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白日做梦好还乡
雁北2022-02-03 16:084,090

  窗幔拉紧,隔断了外面的光。椅子桌子都搬空了。空旷的房间如同寂静的大海,零零散散飘浮着许多地垫。没有灯,只燃着一盏盏的暖黄的蜡烛,就象是夜空下的星光。空气里弥漫着的百合花香醺得人几欲醉去。

  “我都困了……”小娴打了个呵欠,喃喃地说。

  象是回答小娴,张左站在场中,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是用胸腔共鸣低声说道:“白日做梦好还乡——各位,欢迎入眠。”

  低沉的音乐从空旷的场里悠悠扬起。人们坐在地垫上,闭上眼睛。按张左的要求,注意力全然跟随音乐,在大脑里形成画面的意象……等音乐结束后,就可以说出自己的白日梦境。

  这是一段说不太清的音乐,精心剪辑过。有忧伤、有惧怕、有喜悦、有狂喜、有愤怒,一段一段交缠在一起。一开始是大提琴的声音,象是低潜着的溪水,呜咽着、哽咽着、汩汩地哭诉着。慢慢的,溪水化成了细小的风,旋转着,在房间里渐渐升了起来,越来越大,渐渐有了规模,愤怒着、咆哮着,包裹着场里的人,迫使着人们不得不跟随……这样的力量,除了颤栗,除了臣服,似乎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心脏被紧紧扼住,快要喘不上气来,整个人被音乐挟裹着向前向前,然而,快要窒息的时候,音乐突然停下来,天地一片寂静。只有场里的呼吸声,偶而一两声浓重鼻息——看来,有人已经哭了。静寂中,突然有鸟鸣响起,天地玄蒙、万物复苏。小提琴的声音扬起,草绿了、花开了、小鸟在枝头蹦跶、生命绽放,音乐渐渐欢快,愈加激烈,突然声音全力上扬,直到高空,宛如礼花,次递盛开,直至荼蘼。

  音乐结束后,是久长的静默。

  没有人说话,张左也任凭这样的静默滋生。

  忙乱的现代人,奢侈的做梦时间,浮生半日,好难得一场白日大梦。

  许久,窗帘蓦地拉开,放进一屋炽白的光,唤醒了还在恍惚中的人们。人们眨着眼,怔忡地环顾四周。大梦一场,终究醒来。

  张左开口了,他的声音配合着场景变换也变得清亮:“欢迎回来,现在请大家移动地垫,我们围成一个圆,靠拢一些,让我们的场紧密一些,来说一说我们刚才的白日梦。”

  大家围成了一个圆,席地而座。

  叶小娴的眼睛红红的,在刚才的音乐里她哭过了。她握住唐筠的手:“亲爱的,我好难过。”

  唐筠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唐筠另一边的杜可探身过来,扶着小娴的肩膀:“要不,你起来说一说?”

  小娴咬着唇,轻轻摇摇头。

  “说说嘛,让老师帮你处理一下,多好的机会!”杜可小声地怂恿着。

  唐筠轻轻拦了一下杜可:“好啦,她不想说就不想啦。”

  小娴感激地把头靠在唐筠的肩上。

  唐筠轻轻地理理小娴的头发。感同身受吧。小娴的梦不能说,她看到的又怎能说出口?

  漫天的风云里,孤独而绝望的背影,任凭呼唤,不再回首。

  巨大的黑框眼镜下是紧闭的双眼,没有声音,没有表情。

  急速坠落的身影,哽在喉咙的尖叫。

  长长的一声叹息,瘦长的身影从高楼跳下,有细碎而绝望的声音在说“救我”,在虚空中曲张着求助的手,徒劳的抓握了一把空气……。。

  零零散散的画面,一帧一帧。带着炙热的温度,烙在大脑,烫得眼皮生疼。

  “我来说。”那个名叫张洁的瘦弱女人第一个举手,唐筠记得她,她也是6个被邀请的人中的一个,平时缩在人群里默不作声,此刻她不仅眼睛是红的,连鼻子都是红的。激烈的情绪令她声音发颤:“我看见了张老师。”

