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弥散着浓烟,看不见来处,更看不见去处.......
小雨赤身裸体,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肩,瑟缩着颤抖着走在这条路上。
烟太浓,小雨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能听到烟雾里轻声的嘲笑声和议论声。
“不要脸啊.......连衣服都没有穿........”
絮絮的议论声里,烟雾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小雨的脚踝。小雨尖叫着,跳着躲开,更多的手伸了出来,想要抓住她,惊恐的她呜咽着,在浓雾弥漫的小路上一路狂奔着。
“唉,小雨,你过得好辛苦啊,我知道你也不喜欢自己,也没有人喜欢你。就连你最喜欢的哥哥也不喜欢你。没有尊重,没有温暖,没有宠爱,只有伤害,没有人把你当回事,你太苦了,太苦了.......”
一个声音在浓雾里传来。
小雨站住了,抬着脸,惊怕地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雨,我的孩子。你太苦了,我好心疼你啊......有人爱过你吗?爸爸妈妈?他们死了,不见了.......我可怜的孩子,你想爸爸妈妈吗?你知道吗?他们也好想你。”
不能听到爸爸妈妈的事。仅存的记忆碎片里,小雨还能想起妈妈的笑脸,爸爸忙碌的身影,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小雨都会哭泣着小声地呼唤着爸爸妈妈,如果他们在,一定会非常非常的疼爱自己。怎么会让自己吃那么多的苦?
“去吧,小雨,去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吧,和他们团聚去了,一起去过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的日子.......”那个声音饱含着悲悯,叹息一般地说道。
浓雾散尽,小路的尽头,是搀扶在一起的父母,他们悲伤地看着小雨,他们饱含着热泪,向着小雨伸开了双手:“孩子,小雨,小雨,来........”
“别撑着了,人这一生好没意义啊。小雨,你看到了吗,你爸爸妈妈在等着你,他们都等了你好久好久啦.......小雨,你仔细地看看,就在你的面前,你爸爸妈妈就等着呢........”
“哥哥其实也很爱你的,如果不是唐筠。她抢走了你的哥哥。”那个声音还在说着。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有些慢,却又格外的清晰,穿过耳朵,一直渗到心里去。
是啊,都怪唐筠。如果不是她,哥哥还会陪着自己。
“当你看到唐筠,你就会从窗子跳下去,死在她面前,惩罚她,报复,让你哥哥恨她一辈子!”那个声音似乎是从牙齿缝里发出来,饱含着恨意。可是每一个字都应和着小雨的所思所感。是的!都怪她,必须惩罚她,让哥哥恨她一辈子!
小雨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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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如礼冷静地看着躺椅上的小雨呼吸变得急促,把小小的拳头握紧。在躺椅旁边的杯子里,盛着喝了一半的牛奶,没有任何悬念,里面掺了杨如礼专门萃取的菌液——不用那么耐心地去熬菌子啦,还是萃取的菌液来得直接。
这里是一个靠近郊区水库的楼盘。
楼盘已经有十五六年的历史,植被花木种得很好,郁郁葱葱。
他们所在是楼层的最高楼七楼,没有电梯,需要爬上去。户主的名字是朱宇然,朱英俊用自己儿子名字购的房,一直闲置着不动,很早的时候,杨如礼说自己有用,朱英俊随手就把钥匙给他了,估计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件事情了。
没想到,现在刚好可以安置小雨。
杨如礼从大理把小雨带回来,一直就以勒昆朋友名义自居。小雨也会问他为什么哥哥不来,他总是轻描淡写的回答说:你哥哥不方便。
小雨气恨道:有什么不方便的?还不是陪着那个女人。
杨如礼笑道:唉,要有礼貌,不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唐筠可是你未来的嫂子。
小雨更气了,一通抱怨責骂,杨如礼拿出心理咨询师的耐心出来,温柔询问,很快他就听到了令他咋舌的信息:小雨怀孕了,还流产了,而孩子的父亲是勒昆!
