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在节目里跟搭档叶凉吵了起来。数据显示,当他们开吵时,听众收听率大约是一万多人,吵到精彩处,人数涨了近三倍。也就是说有接近三万的听众津津有味的见证了他们的争吵。
他们主持的是一档深夜聊天的节目,选题一直都是轮流进行,那天的选题是由叶凉负责的,可能是做的时间久了,未免有一些惰怠,他一直都没有把主题确定下来。直到要开播了,他才一拍脑袋,说今天主题是:间歇性抑郁患者自救指南——人人都不容易,人人都是间歇性抑郁患者。然后邀请观众在评论区留言,支支招,看看大家都是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自救。
刘畅不喜欢这个选题,她表示不同意。可是叶凉很坚持,他霸道地说:就这么定了,这个选题又有深度又有趣味,我想不出来你有什么理由反对。马上就要开播了,莫非你还有什么新的选题?
刘畅没有。可是她就是不喜欢这个主题,别说是不喜欢,她甚至很反感。什么人人都是间歇性抑郁患者,你叶凉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
节目开播了,叶凉说:“今天我们的主题是:间歇性抑郁患者自救指南。其实啊,说起来我们生活当中很难如意,爱不能,求不得,人人都有不愉快,从这个角度来说,人人都是抑郁症患者。生而为人,各有不易啊,还好我们都有自救的能力——刘畅,你觉得呢?”
刘畅顺口答道:是……她有些许恍惚:抑郁症还能自救?那她在家里宅了两年的老公算怎么回事?最早他不去医院不吃药,口口声声说的不就是自救?结果呢,越来越严重,那天晚上打开了煤气,如果不是打火机没有打着,他们俩就一起死去了。
叶凉等了一会儿。按惯例,说声“是”以后,她必须还得跟话。可是刘畅却久久不再出声。
叶凉只好自己笑道:“哈哈,看起来今天咱们刘畅是有点神思不属啊?这是陷入了间歇性抑郁症状里去了吗?也正常,我们都是抑郁症患者啊,间歇性发作。谁敢说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抑郁过?刘畅,对吧?”
正常情况,这个时候,刘畅跟着笑两声,打个圆场,附和两声也就过去了。刘畅这时确实也干笑了两声,笑完了,她非常严肃地说道:“这不可能,我从来不抑郁。”
叶凉愣了一下,刘畅这个话跟今天的主题完全不搭,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幸亏经验丰富,叶凉勉强笑了两声:“哈哈,刘畅你真是很幽默啊……确实,这不就是我们生活里面的常态吗?很多时候,咱们大多数人都是抑郁而不自知啊!”一边说,他一边碰了一下刘畅的脚,用警告的眼神看着刘畅。
刘畅没有回答。她不想顺着叶凉的话讲下去,她可不想承认自己抑郁,哪怕暂时性的都不可以。老公赵硕的状态,她想想都心悸,如果可以,她选择一辈子都离抑郁这两个字远远的!
叶凉心生恼怒,只好快速把问题扔给听众:“来,让我们听一下听众朋友们会怎么说?当你感受到自己处在抑郁中,你会体验到什么样的情绪,又会用什么方式自救呢?”他看了看刘畅,恨不能掐着脖子把她从游离的状态里拉出来!你好歹也参与一下互动,念一下听众的反馈吧!
“名字是‘脑袋里养金鱼’的听众说,当他感觉到抑郁的时候,会觉得情绪低落,心情不好。这个时候他就会去做健身,去跑跑步。啧,对啊!运动是能分泌多巴胺的,当我们感觉状态不好的时候,就应该去运动一下,调整一下状态,不要让自己沉浸在悲伤烦恼的情绪里。是吧?刘畅?”
“情绪低落,心情不好,这算不算抑郁?还有我也在想,跑步要是能治抑郁的话,那长跑运动员是不是就不会抑郁?”刘畅语气诚恳地反问道。
叶凉干笑两声,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只好再一次转移话题:“来,我们再看一下这一位听众的留言,名叫‘雪中莲’的朋友说他抑郁发作的时候,就会觉得特别的饿,那个时候就非得大吃一顿才能让自己心情好起来——这个方法很有意思啊,哈哈。”
“哈哈,你确定这不是馋?感觉到特别的饿,这也不是抑郁发作吧?”刘畅欠削一般地笑道。
见过拆台的,没见过这么拆台的!叶凉一腔怒火烧起来,只碍于是在直播无法直接发作。
“哈哈,那怎样才算抑郁呢?看来我们每个人对抑郁的界定有所不同。我其实也好奇,那刘畅,当感受到自己身处抑郁之中,你会有什么应对的方法呢?”
“你说的那些都叫做情绪低落,那可不是抑郁。真正的抑郁很可能是无法自己应对的。”刘畅想了想,正色说道。
“哦,那在你看来,什么才是真正的抑郁?”
