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精神科住院部。
登记处的女护士查验着唐筠的身份证,一脸警惕:“你是勒小雨什么人?”
唐筠几次跟勒昆说想要看看小雨,但勒昆时间都不凑巧,今天刚好路过这一片,也没什么事,她直接就来了医院。听护士这么问,她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想了想,她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心理咨询师证,递给了护士。
护士的目光瞬间和缓了很多:“你是她的心理咨询师?来,我带你去——这孩子挺招人心疼的,特别粘人。你多来看看她,对她有好处。”
一边说,一边带着她,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在一间病房前停住的脚。隔着门上的玻璃,护士感叹道:“你看看,多招人稀罕的小姑娘啊。不多事,也不添乱,乖得很。”
确实,透过玻璃,可以看得到小雨正乖巧的坐在床上,翻看着一本书。她穿着病号服,睫毛长长,皮肤白晰到几乎要透明,神情安详,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片断,唇边还挂着微笑,就好像是一个被贬谪到人间来受苦的天使。让人止不住的想要怜惜。
唐筠推开了门,笑着跟她打招呼:“小雨,你还好吧?姐姐来看你了。”
小雨抬起头来,笑容在脸上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唐筠,涨红了脸,突然她张开了嘴,发出一声可怕的嚎叫,而整张脸扭曲在一起,说不出来的诡异。
“——烂屎——”这是K城独有骂女人的话,她毫无顾忌的骂出了口。
是骂自己吗?唐筠仓皇的回头看,哪里有人,她骂的确实就是自己!
不仅如此,小雨从床翻了下来,身手矫捷,张开手掌,狠狠挠了过来。熟练进攻,相同手法,脖颈上相同的位置又被她挠开了。
“骚货,烂屎!”就跟那天晚上一样,小雨疯狂了,她撕扯着唐筠的衣服头发,口齿不清的哭骂道。
稚气的脸配上最脏的话,唐筠几乎是无力阻挡。
后面门推开了,好些人跑了进来,很快,工作人员控制住了小雨,把她整个人都摁倒在床上,小雨还在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刚才带路的护士愤怒的瞪着唐筠:“你为什么要刺激她?她才做过手术!”
“什么手术?”
“流产!你不知道?你不是她的咨询师吗?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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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办公室。唐筠呆呆地坐着,沉浸在震惊中,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无力应对外界的纷扰,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太多的信息在她大脑里左冲右突,她只觉得自己头都快要炸开了。
一切是从林海餐园吃菌宴那天开始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吃菌子,正常;送他们兄妹回家正常;到了家门口,勒昆带着小雨下了车,小雨还乖巧的跟她道别,跟她说姐姐再见,也正常。然后,勒昆回到车上,两个人在车上讨论着当天的所见所闻,再然后,小雨出现了,她哭着说:“哥哥,你怎么还不回家?”——等一等,对,变化就是此刻发生,就是此刻,发生了什么?
“骚货,婊子,烂屎——”小雨的怒骂响起在她耳边,这样骂人的词汇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骂品行不端的女人,小雨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词汇骂自己?一般只有女人间争风吃醋才会这样骂的呀!
争风吃醋吗?电光火石之间,唐筠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就在小雨发疯的前一秒,她出现了晕厥的征兆,勒昆把她抱在了怀里——也就是说,小雨看到他们时,他们正在车里拥抱在一起!
“她才做了手术,流产!你不知道吗!”护士的声音在大脑里回荡,唐筠猛地睁开了眼睛,冷汗淆淆,湿透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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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昆已经赶来了,他正在跟办公室里的人解释着。他说了什么,唐筠完全听不进去,等他解释完,过来蹲在唐筠面前,一眼看到她脖颈上的伤,他愧疚地伸手想要抚摸一下伤口,唐筠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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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医院的门,炙热的阳光没有遮挡明晃晃地篼头落下,唐筠下意识的抬起一只手挡住了脸,呻吟了一声。
她有点想吐,最糟糕的是晕厥的感觉又出现了。
“对不起。”勒昆歉疚地扶住了她:“唐筠,我应该陪你一起来的。”
“我有习惯性晕厥。”唐筠直愣愣地看着他,勒昆的脸在眼前变得模糊,她挣扎着说道:“我要晕了……。。”然后,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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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黑暗,有许多声音在奔跑着,有人在捂着嘴哭,有人在低声的怒骂,在无数细碎的声音里,有一个声音执着地在喊着她:“唐筠,唐筠……。。”
她如同一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要醒来吗?面对这无尽的纷扰,还是说就这样永远睡下去吧,再也不要醒来?
但由不得她的不醒啊,一只手贴住了她的脸,轻轻地拍着,执着地呼唤着她:“唐筠,唐筠……。。”
叹了一口长气,她怔忡地睁开了眼睛。泪水在她睁开的一瞬,滚下了脸庞。
“你怎么哭了?”一个男人俯下头看着她。是谁?是哪个男人竟然和自己如此亲热?