看着时机成熟,杨如礼给她喝下了掺杂菌液的牛奶,小雨很快出现了幻觉,她进入到了自己的梦境里。
杨如礼就势给她做了死亡设定:当你看进唐筠,你就会自杀,用自杀去报复这个坏女人,让哥哥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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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结束后,小雨身上的活力甚至是躁狂的部份似乎也被抽走了,她就象是换了一个人,格外的安静恍惚。她不吵不闹也甚至也不怎么说话。杨如礼请了一个阿姨来陪护,阿姨做好了饭,她也会安静的吃,其它的时间,她总是静静的坐在客厅大大的落地阳台那里,侧着头看着阳台,若有所思,直到深夜,阿姨来叫她,她才乖乖起身,跟着阿姨一起回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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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朝着郊外的楼盘开,一路上,唐筠沉默不语,刘勇允许她和勒昆跟着来,就是因为杨如礼口口声声说的死亡设定。虽然听起来很玄,但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你有办法解除那个——死亡设定?”刘勇问她,咧着嘴,烫嘴一样地说出这四个字。
唐筠没有把握。她闭着睛睛,她竭力让自己的思维凝聚。马上就要见到小雨,可是她还没能想出杨如礼会选择什么来做来锚定物?
不是每天常见的东西,不然小雨早就自杀了。
那到底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呢?
勒昆坐在她的边上,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那是自己的妹妹啊,虽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早已骨肉相连。
“这个狗杂种,坏透了!小雨是无辜的!他为什么要带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咬牙骂道。
“跟小雨没关系,他是恨透了我。”唐筠闷闷地说道。说完这句话,一丝光亮似乎照亮了她的大脑,却很快又消失了,她苦苦的思虑着,想要抓住那一丝光亮。
去见小雨吧,然后和她一起,陪着我一起下地狱!她似乎再一次听到了杨如礼恶狠狠地诅咒。
杨如礼和小雨无怨无仇,他绑架小雨只是因为要报复唐筠和勒昆,那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令伤害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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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进了小区,在楼下停了下来,勒昆先下了车。他弯着腰,拉着车门,等着唐筠下车。
唐筠迟疑着,她心跳着历害,沉在自己不安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怎么啦?”勒昆问道。
唐筠不安地笑了笑,挪动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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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楼上的小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侧耳听着,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这一边勒昆牵住了唐筠的手,扶她下了车。
小雨站起身来,走到了阳台边,伸头向下看。
就在这一刻,唐筠和勒昆消失在楼洞里,小雨只看到了楼下的几辆警车和警察,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唐筠慢慢地爬着楼,勉强安抚着自己心里的不安。杨如礼的话象魔咒一样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去吧,去见小雨,然后一起陪我下地狱。
前面的警察已经在敲门,略等了一会,阿姨打开了门,惊讶地看着门前的阵势。
“我们是警察,现在我们要进来看一看。”门口的警察举着证件说道。
楼梯上的唐筠猛然站住了瞬间,她的思路猛然清晰,杨如礼是这么说的:去见小雨,然后一起陪着我下地狱!一起!这是杨如礼最希望的,一起!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伤害更大?
“我是他死亡催眠里的锚定物!”唐筠脸色发白,怔怔地对着走在前面的勒昆说道。
“什么?”勒昆惊道。
“他设定了当小雨看到我,就会自杀!”
而这时,门口传来了小雨的声音:“你们?哥?你?”她站在门口阿姨的后面,已然看见勒昆的身影。
唐筠迅速地向后一闪,差点就撞上了后面的警察。
“怎么?唐小姐?”他吓了一跳,一把扶住唐筠。
唐筠急得跺脚,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急迫地朝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
而小雨耳尖,却听了个实在,她一把扒开了前面的阿姨,急急地探头来看,正好和唐筠的视线对了个正着,看见了唐筠,她涨红了脸:“烂屎!又是你!就是你缠着我哥!让我哥离开我,我恨死你!你记着是你逼我的!”
说完,她回转身就往屋子跑。勒昆伸手去抓她,却捞了个空。
“快!她要自杀!”唐筠大吼。
勒昆醒过神来追了过去,电光火石间,小雨奔跑着穿过客厅,毫不犹豫冲到了阳台,把住了阳台的栏杆,灵活地向外翻。
就这一刻,勒昆已拽住了她的脚,小雨半个身子都在外面了,她嚎哭着:“放开我!我要死给那个烂屎看!我要让你们两个后悔!”
