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暑热难耐，到了傍晚，风云突变，天色转暗，却下起了大雨。
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砸了下来，砸得这个城市烟尘四起，措手不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的腥味。
小雨站在窗前，安静地看着窗外。路人闪躲，行道树在风雨上里飘摇，客厅台灯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上半身倒映在玻璃里，而玻璃上一道一道的雨痕，正象是流在她的脸上。一时分不清窗里窗外。
阿姨家里有事，请假回去了，家里只有哥哥和自己。
勒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递了一杯牛奶给她。
小雨接过牛奶，轻声说道：“谢谢。”
勒昆：“嗨，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小雨不再说话。勒昆站在她背后，艰难地组织的语言，想跟小雨说点什么。
小雨回家已经有几天了，大理精神疗养院为小雨出具的出院诊断上，小雨情况已明显好转，评估是已经恢复了起码的社会功能。可是，被接回家的小雨状态糟糕极了。杨如礼的催眠明显给她带了了巨大的影响，不仅摧毁了她对勒昆的信任，也摧毁了她的活力。她总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神情恍惚。
勒昆知道她精神状态不好，不仅仅是出现了幻觉，还有很多被杨如礼强行注入的怨恨，他也不敢多跟她交谈，怕刺激了她，只能和家里的阿姨轮流值守，保证二十四小时小雨的面前都有人，就怕一个不小心，她就轻生了。
“小雨，你都站了两个小时了，不累吗？”
她盯着窗外，低声道：“哥哥，你看到了吗？我爸妈就在窗外——”
勒昆看向窗外，只有漆黑的夜空里飘摇的雨丝。玻璃上倒映客厅昏黄的灯光，确实有两个身影。
“小雨，那不是别人啊——那是你和我啊。”
“嘘——”小雨竖起指头，示意勒昆噤声：“你听——”
“听什么？”
“我爸妈在说话，你听到了吗？”
“他们说什么啦？”
“他们说，他们想我了，心疼我，他们还说，让我跟他们走，以后就再也不会被欺侮啦。”小雨凝视着窗外的雨丝，细声细气地说道。
勒昆听得心惊肉跳，抱着她小小的肩：“小雨，你说什么呢？你还有哥哥，有哥哥在，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真的吗？哥哥在，我就不会被欺侮了吗？”小雨回过头来，清澈的眼睛凝视着勒昆。
勒昆看着她的眼睛，一时竟无法回话。小雨跟自己在一起的这几年，抑郁，自杀，怀孕，流产，她遭受的种种的伤害还少吗？
“对不起，对不起……..小雨，是哥哥不好．没有照顾好你，你相信我，以后哥哥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再给哥哥一个机会，好不好？”许久，勒昆才满怀愧疚地说道。
“真的吗？哥哥？你会保护我吗？那你永远都会陪着小雨吗？以后我们都不分开，好吗？”小雨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勒昆心里酸楚，这个妹妹对自己莫名的情感依赖，他怎会不知？他摸着小雨的头，柔声说道：“现在小雨还小，跟哥哥住在一起，可是小雨总是会长大的。总有一天，小雨会离开我，遇到自己爱的人，有自己的家。”勒昆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哥哥也会遇到自己爱的人，有自己的家。”
小雨的脸色变了，她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声音也开始变得尖利：“唐筠吗？那个烂屎！”
“别骂人。小雨。”
“我为什么不能骂她？都是因为她！那个坏女人！我们都有孩子啦，那个女人还要来引诱你。哥哥，你不喜欢我？你嫌我小？我很快就会长大的！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吗？”
“不，小雨，你弄错了，我只是你的哥哥，我永远把你当妹妹看。”勒昆苦涩地应到。
“我又不是你的亲妹妹，哥哥，我们都有孩子了——对了，你是怪我没有把孩子保住吗？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我还会给你生孩子的，生好多个——”小雨的眼里满是泪水。她小小的脸惨白如雪。
