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勒昆向唐筠求婚的那一天。
那一天早晨，他们骑着摩托车，碾过了朝露未干的草地，越过了薄雾弥漫的河道，最后在后山峽谷停了下来，在身后是巨大红日的见证下，勒昆温柔地向唐筠求婚并答应给她一个独特的仪式。
他们默默地拥抱着，一起沐浴在金黄色的朝阳下，阳光为他们拥抱的身影勾出一圈光晕。
“唐筠，我想跟你说，小雨——”勒昆说着。
“嘘——”唐筠闭着眼睛，轻声说道：“别说话——你听——”
鸟儿欢鸣，山风流转，树木生长，叶子落下，簌簌轻响。这美妙的世间，果然值得静心一听。
好吧，那算了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勒昆紧紧地拥抱着唐筠，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唐筠却抬起头来，轻抚着他的脸，轻声说道：“好吧，总是要面对的，勒昆，你跟我说一说小雨吧。”
“小雨吗？”勒昆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不想听。”
“是，我不想听。因为.......我很怕听到我不愿意听的结果。”唐筠说道，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我怂了——勒昆，我很不开心，我不想承认，我吃小雨的醋——我不是不想听，我是不敢面对。”她凝视着勒昆：“我很在意你。”
这一番话让勒昆许久都反应不过来，他吃惊看着唐筠：“小筠，你是说，你在吃醋？吃小雨的醋？这——太不象你了——”
“那么你会笑我吗？”
勒昆一把把唐筠拥进了怀里：“为什么要笑你？这才是你，会生气会吃醋，我喜欢这样的你，这样的你才真实，你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
他把头搁在了唐筠的背上轻轻的磨梭着：“那么你会信我吗？嗯？小筠？”
“我还不是很相信。”唐筠的眼泪滚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不过，你可以努力让我相信啊.......”她顿了顿：“我们相爱，不是吗？”
勒昆使劲的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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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根倒在地上的树上坐了下来，早上的露水未干，到处都还很潮湿。勒昆体贴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垫在树杆上，才让唐筠坐上去。
“小雨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妹妹。”勒昆揽着唐筠的肩说道。
“异父异母？”
“对。”勒昆的目光凝注在空中的某一点，似乎是穿过了茫茫的时光，一直去到了过往。
“你说，一个男孩成长，需要什么？”
“爱、温暖的支持、坚定的引导、安全感。”
“你说的是理想状态，大部份孩子可都没有你说的那些个东西。”
“那你说？”
“食物，水，最好还有一个窝挡挡风雨，够了。”
“你说的不是动物吗？”
“对，就是跟动物一样，生命可比你想像得更强韧。”
“你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唐筠眼里蕴含了很多的同情。
“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勒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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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勒昆从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听母亲说父亲是个英雄，路见不平，见义勇为，追赶小偷进了一僻静的巷子，结果狗急跳墙，小偷拔出刀来把他给刺死了。
当时母亲新婚不久，怀孕还不到三个月。
家里的人都劝母亲流产，好开始新的生活。母亲死活不愿意，出于对父亲的情感，她一定要为父亲延续骨血。不管别人怎么说，她还是坚持生下了勒昆。
但很快母亲很快就残酷的现实打败了。母亲单独拖着一个孩子，生活的琐碎不易很快磨光了她的美貌和好脾气。勒昆印象里最记得的就是她深深紧锁的眉头和突然暴怒的脾气。她常常为了一点点小事就对小勒昆大发脾气，而气消了以后又为自己的暴怒后悔，把小勒昆抱在怀里又亲又哄。然而这样的后悔一点都不妨碍她下一次发脾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直到母亲遇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嫌弃母亲，也不嫌弃勒昆。于是很快母亲就嫁给了他，勒昆也就有了父亲。这个父亲脾气也不见得有多么好，但至少尽到父亲该尽的义务，他让勒昆上学，对勒昆的衣食住行甚至是爱好都经管妥当。
