戳脊梁骨。

两人研究来研究去,最后觉得还是用料和工序上的问题。本地的手擀粉都是纯干粉(马铃薯淀粉)制的,二姨嫌定西干粉成本高,改用本地农户的干粉,但这种干粉不上劲,做出来的东西容易散,有的农户还会往里面掺红薯淀粉。此外,一些做批发的贩子心更黑,手段更狠,干脆掺木薯淀粉,甚至是袋子两头放纯干粉,中间全填木薯淀粉。他们开着假牌照的货车走乡串镇,遇上一个冤大头就是“当上了(方言,赚到了)”,像二姨这样做手擀粉需要大量囤货的商户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黑心贩子会设局,每次来卖货前会找一两个朋友,把消息放给囤干粉的商户们。等货到了,见全是熟人,大家心里就卸了防备,贩子们再真刀真枪地压价压货,几个来回,一车的假货就被瓜分干净。二姨这样没本钱又想捡便宜的小户自然上当,还有些做加工的大户,专门奔着这种假货买,又吃不死人,还能站着把钱赚了。

二姨的粉做得不行,主要还是因为这木薯淀粉。现在要想把生意做起来,得先把人做起来。在母亲的坚持下,二姨换了定西干粉,成本上来一大截,却也是没办法的事。又改良工序,延长揉粉团时间,多次试验后,手擀粉的口感和卖相终于提升上来,往后,生意便做得宽敞许多。

二姨家里的日子,在她拼命三郎似的劳动下一年年丰盈起来。

=====

又过了几年,我家的生意从水门巷挪到西关大街,再次摆起地摊,二姨家的手擀粉越卖越好,与我家的联系也更是紧密,我家的摊位上常年卖着二姨的手擀粉。

从2010年到2019年底,是两家生意的上升期,也是纠缠最多,争吵最多的时候。按理说,像父亲这般重财轻义的人,不看情面看钱面,怎么着也该和二姨缓和关系,可事实上,他与二姨争吵无数,母亲又搅和在里面,最后打成无解的死结。

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警告我,一定要把生意和亲戚之间断干净,不然就会闹得家破人亡。姐姐对这番话嗤之以鼻,她反问父亲,每年年节,他喊二姨来帮忙看摊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况且二姨放货给我们的价格,要比放其他摊位的出价便宜,我们又不是白帮人挣钱,该挣的那份没少挣,人怎么能这样说话。

父亲脸上挂不住了,他头歪起来,吊大了眼,嘴里飞溅起唾沫和姐姐对骂:“我把你们这些哈种,这是为谁说话?你妈那个老畜生,白给你二姨卖粉支应生意了,那时候我说啥了?这钱赚得不应该吗!不是我没黑没明地挣钱,你们吃屎呢还吃饭,混账东西!”

母亲是给二姨介绍生意了,一包手擀粉二姨放货价是每斤1块2,我们卖每斤1块5,搭上人工和塑料袋只能赚个毛毛钱,可我们做的,本就是挣毛毛钱的生意啊。像一些开火锅店或者关东煮生意的老顾客,母亲给他们的放货价也是每斤1块2,为了能替二姨抢些客源。毕竟县城里做手擀粉的不止二姨一家,城区就这么大,做生意得靠会抢。

母亲的卖货策略很简单,不管做什么生意,归根结底是要做人的生意,像我们做食品的批发零售,那就是卖个熟脸,不团结顾客,生意是做不成的。像做烧烤火锅的取货人,母亲成本价出手擀粉,为的就是打好关系,好让他们多进些其他货,她说:“一样不赚百样赚,做生意要会取舍,像你爸那样的人,生意是做不长的。”

父亲确实不如母亲懂得经营人心。他总喜欢端个老板架子,觉得卖货就是卖货,不晓得人比货金贵,卖货就是卖人心。在这一点上,他们常常吵架,他觉得母亲不拿他当掌柜的,常常有客商调侃我们家女强男弱,母亲会跟着附和,大男子主义入骨的父亲,是断然无法接受的。

因此,摊位上的手擀粉卖得越好,他越生气。

5

在一年临近春节的时候,父亲还在摊位上和二姨大打出手。

那天一大早,母亲正要给一家烧烤摊送货,便截留住要去饭馆吃嘴的父亲留守看摊。母亲刚走不久,父亲肚里的馋虫勾上舌头,他把钱袋子随身带上,快步走到摊位后的山货街上买来一碗凉面和几只韭菜肉包,搬开把椅子坐在摊位上大快朵颐。

这时,二姨穿着件深蓝大褂风风火火地骑摩托来送货,她同母亲一样是个急性子,干起活来手脚伶俐,都是能往钱上扑命的主。在旁人嘴里,她和母亲被打诨成“杨家将”,只要听见哪哪催买卖催货,就成了红眼斗鸡,冲锋陷阵,比爷们还爷们。

二姨一来便招呼父亲卸货,可父亲正吃得尽兴,权当听不见。二姨急了,喊:“屋里灶上还煮着粉,帮工的婆姨是新来的,灶上的活不熟悉,不赶紧回去要坏锅。快,车立不住了,快过来帮帮忙!”