唐筠茫然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张脸。慢慢地,意识聚拢来,哦,勒昆,是勒昆。她猛然一下抬手勾住了勒昆的脖颈,把他整个人往下拉。
勒昆稍微有些难为情,这是医院的急诊科的病床,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刚才在医院的大门口,唐筠晕了过去,他转头抱着她就进了急诊。
勒昆很快镇静了下来,他俯身搂抱着唐筠,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嘴里安抚着她:“好了,好了,你是被吓到了吗?别怕,有我呢,我在了,我在了。”
唐筠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但很快,巨大的猜疑涌上心来,堵在喉头,结成了冰。她松开了他的脖颈,突然推开了他。语气变得格外的冰冷疲惫:“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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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筠,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把唐筠送到公寓楼下,勒昆仍然试图想要和唐筠说些什么。
而唐筠客气礼貌疏远,站在楼道门口,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气场:“谢谢你送我回来。回去路上小心。”
勒昆满腹不解,但看着她满脸疲惫,再多的话也咽了下去。算了,她今天受的惊吓够多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他点点头,抬手摸了摸唐筠的脑袋:“好好休息,小筠。”
唐筠瑟缩了一下,到底还是忍着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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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昆走了,唐筠一个人站在楼道口。她不想上楼,一大团情绪堵在心口,七上八下的难受着,完全不堪承受。不行,她今天可不能一个人,不然那些可怕的想法充斥着大脑,她今晚怎么熬过去?
她拿出电话,打给杜可。杜可并没有接她的电话,自上次去她家被她拒绝之后,她们就未曾联系过。
杜可就要这样从自己生活里面消失吗?以前快乐的日子似乎还在眼前,难道全都做不得数吗?
好比勒昆,也是要这样吗?心脏猛地紧缩起来,不能想不能想……。。
唐筠靠着楼道口的柱子,借着夜色的笼罩,哽咽着哭了一场。
哭完了,她拔通了刘畅的电话。这个家伙不是说从此她就是闺蜜了吗?现在是时候收留闺蜜了。
“刘畅,我能来找你吗?我不想一个人。”电话接通了,唐筠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要睡我啊?哈哈。”电话那边,刘畅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来啊来啊,没有住过闺房,没有滚过大床,那还叫什么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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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刘畅家小区时,差不多是睡上十点了,刘畅穿着厚厚的睡衣,跺着脚站在楼下等着唐筠,她手里还抱着另一件厚衣服。
看见唐筠,她立刻跑过来,把衣服披到了唐筠的肩膀上:“你这家伙,果然被我猜中了,穿这么一点点在街上晃——哟,天,你这脖子怎么给挠开了?你还能跟人打架?”
“不小心被树枝挂的。”唐筠含糊着解释,刘畅也没在问下去,牵着唐筠的手,把她往家里带,在大门口那里,刘畅站住了,放低了声音:“唐筠,你进去会看见我老公——不管他怎样,你都别管他,直接跟我进房间就好了。”
对哦,唐筠这才想起,刘畅还有个有重度抑郁的老公在家里。
刘畅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果然,一屋黑暗里,唐筠看见一个人影影綽绰地坐在沙发上。
“赵硕。这是我朋友唐筠,她回不了家了,在我们家睡一晚——”刘畅低声说道。赵硕僵直地坐着,不动不出声,沉默得好象一尊雕像。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降到冰点,唐筠一阵恶寒:天,这种氛围,亏得刘畅是怎么忍下的。
“你坐一会儿,也早点睡吧——我们进屋了。”刘畅快速说完,拽了一把唐筠,两个人快速溜进刘畅的房间里,灯摁亮了,一屋子的光明,唐筠这才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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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说?跑来投奔我?你跟勒昆吵架了?你们俩吵得起来?对,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你们打起来了?不可能啊,但凡你要拿捏他,那不是一拿一个准?他那种大直男哪里耐得住你揉搓?”只开着台灯,两个人缩在一张被子里,刘畅劈里啪啦自说自话。
唐筠插不上口,唯有苦笑。
“除非是你不想理他!”刘畅下了结论。她看了看唐筠的脸色:“还真是啊?哇,他是犯什么错误了?哈哈哈哈!”
唐筠:“你这语气?是在幸灾乐祸吗?”
刘畅收敛了表情,强制自己严肃,但马上她就破功了:“哈哈,幸灾乐祸倒是不至于,我就觉得还挺好的!终于吵架了!——我老觉得,你们俩个人谈恋爱,谈得特别不接地气。架也不吵,气也不賭,相当不正常。小姐姐,要吵架赌气发脾气才是正常谈恋爱好吗?”
啊?是吗?这话似曾相识啊。唐筠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前任,他劈腿了一个才认识一个月的热辣女子,还对自己说什么来着:我不要一个非暴力沟通的女神,我要一个会哭会闹的小野猫!
“刘畅,你是觉得我不会恋爱吗?”唐筠不由自主地问道。
“你嘛,外表上很讨男人喜欢,那些大直男看你一眼就想着要保护你。”刘畅撇了撇嘴:“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保护你这件事情完全不可能,你记得你那时怎么怼我的?你温柔得体,有情有理,一点错处都没有。你把自己搞得象个高维生命体,你都强大到不犯错,叫别人怎么保护你?还有——”
“高维生命体?”唐筠瞪大了眼睛。这什么措词?