那段时间，应该是勒昆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了。他终于有了完整的家。
好景不长，两年后，母亲因病去世，死的时候，她已经瘦脱了形，拉着勒昆的手往继父男人的手心上放，含着一眼眶的眼泪，就是说不出话来。
“放心，放心。”继父唉声叹气，拍着将死妇人的手。
凭良心说，继父上个讲义气的男人，他供养勒昆继续读初中，照料着勒昆的生活，不说细致，也过得去。只是再两年后，继父又结婚了，很快生了一个小女孩。
有了妻子和孩子，继父对勒昆的照顾也就相对潦草了。毕竟新妻子各种不愿意，想不通为什么并不宽裕的家庭要去养育一个跟自己全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继父的为难嘴上不说，可勒昆感受得到。初三那年，懂事的勒昆主动跟继父说，自己不想读高中考大学了，想要去考警校，尽快工作。继父同意了，新妻子却不乐意了，这又是三年的学费，就不能直接去打工挣钱吗？面对妻子的埋怨，继父不出声，到最后不耐烦了才回应了一句：“哪怕养条狗时间长了都有感情的！何况这是个人！”勒昆躲在门后，听到这句话，悄悄哭了一个晚上。
考进了警校，勒昆也就离开了家。头一学期的学费还是继父出，到了假期，勒昆没回家，在外到处打短工挣钱，同时也争取到学校里针对贫困的学生提供的补助，他再也不需要继父为自己支付学费了。到毕业时他成绩优异，被保送省城里本科警官院校。这一次他一点都不慌了，内心笃定，他知道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把自己养活，顺利把大学读完。
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继父和妻子出门搭大巴车遭遇了车祸，两个人一甩手走了，只留下四岁的女儿小雨。
勒昆一听到这件事，立刻赶回家去。一进门，看到一家子亲戚正讨论着要不要把女孩子送进孤儿院，而那个有大大眼睛的小女孩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玩着一个芭比娃娃，时不时问大人一句：妈妈呢？她似乎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和爸妈就坐在同一张车上，车祸发生的瞬间妈妈死死把她护在身下，一车子人就活了她一个。
勒昆走上前去，对那一屋子人说道：我是她哥哥，我要带她走。我会为她负责。我要让她穿漂亮衣服，学舞蹈，吃好吃的，上最好的学校——别的女孩子有的，我会让她一样都不少！我说的这些，如果你们谁能做到，谁就把她带走！做不到的话，就谁都别干涉我！
一屋子人愣住了，面对这个忽然空降的哥哥，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就是麻烦呢？每个人都悄悄打着自己的算盘，都不想负责。
只有一个人悄声说：“这不能是来图房产的吧？”
勒昆听到了这句质疑。他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声明书，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小雨父母留下的一切财物和房产都交由公证处托管。到小雨十八岁成人，全部由她继承。其他任何人任何原因不可以碰触。
这份声明一拿出来，再也没人多话。有人负责还不好吗？顷刻间一屋子的人散得干干净净。
勒昆把房门一锁，抱着小雨就出了门，坐上了开往Ｋ城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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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说是异父异母的亲妹妹。”唐筠听得入神，柔软的目光如同水草一般缠绕着勒昆，弄得他的心绪也有些荡漾。
“我一輩子都不会忘记我的继父说的那句话：这毕竟是个人啊，养条狗还有感情呢！他在最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我。我也不能放弃小雨。”勒昆温柔地拍了拍唐筠的头。
“我看到了，小雨特别依赖你这个哥哥，她很喜欢你。”唐筠喃喃。她的嗓音柔软而粘糯，在清晨的鸟鸣声中，格外的动听。