“没法出门,不想见人,不想起床,不想睡觉,因为起床和睡觉都没什么不一样。不想吃东西,甚至不想玩手机。活着没意义,没价值。就这么等着,等着生命消逝,如果等不及,就想着主动结束生命。”刘畅说着,在她的眼前,浮现出赵硕呆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他眼睛发直地看着前方,看着墙上的光影移动,一天、一天,这毫无意义的一天又过去了。
叶凉呆住了。他完全没有想过刘畅会有这么一番表达。这根本不是说好的议题好吗?本来只是想简单说下心情不好怎么处理,只不过是用了抑郁症做个噱头。你刘畅就算不同意这个议题,但话题已开启,好歹也该有个职业道德吧?
“说得这么清楚,听起来很了解啊!不象是没体会呢。呵呵。”直播间里,叶凉正对着刘畅,嘴里发出笑声,眼神冰冷。他甚至还故意撇了撇嘴。而这部分是听众们看不到的。
“你这什么意思啊?呵呵。”刘畅立刻收到了叶凉的恶意,她下意识的问道,想起自己还在直播,也发出了两声干笑。
“我似乎对你今天的状态有些理解了。呵呵”
“是吗?那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呵呵”
“你看哈,当我们的听众跟我们在互动的时候,你一直都否定,不认可。也许啊,其实我们很多时候对自己的状态是不自知的,呵呵。当我们一直在用否定的目光来看这个世界,也许我们也是身在抑郁里不自知的。呵呵。”
刘畅笑不出来了。她声音大了起来:“我这是在否定吗?我只是在真诚的表达自己的意见,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就是否定吗?”
“有没有否定我想我们听众比较有发言权。对,其实今天听众才是我们的主角,我很想看看听众会怎么说?”
“你!”刘畅坐不住了,她可没有勇气去看听众的评论,摘下了耳机,扔在桌上,她站起身来,她径直走出了直播间。
走出直播间的一瞬,她还能听到叶凉在背后说:“其实啊,听众才是我们节目的主角,我们一直都很尊重每一个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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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畅走出电台大楼时,内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把听众晾在原地,肯定是重大直播事故,停职处分是免不了啦。前因后果估计领导也没耐心去听,毕竟不管怎么说,抛下听众就走,就是事实。
“哼,老娘还不想干了呢!”刘畅自言自语。烦恼让她好看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她坐到花影下的台阶上,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拿出打火机来打了几下,却都没有打着火。
“妈的!”她暴怒起来,猛地一下把火机狠狠扔了出去。
忽然,“卡塔”一声,面前伸过来一簇火光,刘畅转脸看,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竟坐了一个络腮胡男人,正把为她点着火小心地凑了过来。
刘畅低下头就着火点燃了烟,长长吐出一口烟。勒昆也为自己点燃了一支烟,拿出手机划拉着给她看,笑道:“你今天好牛啊。”
刘畅瞟了一眼,一个短视频博主正在解析K城电台主持人在节目中争吵的事件。刘畅冷哼了一声。网络时代,她就知道,跟叶凉在节目里争执的事,绝对能成为一个爆点,都不知道能给多少个博主带来流量。
“怎么,你来看我笑话?”
“嗨,看谁笑话?谁还不是个笑话?”
“那倒也是,你还不就是个假警察?”刘畅刻薄地说,她挑衅一般地看着勒昆。
刘畅的刻薄勒昆是领教过的,他笑了笑,点点头认可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假警察。”
刘畅转开脸,什么也没说。
“但你今天说的那番话还挺打动我的——就是关于抑郁的标准那番话,我觉得没有切身体会还真说不出那番话。”勒昆看了看她的表情:“——我妹妹小雨自杀过好几次,她是重度抑郁,抑郁发作的时候她就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勒昆说道。
刘畅的脸色柔和了下来。她不由自主地问道:“那她现在怎样了?”还没等勒昆回答,她却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嗨,我这就白问,能怎样?难道还能好?”
“怎么就不能好?咱们能不能有点信心?”勒昆答道。
“哈,张左都跳下去了,你有什么信心?你不也是被邀请的吗?你来上课是为你妹妹吧?我猜张左也给你承诺了,要帮你把妹妹的状态调整好。结果呢?他自己跳楼了!谁他妈还能帮谁?算了,我劝你认命吧!好不了啦!”
“看来你是对赵硕没信心了,我不一样,我对小雨有信心。我相信她会好起来。”
“你!”刘畅瞪着他:“你知道赵硕?”
“我当然知道——虽然是假警察,好歹也沾了警察的边。你老公赵硕,林海餐园的前老板。患抑郁症两年——你在电台里说的状态是赵硕的状态吧?” 勒昆平静地说。
“你他妈调查我?”刘畅恶狠狠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站起身来。
“我没有恶意。”勒昆也站起身来。
“我他妈管你有没恶意?没有恶意,莫非你还有善意?”