“女神,女妖,女鬼?总之不是人!”刘畅顿了顿,看着唐筠的眼睛:“你老实跟我讲,你跟勒昆到哪一步了?”
“啊?什么哪一步?”
“装佯吧?你就!睡了没?”
唐筠惶恐地摇了摇头。
“没睡?那亲了没?”
唐筠咽了口唾沫,难堪地摇了摇头。
果然,刘畅鄙视到无以复加:“勒昆不行?你不行?确定你们是成年人?天哪天哪!你们这叫什么谈恋爱?”
“我们抱了的!”唐筠争辩道,但她马上就后悔了。这换来了刘畅更大声的嘲笑。
“抱了的?哈哈哈哈,我不要给你笑死!唐筠,我真的是服了你了!”她一伸手握住了唐筠的脸:“啧啧,多好看的一张脸,可惜就是没人气。勒昆他不是不行,也不是不想。他是不敢下嘴,因为你没人气。所以你们只能客客气气地相敬如宾。”
这话太毒,一下子戳痛了唐筠,她摆了一下脸,挣脱了刘畅的手,沉默了。
“你生气啦?”刘畅轻轻用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肋骨。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情绪的问题——”唐筠闷声说,还没说完,就被刘畅打断了。
“又来,又来——你不如骂我呢!你真的一点不生我的气?你这个口气真是的欠打啊,你整得这么高级,我们还怎么做朋友?”刘畅很不耐烦地使劲推了她肩膀一下:“我真是服了勒昆了,你这种女人,他居然忍这么久!”
她忽然一翻身,撑起上身,俯身捏住唐筠的脸,若有所思:“我得去提醒一下他,千万不要被你吓到,要什么都尊重你那可就完了。对付你这种口不对心的女人,就应该象我,一把推倒,压住。”
勒昆,勒昆。能不能老提这个人!唐筠胸口的刺痛蔓延开来,她瞪着上方刘畅的脸,这个死女人,都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还在一味的教育自己。她使劲一推,把刘畅推得靠倒在枕头上:“我先推倒你!”
刘畅吃吃笑了,抬手来挠她痒痒。
两个人在床上闹做一团,突然,刘畅僵住了,她抬起一根中指,放在唇边,示意唐筠禁声。
两个女人侧耳细听,寂静的夜里,有风穿过高楼扑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在风声里,似乎还掺杂着另一个奇怪的声音,象是细长的哭泣,又像是幼兽的哭嚎,拖长了尾音,一声颤抖着才歇,另一声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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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刘畅咒骂了一声,掀开被子跳下了床,连鞋都没穿,打开卧室的门就往外跑。
唐筠不明所以,慌乱地跟着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抓起裙子胡乱地往身上套。等她忙乱地跑出去时,客厅里空无一人,阳台门大开,灌进了一屋子的风。
刘畅的声音是在阳台上:“求你了,求你了……”
唐筠赶过去,只见阳台上赵硕背对着她们,手抓着阳台上焊死的铁栅栏,仰头看着外面的月亮,口里发出一声一声的嚎叫。
唐筠吓得怔住了,这个造型,怕不是狼人要变异?
似乎是要回应她的恐惧,赵硕突然回过头来了,他的眼神血红,表情狞狰,咬着牙,牙齿咬得格格响,和才进门时一动不动的沉默相比,完全换了一个人。
刘畅吓得后退一步。唐筠也吓得尖叫了一声,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赵硕握着拳头,咬着牙,越过了刘畅,一步一步向着唐筠走来。
唐筠捂着嘴,唯恐自己叫出声来,不由连连向后退。
“赵硕!”刘畅焦急地喊道。
赵硕仍然一步步地向着唐筠走过来,刘畅追了过来,想要阻拦。唐筠却急忙抬起一只手来,示意她不要动。
惊恐中她敏锐发现赵硕的目光并不对焦,他虽然冲着自己的方向,但貌似并没有看到自己。
果然,赵硕越过了唐筠,径直走向餐桌。他在餐桌那里停住了,双手撑在桌面上,眼睛瞪着空位,似乎那里还坐着一个人。他恶狠狠地狞笑着说道:“吃吧,吃吧,快吃完好上路!”
然后他坐了下来,两眼发直,手抬在空中,在餐桌上一通操作。唐筠不由抬起手来,跟着他的动作一通运作。这么看起来,赵硕是在吃饭,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又伸手拿筷子,夹了菜送进口里,口里咀嚼着,甚至一口咀嚼完,还有下咽的动作。
这场景说不出来的诡异恐惧。
这时,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扯住了唐筠的衣袖,唐筠惊跳起来,差点没尖叫出声。
是刘畅,她脸色苍白,附在唐筠的耳边说道:“他见鬼了,大家都说他见鬼了。”
唐筠回手紧握住了刘畅汗湿的手,嘶哑的声音强自镇定:“不,他只是在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