而勒昆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了。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我不是个好哥哥，我没有把她养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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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昆把小雨带到了省城后，才发现带着一个女孩子上学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警官学院要求严谨，不可能让勒昆把小雨带进宿舍，勒昆只能找一个全托的幼儿园，把小雨送进去。很快老师就跟勒昆反映，小雨常常在梦中大哭着惊醒，叫着爸爸妈妈，谁也哄不下来。勒昆心里明白这是小雨车祸后后遗症，但他也没有办法，唯有跟老师解释，让老师多陪伴她，多给她一些温暖。等到小雨三年幼儿园毕业，勒昆又给小雨找了一个住校的小学，一个星期接她回来一次。后来，勒昆毕业进了K城的派出所，工作很忙，他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管小雨，只好仍然让小雨住校。直到他后来离开了警队，有了相对多一点的时间，他才把小雨办成了走读，每天接送。
直到这时了，勒昆才发现了问题，小雨胆怯怕生，一点点动静都会被吓到，同时情绪极其不稳定，经常大哭大喊。上课时很难集中注意力，学习成绩排在最后，情感起伏不定，忽喜忽悲，过于粘人，又没什么分寸感，常常会把身边的人吓走，所以也没什么朋友。老师们感觉她状态不太正常。都给勒昆建议，让他带小雨去医院看看，勒昆带小雨去了医院，检测是重度的抑郁和焦虑，也就是双相情感障碍，勒昆简直不愿意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会抑郁焦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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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呀，怎么不会？小雨经历过重大创伤，又没做过创伤处理——虽然那时她的才四岁，别认为她不懂事，没记忆，那些创伤都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同时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又没有得到有质量的陪伴，就是会的呀。”唐筠说道。
勒昆自责地叹了口气：“是，我也常常想，如果多给她一些陪伴，会不会好一些？自检测结果出来之后，她一直都有在吃药，但状况一直都没有好起来。小学毕业后，她就没法去学校了，一直就跟着我。我要工作，要做事，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陪着她。后来她在网络上认识了一帮朋友，我可怜她孤单没朋友，也就没怎么管她，结果没想到她背着我，和这些人线下见了面，混在一起，学会了画妆，抽烟，甚至还开始谈恋爱，我碰过几次她谈恋爱的对象，红头发，黄头发，都是很不靠谱的社会上的少年，一看见我就跑，追也追不上——那段时间小雨不粘人了，情绪也好多了。我还以为她好了，放松的警惕，结果有一天，她趴在家门口吐，我硬逼着她去了医院——”勒昆说过这里，声音哽咽了，他低下头，压抑着内心里涌动的感情。
唐筠没有催他，只是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到医院一检查，她怀孕了，孩子的爸爸是谁她都说不清。我逼着带着她做了手术，把她关在家里。逼她和以前的那些人断了来往。她身边不能缺人，于是我给她请了保姆，专门陪着她。可是保姆陪得了人，陪不了心，小雨越来越消瘦，越来越不开心，保姆一时没看到，她跑了出去，跑出去就找不着了。我到处去找她，几天后我找到她时，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篷头垢面，意识不清，还受了伤。这整个人状态都糟透了。小雨这时变得特别的粘人，周围不能没有人，尤其是睡觉，如果没有人跟她在一起，她就会做恶梦。完全靠保姆肯定是不行了，我只能每天带着她到俱乐部来——至少人多，都可以看着她。等我下班了，我又带着她回家，家里请了保姆，跟小雨一间房住，主要工作就是我忙的时候好好陪她。这段时间，她几乎天天都跟我在一起，什么话都跟我说，也乖了很多，情绪什么的也好起来了。只是我发现她越来越粘人。”勒昆顿了顿，低声说道：“粘得未免也过了一点。”
“粘得过了一点？你的意思是她对你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唐筠说道。
勒昆哑口无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你之前，我处过两个女朋友。但都过不了小雨这一关。开始都还好，只要关系一确定，小雨都会歇斯底里发作。我意识到了问题，想要刻意地和她拉开距离，可是，每次我试着这么做，她就会转而去粘着别的人。”勒昆略有一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别的人？”唐筠谨慎地选择着词汇：“你说的员工，还是酒吧里的客人?”
