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无眠又深沉的夜里
你总是看向窗外 若有所待
谁会来呢? 窗外没有别人
窗玻璃里倒映的人像 是你自己
-----释画师:张左
一切的一切,都从来访者留下的这副画开始……
接到李春波打来的电话时,唐筠正拎着一瓶酱油过马路。今天是她二十二岁的生日,母亲在家里为她包饺子,让她出门来买瓶酱油。
“啊?谁?是李春波吗?你能大声一些吗?你那边声音好乱……”她很快听出来对方的声音,尽管对方似乎是身处一个嘈杂的环境,不是很安静。
“老师,我在公用电话亭——我找不到我的手机了……”李春波的语气里带着些奇怪的恍惚。
“啊,什么?”唐筠没有反应过来。
“唐老师,我来跟你告个别。”
“告别?你要去哪里?”唐筠呆头呆脑地问。
“哦,我准备要跳楼。”李春波淡淡地回答,就好象是说自己准备出门旅游。
唐筠是个刚从业心理咨询师,做为新手,李春波是她的第一个来访者。现在来访者说自己准备去死,咨询师唐筠慌张到双手颤抖,甚至拿不稳手上的酱油。李春波的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坚定,让她明白这一次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她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开始了语无伦次地说服:
“不,不可以,你千万不能这么做!你听我说,这个世界很美好,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没恋爱,你还没结婚,你还什么都没有体验过……。
“你的生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爱着的人,想想爱着你的人,你不要放弃他们好不好?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么无趣,太阳这么好……。
哦……。现在没太阳——没关系,没关系,你看,空气这么好……来,我们一起做个深呼吸?你感觉一下,空气这么清新,这么甜!”唐筠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正好一辆公共车从她的身边掠过,留下一串刺鼻的尾气。
熟悉的眩晕感升了起来,唐筠站不住,举着手机在地上,周围不断的有人好奇的看着她,但没有人停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正在拔打的电话里,有一条将要逝去的生命。
李春波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唐筠拼命的思考着,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她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同时,她的心底也涌起对自己的责备,上一次咨询,李春波就说过想死,但因为每一次咨询他都这么说,变成了狼来了的故事,她完全没有重视。
三天前,心灯心理咨询中心。
来访者李春波瘫坐在圈椅上,象被抽去脊梁骨一样没法直起腰来,瘦削的身体一节一节的折叠在座位上,感觉就象一只大而忧郁的竹节虫。巨大的黑框眼镜占据了他瘦削的半张脸,令他莫名有种让人心酸的喜感。
这是他的第五次咨询。今天他一来到咨询室,就自顾自拿了一支铅笔,在纸上画着,完全无视咨询师唐筠的存在。好容易他画完了,把笔随手一扔,他瘫坐在椅子上,空洞的眼睛看着窗外。
“这个周你感觉怎么样?”
沉默。李春波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睡眠呢?睡眠如何?”唐筠还在询问着,努力地想要跟她的来访者建立联结。
心灯心理咨询中心租用的是公寓二楼的房子,一楼住户种植的绿萝长势喜人,一直爬到二楼的窗口来,大片大片叶子在温暖的阳光里招摇,绿油油,水汪汪。李春波看着那些绿色的叶片,脸上浮现出一缕单薄而恍惚的笑容。喃喃低语:“拖延症让我懒得去死,你说,我怎么会这么懒?”
天哪,每次来都这么说!每次来都活得好好的!焦虑从心底升起。唐筠勉强压住心里的隐隐约约的厌烦,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在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回应道:“别这样想啊,这个世界多么美好,生活充满阳光,有好多爱你的人,在意你的人!”
李春波依旧看着窗外,鼻腔里轻哼一声,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讥讽的笑纹。
唐筠胃里有些发紧,她意识到自己开始愤怒了,她不由暗问自己,这些愤怒从何而来?