父亲听了这话,脚下非但不动弹,还冷言冷语道:“就是要让你坏锅。”

一旁卖大饼的刘阿姨,见状朝二姨不阴不阳地拱火:“你不叫声姐夫,能给你帮忙?黑蛋爱听好话。”

刘阿姨的话刚说完,父亲端着碗怪声说:“我可不敢让人家叫这么大的辈分,受不起。”

二姨心里着急,被这两句阴阳怪气勾出邪火,不爽道:“锅灶上忙得转不开身,天天早上要让粉过来,头天晚上送还不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吃个饭光顾自己不顾婆娘,婆娘送货去了,男人知道给自己买饭,不知道给我那苦命的姐姐喂饱肚子。只知道让干活挣钱,不知道钱是怎么挣出来的,难不成是猪拱槽拱出来的?”

幸好,这时候母亲开着三轮送完货赶了回来,见二姨一个人支着车艰难卸货,暴脾气直接炸开,指责父亲光吃不干活,眼睛瞎了看不见活计。此刻已经有熟客上摊买货,父亲这才丢下筷子,任凭嘴上沾着红油,站在摊位上瞋目切齿,一双恶眼定定地咬着二姨。

吓得熟客身形一惊,试探地朝母亲问:“你家男人咋了,是不是你又把人家惹生气了。”

母亲垫着步帮二姨抬粉,高声答话道:“他就是这副样子,日日不改,看谁都带着恨。你看看他,来生意了也不招呼,嘴上的油辣椒也不揩,定定地站那看我,成魔障了”。

“看我又不来钱,吃哩喝哩睡瞌睡的时候不看我,这来买主了,看我作甚?”母亲说着,转过去帮顾客装东西。

一旁的父亲忽地将买来的包子凉面,一把连汤带水地甩在地上,又喝骂道:“我把你个毒妇毒死鬼,一大早吃口饭都吃不清闲。日了你妈了,生养出你们两个哈账,一口一声地骂想干什么?”

他转过头,脖子涨红,对二姨啐道:“从今日起嫑往我这送粉了,你的生意我不帮你干了,咱们各家活各家的,以后少来往。”

这一怒,惹得路人纷纷驻足看起笑摊(方言,笑话),父亲嘴上不停,一会骂母亲的蛮横,一会骂二姨贪占。

二姨脸上红白交替,眼睛猩红。她对着父亲不断冷哼,回敬他:“你帮我卖了几袋子手擀粉?我是没给你钱还是没给你货。去,满县城问去,只有我这个当妹子的,才天天给你家当牛作马,跑死跑活。你这个家,要是没我姐不知辛苦地劳动打拼,靠你早就废了,还能有你今天吃饱喝足骂我的份?!你才是要摆清楚个人的位置,听听周围人对你的评价,没说你靠婆娘靠妹子嘛,没说你懒汉懒汉偷力不干活,三天两头闹离家出走,把这一摊子都甩给一个女人家,叫她给你卖命挣棺材钱?你还到今日耀武扬威起来了!”

父亲落了下风。我恍然间在人群里看到几个初中同学,他们正窃窃私语,发现我后,惊呼地坏笑起来,几人互抛眼色,向周围人标记我的位置,欣赏起我的窘迫。

我臊极了。

不待我逃跑,那边就打了起来,父亲冲过去揪住二姨的领口,将拳头往她的腰窝里砸,二姨大叫一声,滚倒在地,两只手胡乱地朝父亲身上抓去。母亲立马冲上去,死命拉着父亲的手,发出凄厉的叫唤,粗糙的手向父亲裸露的后脖颈上抓拽。父亲吃痛,反过身又去追打母亲,板凳、豆腐、垫铁架的砖和切豆腐的钝刀,手里能抓住什么就朝母亲身上招呼什么,完全是条发了狂犬病的疯狗,吓得我跳开身,回过神来后,忙用两条胳膊死死箍住他的肩膀,企图压制住他的暴行。

周围人见状也慌张起来,有熟客跑上来帮着我拖拉父亲,卖大饼的刘阿姨不敢上前,远远地朝父亲说好话,喊他停手。但父亲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的两条胳膊几乎都快制约不住他,手一松劲,父亲就反弹得厉害,被压在地上的母亲,嘴里只剩下嘟囔的哭声,又长又凄厉,喊得我心烦又恼怒。同样恼怒的还有父亲,母亲一哭,他挣扎得就越厉害,平日里被外人欺负时他窝窝囊囊,这时候反倒硬棒起来。