“小雨！”勒昆打断了她，他的眼里也满是激愤而骇然的泪水：“你到底是在说什么？我是你哥哥，我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小雨瞪着他，大滴的眼泪顺着脸庞住下淌。
“你骗我。哥，为了那个死女人，你不要我了。这个死女人根本不喜欢我，却假装对我好，其实就是想要接近你！哥，你不是说我最重要吗？可是你自从跟她在一起，整个人都变了，你不喜欢我了，你嫌我碍事，故意把我送到大理。你不要我了，任凭我自生自灭！我们都有孩子了，你还要否认。哥——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们在一起，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小雨一连串说着，绝望悲伤让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天哪，杨如礼到底都对你做了什么？”勒昆咬牙道，他扶着小雨的肩膀，尽力解释：“小雨，我怎么会不要你，哥送你去大理，是因为你生病了呀。”
小雨后退了一步，脱开了他的手，涕泪交加，她恶狠狠地：“你骗我！你骗我！你不想要我了，就是她给你出的主意，你们把我关在精神病院里，好自己快活！狗男女！”激愤让她的嘴唇都在颤抖，突然她后退了两步，对着勒昆，一声接着一声，愤怒地尖叫起来。
“去死吧，去死，我要她死——她不死，我死！”
就在这进，唐筠的声音突然清冷地响了起来：“好，那就死吧。”
不知什么时候，唐筠走了进来，她站在房间的正中，她身着一袭黑衣，衣服滴着水，头发上也滴着水，象是从雨中穿行而来，她凝视着小雨。神情变幻莫测，说不清楚是悲悯还是愤怒。
小雨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愤怒从她的眼前里往外烧，烧得她两只眼睛发红，她大声骂道：“你以为我不敢吗？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她毫不犹豫回转身，住阳台跑，早有准备的勒昆牢牢一把拦抱住了她，她小小的身子在空中奋力挣扎着，说不出来心酸滑稽。
“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死，死给你们看！”小雨尖叫着。
唐筠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在她身后是一路淋漓的水渍，最后她沉静地立在小雨的面前。
“小雨，如果你想死，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拦着你，我向你保证。”她抚着小雨的脸，向小雨保证道：“我保证会尊重你所有的决定。”
小雨愤怒地瞪着她，奈何勒昆紧紧地箍着她，让她动弹不得。于是她张口，一口口水吐在唐筠的脸上。
唐筠平静地一抹脸，擦去了口水，她说道：“小雨，你这么恨我，你要是死了，那你就骂不了我，打不了我了。反正你都要死，不如，你在死之前，做点自己想做的事，狠狠地打我骂我，出出心里的恶气，好不好？”
“说得对，我想打你。”小雨恶狠狠地。
“那你打。每打我一下，你就说一个恨我的原因。”唐筠看向勒昆，示意他松开。
勒昆犹疑着。
唐筠鼓励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勒昆试探性地松开了手，在勒昆松手的那一瞬间，小雨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唐筠的脸上。打得唐筠后退了好几步。
“你抢走了我哥哥！”小雨哭骂道。
勒昆吓了一跳，想要上前，唐筠用眼神制止住了他。她捂住自己的脸，忍痛说道：“再来。还有吗？”
“都怪你抢走了我哥哥！”再一巴掌，这一巴掌过去，唐筠的脸肿了起来，嘴角渗出了鲜血。
唐筠举着手，制止着咧着嘴倒吸冷气的勒昆。
“再来！还有吗？”
“你抢走了我哥哥，这还不够吗？本来我们生活得好好的，你偏偏插过来。为什么为什么？” 小雨哭喊着，又是一巴掌打过去。
这一次勒昆再忍不住，他及时抓住了小雨的手。
而勒昆的行为再一次激怒了小雨，她跳了起来，哭道：“你护着她，她这么重要，那我多余，我死就是了！”
唐筠大声道：“好，小雨。死就是了！我陪你一起死！”
小雨懞了。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陪你一起死。” 唐筠一字一句重复道。乘着小雨愣神，唐筠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小雨的手：“小雨，我听到了，你说你恨我，就因为我抢了你哥哥，除了这个了，你还什么恨我的地方？我不觉得这个理由足以让你去死。”