“老师,你能为我读首诗吗?”李春波转过脸来,要求道。第一次咨询快结束时,他请求唐筠为自己念诗。之后这就成了他每一次咨询的固定请求。有时候唐筠都会怀疑,他来咨询只是为听自己读诗。除了听诗,他很少说话,也很少正眼看唐筠,总是看着窗外的绿萝沉默,让他付费的时间在静默中流逝。
对于李春波这样的请求,一开始唐筠有些不知所措,专门为此请教过心灯咨询中心的主任,也是自己的督导师杨如礼。当时杨如礼忙着要出差,匆匆回答:完全可以啊,来访者这么要求,必定有他的需要,满足他本身就是疗愈。何况诗歌本身也有疗愈作用呢。
唐筠清了清嗓子,开始读泰戈尔的小诗《当时光已逝》:
假如时光已逝,
鸟儿不再歌唱,
风儿也吹倦了,
那就用黑暗的厚幕把我盖上,
如同黄昏时节你用睡眠的衾被裹住大地,
又轻轻合上睡莲的花瓣。
路途未完,行囊已空,
衣裳破裂污损,人已精疲力竭。
你驱散了旅客的羞愧和困窘,
使他在你仁慈的夜幕下,
如花朵般焕发生机。
在你慈爱的夜幕下苏醒。
炙热的下午,有湿热的风。唐筠轻软的声音在房间里悠悠扬起,她的声线粘糯温软,就好象是风吹起洁白的纱蔓,是拂面而来的清凉温柔。
一首小诗读完,声音落定,房间里似乎还有余音袅袅。李春波转过脸来,以少有的认真看着唐筠。“唐老师,能问个问题吗?”
唐筠感觉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他黑框眼镜的背后的眼睛并不是想象中的浑浊,反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他带着几乎是柔和的微笑着问:“唐老师,我是你的第一个咨客吗?”
在唐筠听起来,他的问话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声音:你是新手,没有经验,你不能解决我的问题。
唐筠怔住了,一时无言。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尴尬和羞愧让她涨红了脸,还没等她说些什么,李春波又接着问道:“老师,你多大?”
唐筠深吸了一口气,决定面对现实。她红着脸,咬着唇:“对,我二十五,研究生刚毕业,看起来确实是欠缺经验,不过我受过专业的训练……”
李春波抬起手来,止住了她。也许是她看错了吧,他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些歉意和疼惜,他看着她,轻声说:“你比我还小一岁……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唐筠还在愣神,李春波已经站起身来,礼貌地说:“唐老师,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有些累了。”
李春波走后,唐筠整理沙发,发现在他坐过的座位上,有一根项链。黑色的麻绳上系着一个长而尖锐的动物牙齿,是狗牙?还是狼牙?唐筠拎起来,看了看,顺手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等他下次来再还给他吧。
回到书桌前整理今天的咨询记录,她拿起了刚才李春波画的那张A4纸,就着半明半暗的天光,仔细察看。那上面用2B铅笔画了个只有上半身的人像:瘦长条的脸上戴了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 眼镜下面的眼睛是紧闭着的。嘴向下,紧紧地闭着,这什么鬼?他在画他自己吗?一股熟悉的愤怒从胃里升起,唐筠突然意识到这些愤怒来自于无力感。作为一个咨询师,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来访者!还不止于此,她清楚的知道,李春波对自己的无力感洞悉若炬。愤怒是对她自己的,也是对李春波的的。既然他明知道咨询师无能为力,为何他还要继续来?来看笑话吗?