“就是善意,我想帮你!”
“哈哈,凭什么?你凭什么要帮我,帮我有什么好处?”
“怪不得张左说你是雪孩子,不能承受一点点的温暖。一定要有好处才能帮吗?”勒昆声音也大了起来。
刘畅:“大爱?普渡众生?哈,姐对鸡汤过敏!”
而这时,一个柔软的声音响起:“也不仅仅是帮你,这也是帮我们自己。”唐筠自暗影里走了出来。沉静地站在刘畅面前。
“你们两个?”刘畅惊讶地看着他们,然后憋不住笑了起来,她逼紧了自己的嗓音,模拟着唐筠的声线:“雪,一片一片落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哈,果然男人还是爱绿茶。”
唐筠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她面前展开了一幅画。画上黑发的女人,有特别浓重的头发,画画的人使劲地涂抹黑色,甚至纸张都戳出一个洞来。
刘畅呆住了:“什么,这不是——”
“张左说画这幅画的人情绪很难自控,非常容易愤怒。她带着很多复杂的情绪,甚至把画纸都戳出一个洞来。”唐筠冷静地说:“这是你画的。”
“它为什么会在你这里?”刘畅追问道,她伸手来拿,唐筠并没有闪躲,任凭她一把抢走了那张画,拿在手上细细地看着。
“张左给我的。他希望我可以帮你——”
“你?凭什么?这怎么可能?何况——”刘畅鄙夷的斜着眼看唐筠,她刻薄地笑起来:“我连张左都不信呢,好吗?”
“赵硕抑郁两年了。我知道痛苦的不止是他,你的情绪也快崩盘了。”唐筠说道:“今天的直播事件,看起来是偶然,但实际上是必然。你满心愤怒,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刘畅撇了撇嘴: “这谁都看得出来,好吗?”
“张左对你说,你自己最重要,他让你先照顾好自己,把自己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他还对你说,虽然你很着急赵硕的情况,但是他的问题,要慢慢来,一定是你要先把自己照顾好了再说其他。”
刘畅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唐筠,眼泪涌了上来:“张左对你说的?”这确实是在咨询中张左对她说的话啊!
唐筠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刘畅哭了起来:“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要怎么做?太难了,太难了,天天面对那样的一个老公,要怎样才能把自己照顾好?”
唐筠默默地听着她哭,没有打断她,刘畅很需要这样的宣泄。
刘畅还在哭着:“我知道张左老师是对我好,他要跳下去之前,还不放心我,他指着我,对我说了三个字:爱自己。我也知道要爱自己,可是爱自己真的太难了!”
勒昆和唐筠对视了一眼。这又是一个认定张左跳下去之前指的是自己的人。
“是的,那天你去找张左咨询,结束的时候,张左老师送你到门口,他一只手摁在胸口,一只手指着你,对你一字一顿说了三个字:爱自己。”唐筠说道。
“你怎么知道?这也是他告诉你的?”刘畅惊讶得忘记了哭泣。
“是,我知道。”唐筠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凝视着刘畅,诚恳的说道:“爱自己,包括接受别人的善意和温暖。是的,我不是个很有经验的心理咨询师,但是张左既然选择了我来继续帮助你,一定有他的原因,你能不能试着相信他,也试着相信我?”
刘畅咬着唇,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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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畅走后,勒昆问唐筠:你怎么知道张左跟她的对话?
唐筠笑了:我冒了个险,揣测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张左的咨询思路——嗯,被我蒙对了。
这也能蒙对?勒昆骇然,看来,张左是对的,这个唐筠确实是有做心理师的天赋。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你还记得张左跳楼之前说过的话吗?他一直说的就是窗外没有别人,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为自己而建造,只要自己好起来,这个世界就会有变化——自己好起来,是重点。”看出了勒昆的惊异,唐筠解释道。
“他说是说了,也要你心领神会。”勒昆应道,他看着唐筠,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欣赏,看得唐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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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张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坐在台阶上,唐筠突然问道。
“嗯?你觉得呢?”
“六个人,六个人都以为他跳下去之前的那一指指的是自己。张左才是大神,真正的高级玩家,他马上就要去赴死,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把自己的死亡价值最大化,轻松一指,鼓励到了六个人,让这六个人都认为自己被看到,被支持。这段位简直是上天了!”唐筠凝视着远方,眼含热泪。斑驳的树影落在她的眼睛里,让她的眼睛看上去格外深邃。
“不止如此,我还看到了真正的慈悲和善良。心理学该怎么用,张左用他的生命做了示范。”勒昆感慨。
唐筠伤感地:“我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自杀?”
勒昆不由抬起手来,安抚地环住了唐筠的肩。
唐筠并没有挣开,然而她的肩背一下子僵住了。她的局促如同空气弥散开来,由不得勒昆感受不到,他默默地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