“放开！”小雨躁狂地想要挣开她的手：“我管你什么理由，反正我就是恨你！”
“如果我保证和你哥哥一起照顾你，永远都不抛弃你，永远都爱你呢？”
“少装好人，你给我去死！”
“所以小雨，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会这么恨我，对吗？”
小雨的脸上掠过一丝恍惚。但很快，她暴怒了起来：“我就是恨你，要什么理由？你们两个都嫌我是累赘，别以为我不知道。放开我，你这个烂女人！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唐筠松开了小雨，举起手来，示意自己不再碰她。
小雨喘息着，死意仍是盎然，她看向窗外，喘息着：“你们不喜欢我，没关系，我爸妈等着我呢，他们想我了，不觉得我是累赘，我想跟他们走了。”
唐筠也看向窗外，除了黑暗，她什么都没看到。
静默。不知什么时候，勒昆也轻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清清嗓子，唐筠说道：“你死了，我嫁给你哥可就什么阻碍都没有了，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你这么恨我，反面成全了我，你不白死了吗？”
“你想得美！我死了变成鬼，天天蹲在你床边，你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我，你吓都要被我吓死！” 小雨暴怒起来，她带着天真的恨意诅咒道。
“那可不一定，万一没有鬼呢。再万一我根本不怕鬼呢？”唐筠否定道。
小雨愣了愣，唐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内心的恨意陡然升起，压都压不住。她一把推开唐筠，怒喝道：“你管他有没有没鬼！我要想死你也管不了！”
“我管不了！所以，小雨，我跟你一起死！”唐筠一把紧握住了小雨的手。
小雨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开唐筠。唐筠紧抱着她，大声道：“我死！小雨！我跟你一起死！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死！”
小雨号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自己一脸。她象一个疯狂的虫子一样在唐筠的胳膊里蠕动，扭曲。
唐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紧她，拍着她的背，在她的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小雨，我陪着你，小雨，我陪着你一起，小雨，我不会离开你，小雨，你要死，我陪着你.......
不知过了多久，小雨安静下来了。她累坏了，象是从水里捞出来，出了许多的汗。她蜷缩着小小的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
唐筠也累得快要虚脱，一脸是汗，两眼紧闭，她执拗地紧抱着小雨，仍然一遍一遍地说着：小雨，别怕，小雨，我和你一起，小雨，我不会抛下你......
“放开我，我们一起死。”小雨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幽幽响起。
唐筠愣了一下，她睁开眼睛，正碰上小雨满是恨意的眼眸。她松开了小雨的肩，轻轻抚摸着她小小的脸庞：“好。你要死了，我就活不下去了。你要是坚持要死，我就陪着你一起.......”唐筠说道，伤感袭来，她哽咽住，一时说不下去。
“为什么？”小雨斜视着她：“为什么你非要陪着我？你不是讨厌我吗？”
“我讨厌你？不，小雨——”唐筠试图解释，但她很快停了下来，她意识这其实是杨如礼在催眠是给小雨植入的想法，多说无益。
她咽了咽口水，说道：小雨，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好吗？”小雨并没有反应，于是她自顾自说道：“四年前，有一个人来找我，他很不快乐。他没有好朋友，没有家人。唯一的哥哥也出车祸死了。他来找我，当时我是唯一可以帮到他的人.......”唐筠伤感地看着房间的某一处。
李春波似乎就坐在房间里，瘦长如一只竹节虫。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唐筠，谨慎地提着自己的要求：唐老师，为我读一首诗吧.......