郁闷中,她拿起手机,拍下了李春波的画像,以图片信息的方式发给了正在外地出差杨如礼杨如礼。然后又拔通了他的电话。
杨如礼是心灯咨询中心的主任,在心理学领域颇有建树,唐筠研究生期间有幸运得到到他的教诲,成为他的学生。再后来唐筠心理毕业后,来到心灯咨询中心做见习咨询师。
咨询中心的传统是老带新,见习咨询师需要跟随有经验的咨询师一段时间,累积经验后才能独立上手。唐筠来到中心后,杨如礼亲自带她。一开始唐筠深感幸运,毕竟作为一个有经验有名气的咨询师,杨如礼在专业方面的能力有口皆碑。但很快唐筠就发现,杨如礼太忙了,他在总是各个城市飞来飞去,做讲座、做项目。在中心他基本不接待普通的来访者,也就根本没机会让唐筠见习。
杨如礼总是说唐筠很有悟性,鼓励她独立上手。李春波就是杨如礼安排给唐筠的第一个咨客。
接待李春波后,唐筠深感自己无力应对。他不是个合作的来访者,虽然他一次性付了十次咨询的钱,但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和中心签协议。而且他除了要求听唐筠念诗之外,总是在咨询中沉默,完全无视唐筠各种想要跟他沟通的努力。
很快唐筠就向杨如礼提出申请给李春波换一个咨询师,但杨如礼不同意,鼓励她面对困难,让她再试试、再坚持。为了让唐筠安心,他承诺自己会督导整个咨询过程。可是每一次唐筠请求督导时,他总是在忙,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这一次也是一样,杨如礼许久没有回复信息,唐筠干脆拔通了他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一声声响着,却没有人接听。唐筠这才想起来,杨如礼说过这两天他参加他们的大学同学聚会,此刻他应该在S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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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波,你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你在哪里?”唐筠声音颤抖地追问着。
李春波不出声,唐筠甚至者以为他挂了电话,她近乎绝望地问着:“你在吗,你在吗?李春波……。。”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一气:“我在……你讲话的声音真好听啊……”
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语气里似乎还有一些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唐筠勉强抓住一线希望。眼泪纵横着流下来,她胡乱抺了一把眼泪,拼命忍着啜泣,说道:“你喜欢听我的声音吗?我念诗给你听啊?”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背了起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放弃
要相信悲伤的日子总会过去……”
一首诗背完,电话里一片死寂,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李春波,你还在吗?”
良久,李春波才答道:“在……老师,你唱歌也会很好听吧?你可以最后为我唱一首歌吗?”
“好,我唱。”唐筠急切地应道,把手机更紧地贴到耳朵上。
可是唱什么呢?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咽了咽口水,她下意识地唱起妈妈小时候为她唱过催眠曲:“月儿清,风儿明,月色照窗棂呀,小宝宝要睡觉……”
一边唱,她一边抬起头来,求助地看向周围。一个男人站在安全岛上等绿灯,正低着头,好奇地看着一边流泪一边唱歌的她。目光相触,她哀求地看向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指着自己手里的电话。
就在这时,绿灯亮了,男人犹豫了一下,径直还是过了马路。
“谢谢你,对不起。”李春波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我还没唱完呢……你听……月儿清,风儿明……”唐筠抹着眼泪,几乎是不成语调地唱道。
“对不起。”李春波轻轻地再一次打断了她。
他妈的!唐筠再也无法自控,大声在电话里咆哮起来:“你他妈的是不是男人啊!你这个懦夫,你这个疯子……不是,不是,我不是骂你,求求你,求求你……”
“唐老师,你知道吗?你不是上帝,你还只是个少女。”李春波带着一丝怜惜说,唐筠几乎都要看得到他嘴边隐隐戏谑的笑意。然后,电话断了,只有滴滴的忙音。
他妈的,你也知道我还是个少女!他妈的,你也知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咨客!他妈的,你不想活了,为什么要拖着我一起下地狱?
唐筠疯狂地抖着手,疯狂地回拔着他打来的电话,然而那一边永远都是占线的嘟嘟声——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对面银行大楼巨大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一闪闪提醒着时间:2014年7月21日。唐筠蹲在红绿灯下,把仍然响着忙音的电话紧紧贴在耳边,绝望地啜泣着:李春波,能不能不要今天啊,今天是我生日……。今天唐筠二十五岁生日,老妈说要包饺子,让她出来买瓶酱油。酱油不知什么时候摔碎在地上,黑色横流的污渍汤里,一地玻璃渣子。
整个城市天空渐渐幻化为一张巨大的纸幕,纸幕上李春波为自己画的自画像渐渐清晰。他俯对着这个城,紧紧地闭上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