“男人。”勒昆深吸了一口气：“只要是男人。你也知道，她长得那么好看，很少有人可以拒绝她。”
唐筠瞠目结舌。在她眼前浮现出小雨那张美丽纯洁如同瓷娃娃一样的脸，怎么会这样？
“我担心她出事，又觉得她可怜。朋友跟我说了好几次，小雨这是个病态，得去治。但是我总下不了决心，想着她那么小，慢慢地再长大一些，慢慢再拉开距离也就好了。”
“从爱上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担心小雨发作，我早就知道她一定会有爆发的一天。她迟迟没动静，对你还挺友好，我却更加心慌，就象是身边埋着一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爆。”
勒昆苦笑道：“直到那天晚上，她看见你和我抱在一起。”
唐筠：“后来你就把她送到了医院？”
勒昆点了点头：“是的，你走后，她歇斯底里大发作，掐伤了我，也弄伤了自己，这一次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她去医院里系统的治疗——结果，我万万没有想到，到了医院一检查，小雨竟然又怀孕了，并且出现了流产的先兆症状。这一次，不知道是她意识不清楚，还是糊涂了，她竟然认定了我是孩子的父亲。”
唐筠想起那一天她在医院，小雨指着她，骂她是烂屎。然后，伸手出来在她的脖子上挠了长长一道。
在她的心里，自己就是要抢走哥哥的情敌吧？
“小筠，你相信我吗？”勒昆问道。
唐筠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她记起自己在医院里听到小雨怀孕时的震惊的心情，她是怀疑过勒昆的。然而，接下来相处中的一件件一桩桩，她内心深处就已相信着这个男人。她决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信。”唐筠斩钉截铁。
简单的一个字，勒昆再也忍耐不住内心里情绪，他捂住了自己的脸，痛哭失声。
唐筠抚住了他的肩，柔声安慰着他。
等到情绪稍稍稳定。勒昆哽咽着：“小筠，谢谢你。”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唐筠：“虽然你信。可是医生不信，我也得自证清白。”
那是一张亲子鉴定单，以小雨流产的胚胎做样本，上面证明了，勒昆并非小雨腹中胎儿的生物学父亲。
唐筠拿着那张单子，看着勒昆发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双手，她心疼地一把抱住了勒昆。热泪盈眶。
“你受苦了。”她在他耳边说道：“你自己承受了这么多的不容易，可是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对不起.......”
冷眼和怀疑勒昆都受得住，可是唐筠温柔的勒昆却受不了，他如同一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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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说我把小雨送到了大理朋友的民宿那里静养。唐筠，我撒谎了，那其实是一家精神疗养机构，我希望小雨可以得到系统的治疗。我把她送到大理时，她一直在哭，她问我是不是我以后不要她了。我看着她小小的脸，真是心如刀绞，我不是个称职的哥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当初我把她带走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也许那个时候，把她留下来，会不会更好？”勒昆哽咽着说道。
“留下她吗？让她去孤儿院吗？”唐筠握紧了他的手：“那她就完了。你信我，她肯定没法挺到现在！你已经力所能及给了她你能给的温暖和爱了！”
“还不够。远远不够........”勒昆低下头惭愧地说。
唐筠温柔地把手放在勒昆的胳膊上，隔着衣服，勒昆都感受到了她手心的暖意。
“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过的这一切，所以我也不敢说能跟你感同身受，我只是想告诉你，只要起心动念想要弥补，弥补和改变就已经开始发生了！别放弃，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努力，看看怎样才能帮到小雨。”她的脸上诚挚地闪着光。
勒昆再一次把唐筠拥紧在怀里。他没法忍住自己的眼泪。如果这就是爱，那么他强烈的体验到了。面对不堪来自爱人坚定的支持和陪伴，就如同一把火，融化了他的心底坚硬的冰，冰化成了水，一直从他的眼眶里往外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