  大家表情各异,不知该做何反应。她认真地大声道:“真的,我看到自己陷入了沼泽里,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来,几乎就要没顶。这时有一只手握住我挣扎的手,一把将我拖出来了。我看见一道光,在光里是张老师,他慈悲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流泪流泪,张老师把他的手放到我的头顶上,告诉我,他会引领我,不会放手,让我别害怕。”

  说完,她啜泣起来,从助教手里抽出几张纸,捂住自己的脸坐下。

  唐筠看向张左,张左带着了然的神情,默默地听着,没有回应。

  勒昆也站了起来,他清清嗓子,多少带着一点不自然的神情:“我看见一条路……呃,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路上有很多的烟雾,我知道烟雾里有很多人,呃……我没有穿衣服,我很羞涩,也很害怕,对,他们都在嘲笑我。”

  听起来是个很悲伤的白日梦,但看着他孔武有力的身材,再配上他脸上的络腮胡,再听着他期期艾艾说没有穿衣服很羞涩。不知为什么,强烈的违和感,让一些人脸上忍不住漏出了一些笑意。

  勒昆坐下了,期待地看着张左,似乎是等着他回应,而张左,仍只是带着玩味的表情,保持着沉默。

  “音乐一开始很悲伤,我看到一只白狐,非常有灵性,非常美丽。猎手爱上了它,很想要得到它,于是就用弓箭射它。箭射进白狐的身体里,它倒在地上,看着猎手,它用眼睛请求猎手放过它,它说不属于这里,它的家在草原。猎手不答应,他给它包裹伤口,用食物喂它,告诉它没有它的话自己就会活不下去。后来它被驯服了,它也爱上了猎手,后来,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杜可讲了一个很象是童话故事的白日梦。没有人笑,她自已却笑得花枝乱颤。坐下后,她用手使劲捅唐筠,让她接着讲。

  唐筠站起来,下意识的说道:”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呃…”她清清嗓子,接着流畅地说道:“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落在我的面颊上,落在我的睫毛上,它慢慢的融化,只留下一抹微凉,提醒它曾经出现过。”她的声音在这样空旷的场里,特别的柔软,大家安静下来,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听着她讲。

  “那个人、那个我爱着的人,走到我的面前,他深深地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他帮我把头发上的雪花轻轻的拂去。我闻到在他的掌心花开了,淡淡的粉,开在晨曦里,还带着清晨晶莹的露珠。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香,是桂花的香味,还是蔷薇的香味?他把手心摊开,掌心里盛开着同样洁白的苿莉,有一滴晶莹的眼泪滴下来,那是我的眼泪落在了他的手心。”

  诗一般的语言,流畅的表达,大家听得呆住了。唐筠顺了顺裙子,坐了下来。叶小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感叹:“哇,好美哦……”

  “你们真是厉害,能看到那么多东西。我就跟你们不一样,我什么都没看不到。”一个尖锐地声音打破了场内被唐筠构建起来的诗情画意。是刘畅。她站起身来,冷冷地抱着双臂,肩背挺得笔直:“狐狸啊,雪花啊,可真美!但是有什么用?童话故事?故做温暖吗?什么轻轻把雪花从头发上摘下,以为是演言情剧呢?什么你的手心,我的眼泪!要爱就好好爱,不爱就分开——拉拉扯扯,粘粘乎乎!你们不觉得做作吗?不觉得累吗?”