“你没有帮他？”小雨恨恨地问道。。
唐筠苦笑着看了看小雨，点点头：“是的，小雨。可能是我无能，可能是我没经验，总之我没有帮到他。再后来，他就自杀了，之后四年，我一直陷入内疚里，我没办法从事原来的工作，也没办法跟人好好谈恋爱，我抑郁了。”
小雨听着，她的眼里闪着恶意的光：“对，现在也一样，就因为你，我才死。等我死了，你是不是就再也活不好了？”
“对，小雨。你要是因我而死。别说跟你哥恋爱结婚了。我肯定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所以，我跟你一起死。”唐筠正视着小雨的眼睛，肯定道。
小雨的脸上掠过一丝恍惚。她迟疑了。
“以前，我放弃过他。现在，我绝对不会放弃你。我一定会陪着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死。”唐筠再一次握住了小雨的手。
小雨脸上的恍惚更浓重了。在杨如礼催眠植入的信念里，唐筠就是一个闯入者，她要抢走小雨所有的一切。哥哥就是因为她才冷落放弃自己。自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处罚，这样，她死了，他们也别想好过。
可是在杨如礼植入的信念里，从来没有这一出，唐筠竟然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来陪她。一个闯入者，竟然要用生命陪伴自己？！到底是那里错了？小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小雨，我喜欢你哥哥，我也喜欢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想好好的陪你，爱着你，永不放弃你！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会在一起！”唐筠诚挚地握紧了小雨的手。
小雨呆呆地看着她，她明明恨透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可是，眼泪不知不觉中流了出来，一直流进嘴里。
从小被抛弃的小雨，一直处在被抛弃恐惧里。那怕她对哥哥的感情，也不过只是因为太过恐惧被遗弃。从来有人这样对她说过：我陪你，我不放弃你，我失去生命也要陪你。
有一瞬间，小雨甚至想要扑进她的怀里，把所有的委屈狠狠哭出来。
可是莫名，内在的恨意再一次涌了上来，这个虚伪的女人，她又来骗自己了！她对自己所有的好都是假的！她就只是害怕自己死了，她过不好！
“你骗我！你又骗我！你根本不会跟我一起死！你只是怕我自杀，你会内疚！”小雨哭骂道。
唐筠却一把握紧了她的肩，直视着她的眼睛：“走，我们现在就去死。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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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的风好大啊。
暗黑的空中仍然飘着丝丝的小雨，整个城市被安静的雨幕拥抱着。
唐筠牵着小雨的手站在楼层的边上。雨来，打湿了她们的衣服头发，风来，吹得她们的衣袂飘飘。或是因为冷，或是因为害怕，两个人的身躯都在颤抖。尤其是小雨，她抖得几乎站不住。唐筠靠拢她，把她小小的身躯拢在自己怀里。
“你怕吗？”她捧着小雨的脸庞，轻声问道。
小雨点点头，小小的身子更用力地靠着唐筠。
她们一起向下看，无尽的黑暗无尽的虚空，也看不清离地到底有多远。
“姐姐，你真的会陪着我吗？”她怯怯地说。从站在楼边起，小雨对唐筠的憎恨消失了。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一个乖巧粘人的小孩。
“会，姐姐陪你。”唐筠拥紧了她，在她耳边轻轻问道：“小雨，告诉姐姐，为什么要死？”
“我害怕，姐姐，我总是会做一个梦，梦里，好多雾，我没有穿衣服，雾里好多手，伸了来想抓我的脚，好多声音都在笑我，我好害怕。我害怕......”
“小雨，下次做这个梦，记得把我带进去，姐姐陪着你，你别怕。”唐筠心疼地应道。
“好——还有哥哥。”小雨梦呓一般地说。
唐筠搂着她：“小雨，一定要死吗？我们陪着你，不离开你好不好？”
一滴眼泪，从小雨的眼滚出来：“好——”她细声说道：“以后，我们不分开——”
唐筠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搂着小雨，闭上了眼睛：“小雨——”
小雨却一把推开了她，她咬牙切齿，瞪着唐筠：“你这个骗子！哼，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几乎就是这一刻，小雨丝毫没有犹豫，纵身向下跳。
“小雨！”唐筠大喊，千均一刻，她抓住了小雨的胳膊，小雨向下的力，带得她跟着一起落了下去。
梦境里的一切都成了真！
李春波的脸也在面前闪现：你不是上帝——
而张左的声音响起来：救她，救她！别怕！别放弃！你可以的。坠落中，时间变慢，唐筠紧握着小雨的手，两个人一起往下坠，如同慢动作。
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唐筠甚至可以看清小雨的神情由忿恨变成悲伤再变成释然，她不禁对着小雨微笑。而小雨眼睛格外清澈，如同天上的星辰。唐筠觉得此生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
巨大的轰响声里，唐筠眼前一黑。
世界消失。
知觉消失前，唐筠听到小雨说的最后一句话：“姐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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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灯光亮起，警笛响起，救护车的喇叭响起。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人。
在半空中，早已拉起一张结实的网。网中是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唐筠和小雨。她们消无声息一动不动，在沉沉的夜色拥抱着。
楼下，满眼热泪的勒昆仰望着网里的两个人，那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如今，这两个人已性命交付，生死交缠。
死过一次，诅咒终于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