勒昆两只手都紧紧扯住小雨的腿和腰,借着身体的重量往里倒,用力过大,他扯着小雨,两个人都翻到在阳台上。小雨还在挣扎,而勒昆一个翻身起来,摁住了她小小的身子,随后而来的警察也赶了过来,帮忙摁着小雨。
小雨被摁着死死的,满头是汗是泪,挣扎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但她仍然有气无力地哭喊着:“放开我,我要死,让我死给那个烂屎看!”
唐筠没敢跟进去,她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腿软得站不住,只能颤抖着靠着墙,耳朵却一直听着屋内的动静。她终于明白了杨如礼的用意,如果小雨在她面前跳下去了,她确实也就没法活下去了。
屋里一直各种声音,有哭泣,有打斗,有说话,唐筠不敢去猜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抱着脑袋,滑坐到台阶上,蜷缩着抱紧了自己,身体抖得如同秋风里的黄叶。
“求求你........”她满目含泪,仰面向天,自言自语说出了口。一句话没说完,她滞住了,能求谁?谁是那个救世主?
“小雨,求求你,不要用你的生命来惩罚我,你要勇敢,你要活下去,你要为自己,不为任何人。”她哽咽了一会,抽泣着恳求:“求求你,小雨,求求你.......只要你活着,我怎样都可以.......”
这时,一只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是勒昆,他疲惫地坐到了唐筠的边上。唐筠浑身一颤,含泪看着他,等着他最后的宣判。
“小雨,很好。”勒昆哑着嗓子说道。
唐筠松了一口长气,捂住脸,哭出声来。
勒昆抚摸着她的头,迟疑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你先去车里,她马上就出来了——不能让她看到你。”
唐筠点了点头,吸吸鼻子,站起身来,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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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没有死。”再一次坐到了杨如礼的对面,唐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但脸色仍然是心有余悸的苍白。
“哦......”杨如礼满脸遗憾,摇着头叹息道:“多好啊.....怎么你不开心?对了,你解除她的死亡设定了吗?”
“我才是她的死亡锚定物,对吗?”唐筠盯着杨如礼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杨如礼再也忍不住,他开心地笑了起来:“聪明,果然你还是猜到了。”
“你可以为她解除死亡设定。”唐筠打断了他。
杨如礼挑着眉毛,象是听到了不可异议的建议:“唐筠,我没有听错吧,你现在是来求我为小雨解除死亡设定?”
唐筠直视着杨如礼:“是的,我想要求您为小雨解除死亡设定。”
杨如礼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甚至笑出了眼泪:“哈哈,真有意思?唐筠,你居然来求我?你凭什么开这个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
唐筠沉默了一会儿,她镇静地说道:“杨老师,我来请求你,为小雨解除她的死亡设定。杨老师,您还记得你当初学心理学的初心吗?你从来就没有一点点想要帮助人的想法吗?”
“哈!我当然记得。”杨如礼眯着眼睛:“我的家庭赤贫,被人看不起。我父亲为人善良,村里不管是谁,只要有困难,求到他,他都毫不推辞。他帮我那么多的人,得到的只有轻视,只有看不起。我考上大学,没有学费,我父亲一家一户,厚着脸皮上门去借,谁愿借他?他帮过的人,知道他上门借钱,甚至门都不愿意开。最后我父亲只借到89元,一百元都不到。最后,我父亲狠下心来,把我们家值钱的东西都卖干净了,才凑够了路费学费,我才得已上大学。当时,我父亲一五一十把路费数给我,我清楚的知道,我走了,他们就得打饥荒。你懂那种感觉吗?我可不是为我一个人读书,我是为我整个家庭读书。所以,我爱钱!唯有钱是我最可靠的安全感。张左跟你一个论调,什么人性本善?人性自带成长的力。屁?我看到了只是自私,阴暗。人类总有一天会自己把自己整体玩废。我学心理学,我就是为了利用人性的恶,控制人性,就是为了钱!”他盯着唐筠:“你听不下去,是吧?这不是你想要的回答。你希望我什么?人之将死,其行也善?绝望尽头,再做一件好事?哈!我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还管别人?世界现在毁灭,我只会拍手叫好!”
“可小雨是无辜的。”唐筠无力地说道。
“当然,小雨是无辜的,可是唐筠,你不无辜!你毁了我的苦心经营的一切!我的家,我的妻子,我的情人,我的事业!我的钱!”杨如礼咬牙切齿:“你不想要伤害小雨,那你就离她远一些。”他把背往后一靠:“永远不要见她,这不就行了?”