我很气愤,也很鄙视,心里的委屈和恼怒全化成一股磅礴的力量,进而死死地从背后抱紧父亲,勒束他的臂膀。二姨得空从地上爬起身,对着父亲一顿脚踢:“叫旁人欺负的时候死了,打自己婆娘的时候,你才把毬接上,记起自己是个男人了?不如狗的活畜生,今天你打不死我,我就不让你好过!”二姨再扑上来朝着父亲挥舞拳头,虽然没有什么攻击力,但动作夸张,气势惊人。

人群里,好事者使坏吆喝起来:“姐夫捶妻妹子,婆娘捶男人咯……”

场面更加混乱,我已经全然忘了脸面的问题,心里逐渐生起后怕。我心里烧起来一团火,发泄不出来,憋得我眼睛通红。父亲忽然放开母亲,趁我迷茫的当口,转过身一脚猛踹在我大腿根上。

“嫁汉板板养的,你狗日的联合起外人想弄死我?你这个白眼狼,狗杂种,养你不如养条狗!”

我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辩解,一是怕丢人,二是被压制得久了,丢了叫板的胆子,毕竟是靠老父亲吃饭,说什么都硬气不起来。

也是趁这一脚的工夫,几个爷叔们得以上前将父亲拉扯开,不断对他说好话,他却还恨着。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母亲没了强悍样,向四周的人说起自己的不易,旁边几位嬢嬢附和起来,她们是天天看着母亲为这个家劳动风吹雨淋的。她们纷纷劝二姨回去,二姨咬着牙要母亲不要哭:“为这样的男人,就算把眼泪流干,人家也记不起你的一分好。哭又有什么用,赶紧收拾收拾,你摆你的摊,我回去做我的粉,一家人的生活,还要靠两个女人顶起来。”

二姨说罢,就推着她的摩托车走了。父亲还在一旁自说自话:“自己的婆娘拿我不当人,一家人全都把尾巴摇起来,低看起我来了。哼,妻妹子今天能打我,那是狼子野心,图谋上我的这点家产来了。就连妻妹子的小儿子,上二年级的小崽子,也‘黑蛋黑蛋’地叫我的名,说我的不是。我四十多岁的人了,被一个小崽子说三道四,这不是老畜生教的还能是谁?一家人都是狼,来我这谋财害命来了。什么亲戚,全是贼子,合起伙来暗害我……”

父亲越说越激动,竟嘶哑着哭出声。周围一众爷们儿都惊呆了,大伙黑起脸转过身就走。

老相识赵爷爷走到母亲这,劝解她:“你那男人脑子里不合适,该拉去三院(当地精神病院)看看。就他那点破烂,还谈得上什么家产。晃烧了挣俩瓜子钱不知道姓甚了。”

他又看着我说:“小子,好好伺候你妈照看好摊子,他要死要活就让他闹腾去,这家你妈才是挑担的。给你妈喂些好饭菜,替她多担待点,你爸那是指靠不住的。”

闹剧散场,只留下我和母亲守在摊位上,父亲骂骂咧咧地开上三轮车不知上哪去了。家里的一堆货还要人拉,他的手机打过去是一连串的嘟嘟声。没办法,日子还是得过,找母亲催货的顾客多了起来,我只能借来一辆自行车,在后座上用橡皮绳绑一只塑料筐,忍住腿上的胀痛,骑车回家一趟趟拉货。所有委屈和怨恨都在汗水中消解,至于上学后被同学嘲笑的恐慌,也在自行车轮一圈圈地狂转中暂时淡忘。

我很小就体会出一个道理,再大的不愿意也抵不过肚中饥渴,生命的每一秒都需要物质来支撑。对我来说,任何亲密关系里,钱都是最真实的度量衡。我为自己用钱来揣测世界感到悲哀,又为自己能提前经历这种悲哀感到庆幸。这或许就是穷人的劣根性,可惜我看得见但改不了。

姐姐和我完全相反,她痛恨亲密关系里钱占据主导地位,对于家庭里各种被钱异化的关系,感到恐惧和困惑。

当然,钱是会作怪,但真正导致两人关系恶化的是“贪”“嗔”的恶念。亲戚只是这些念头支配下投影出来的显像,两人总是把对生活的不满倾倒在这段深潭般的婚姻中,母亲用吃苦和付出来为自己进行道德加码,父亲把他的郁郁不得志和缺爱全化成对妻子和儿女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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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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