  唐筠默默地看着刘畅,暗自感叹她的敏锐和坦白。刘畅的直觉是对的,这样的美好,确实就是临时胡诌出来的。说是做作和虚假还真是不为过。场里气氛也有一些变化,刚才还在感叹唐筠诗情画意的人,也被刘畅的犀利直接打动——这样的刻薄因为大家都很难拥有,所以确实就是很有感染力。

  唐筠看向张左,他丝毫没有要干涉的意思。甚至他脸上浮现出玩味的表情,干脆抱起了双臂,身子后靠,伸直了长长的腿,一副我只是来看戏的体态。场里开始有人窃笑,有人在悄声讨论着,指点着她。

  刘畅扭动着躯体,让脸部的表情变得格外夸张,故意逼紧了嗓子,开始模拟唐筠柔软的声音,嗲声说着:“雪一片一片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睫毛上……。”

  她撕下所有的客气伪饰,直接地攻击着唐筠。

  张左安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对场上的冲突不闻不问。

  这就是张左口里动力团体真实人际关系的模拟吗?唐筠胃抽紧了,她感知到了熟悉的愤怒,这样的愤怒并不是对刘畅,而是对张左。做为课程的带领者,做为一个权威,他为什么要做壁上观? 他不该制止冲突,保护受攻击的学员吗?

  她看着置身于事外的张左,做了决定,她必须要自己保护自己。这四年来她学了各种心理学课程,最大的感受就一个:没有别人,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自己,只期待自己!

  她平静下来,脸上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微笑。安静地看着刘畅用模拟变形的方式丑化着自己。

  刘畅终于讲完,恢复了自己的嗓音,挑衅地看着唐筠:“——对不起啊,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直,见不惯就得说。”

  唐筠微笑着:“我听到你在攻击我。”

  “是的,我就是受不了你!”刘畅坦率地直视着她。

  “确实,我听到了你对我有很多很多的不喜欢,有很多很多的愤怒……当然了,你的不喜欢和愤怒背后一定有你的原因的,不过我对此毫无兴趣——毕竟我不是你的咨询师,毕竟你没有付咨询费给我。”

  唐筠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我只是想要告诉你的是,那是你的不喜欢,你的愤怒,这些情绪属于你,所以请你为此负责。”唐筠把所有的你字都咬得特别的重,特别的清晰。在一片安静中,她微笑的看向刘畅:“我绝对不会为属于你自己的愤怒和不喜欢负责,所以请你自己照看好它们。” 唐筠把手掌竖起来,手心朝向刘畅,摆出屏蔽的掌型,在虚空中把那些攻击弹回给她。

  杜可坐在旁边,悄悄对着唐筠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圏子还在有人在发言分享自己看到的白日梦画面。刘畅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拿出了手机,开始刷屏,用手机把自己和这个让她不舒服的场隔离起来。

  唐筠内心隐隐有些不忍,场里大多是学心理学的老师,在这样的场里她做得越是高级就会让刘畅的攻击越是傻气。但其实她没有那么讨厌刘畅,甚至,她对刘畅刻薄直率心生艳羡。因为,那是她想要却做不到的部分。

  所有人都分享完了,张左终于开口:“呵,果然是大梦一场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听到了真,也听到了假。可是假作真来真亦假。那怕是假,也许也是当下你真实需要的投射。所以,我不作点评。点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当下的体验。白日发梦,帮助你看到的是自己的潜意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也有留意到刚才场上有冲突,确实,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喜欢温暖和美好——尤其是对于雪孩子来说,他们太习惯苦难和冰冷,温暖会让他们化掉,会让他们疼痛。相对温暖,苦难对他们来说更具保护意义,毕竟没有对温暖的期待就不会受伤。何况——”他沉声说道:“也不见得温暖和美好就是真实的。”说这个话时,他并没有看唐筠,而唐筠却心跳漏了一拍。他这是有所指吗?

  刘畅放下手机,默默地流下泪来。旁边有人递纸巾给她,她一把接了过来,摁在了眼睛上。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儿吧,我期待各位小伙伴给自己一些允许,让自己可以做梦,去感受自己的梦境以及梦里的情绪。梦会说话,你平常压在心底的,都会在梦里出现,今夜,让我们一起去听听你的梦在说什么?”张左微笑着从地垫上站起身来。可能是因为时间坐得过久,他踉跄了一下,晃了晃才站稳。

  “另外,提醒一下,今天是8月1日,工作坊第一天。需要做个案的的学员,助教会提醒你们时间。”他带着疲惫的笑意提醒道。

继续阅读:7、今夜无人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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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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