他的眼睛里闪着恶意而愉快的光:“怎么不说话?为难了?对啊,我想起来了,小雨可是勒昆的妹妹——这可怎么办啊?”
他索性替唐筠分析了起来:“这就为难了,她可是勒昆的妹妹,要不,你和勒昆分手?不好哈,你们还挺相爱的。对,不如这样,你们两个把她送走吧,大理也好,丽江也好——把她抛弃了算了,反正,她常常都是被抛弃的——被爸妈抛弃,被哥哥抛弃,被那些睡她不戴套,不负责任的小男生抛弃——”
“我们不会抛弃她的。”唐筠肯定地打断了杨如礼。
“对,对,我这个想法太不人性了。你们不同,你们怎么会抛弃她呢,你们都是圣人嘛,人性本善,对吧?张左一直都在说的嘛——可是小雨一见你就想死,怎么办?哈哈,看来只有你自我牺牲了。毕竟你是女神嘛,谁都想去救一救——哈,唐筠,孤独终老也没那么可怕——”杨如礼越说越开心,如果不是手铐束缚着他,他就要舞之蹈之了。
“我们可以请其他专业的咨询师来取消。”唐筠再也忍不住了。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去请啊!”杨如礼摊开手,耸了耸肩。他凝视着唐筠,笑道:“你试过了?哦,不,你不敢冒险,催眠是我做的,设定也是我设定的,我才知道具体的细节。要解除设定,必须回到最初的催眠里,丝丝如扣的对应,别的咨询师做不到。”
他咳了两声,忽然一本正经说道:“好啊,我答应你,我给小雨做个催眠,我来帮她取消死亡设定。”
唐筠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起眼来,看着杨如礼。却只看到杨如礼眼里的恶意和打趣。
“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来求我吗?我现在答应你了,你却不说话了?”杨如礼如同一只在玩弄嘴边的老鼠的猫,愉快地看着唐筠:“你敢吗?你敢让给小雨解除设定吗——你不放心,你不信我,可是你又不得不来求我,哈哈,唐筠,你没有办法。你输了!”
唐筠垂着头,攥紧了拳头。杨如礼的话如同一把尖锐的刀,一刀一刀狠狠割在她的心上。
半晌,她终于抬起头来。眼眶湿润,声音沙哑却坚定:“杨如礼,我不见得没有办法。”
杨如礼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停住了,疑惑地看着唐筠。
“解除设定不行,那完成设定呢?”
“什么?啊?”
“完形心理学。杨老师,你还记得吗,我上大学时,您做为客座教授来给我们做讲座。你当时讲的就是完形。您说必须以整体完形的动力结构来研究心理现象。”唐筠说道。杨如礼不由自主怅惘地叹了一口气。坐在高校里对着莘莘学子们侃侃而谈,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这样的时刻注定不会再有了。
“您当时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来访者纠结于到底死还是不死,他之前的每一个咨询师,都在跟他讲生的美好,生的吸引力。但是他想死的那部份却一直没有人跟他谈。想死的动力被压制住了,反而更强烈。来到您这里之后,你为他完形,强调整体的动力系统,于是你详细的跟他讨论了死的种种方法,要怎么去死?不同的死会有什么不同的体验,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当您详细跟他聊死亡,在整体经验上他完整了,反而能量流动起来,他决定不死了。”唐筠几乎是含着眼泪说完了这一整段话。当年,正是杨如礼的这一场讲座打动了她,她折服于杨如礼的睿智,大学毕业,她毫不犹豫地进了心灯,想要追随杨如礼。
杨如礼百感交集。他怔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所以呢?”
“完形。让小雨把设定完成。完成设定的同时,设定也将解除。”唐筠清晰地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杨如礼呆呆地看着唐筠,半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从他的表情,唐筠得到了她想要的确定。
“谢谢你,杨老师,你的反应告诉我这是可能有效的。”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审讯室。
在她离开的那一瞬间,呆怔的杨如礼终于回过神来,他试图站起身来,终于又颓然地坐下,只一瞬间,他就苍老了十岁,他的脸色灰败,喃喃地:“不可能,你做不到,唐筠,你不可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