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个夏天。
北回归线从穗州的边缘穿越而过,让这座城市从没遇见过冬天的冷,而夏天又漫长得分不清开始和结束。
一九九九年的立夏刚过,穗州的气温已经逼近了三十度。
城中漫天的木棉花,在漫长的烈日灼烧下干涸枯萎,不用风动,花茎自然会分离脱落。赤焰的花朵纷纷扰扰地凋零,如同在下一场猩红的雪。烈日笼罩下的,不仅是木棉花,还是粘连在衣服上永远发不尽的汗,是瘢痧凉茶的苦、绿豆糖水的甘,和海风里挥散不尽的腥咸。
李思檀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逆行在刚下课的成群的学生当中。
有几个师弟师妹认出了她,鼓起勇气和她打招呼,然而对方只是挑了一下眉毛,算作是听见了。
她游到季海东办公室的时候,季海东刚沏好第一遍茶。他摆手招呼叫李思檀过来:“来得正好,喝茶,明前龙井,好东西嘅。”
季海东是李思檀的导师,来头可不小,他是华南省首屈一指的心理专家,穗州社科院的荣誉教授。然而收李思檀门下对他来说算得上是个意外。当初李思檀的分数将将能进社科院,还拜不到他门下来,如果不是荀国安三番五次提着茶叶过来烦他,他恐怕不会想要李思檀这个学生。
所以季海东对李思檀既爱又恨,既爱她是自己最有天赋的学生,又恨她底子差、不服管。
李思檀在茶台前坐下,从谏如流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她也没什么要跟季海东寒暄的,直接张口道:“选题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季海东抬头瞥了李思檀一眼,“你的研究方向决定好了?”
李思檀的手指摩梭着茶碗,不动声色地回答季海东的话:“人格异常犯罪者的卑鄙因素分析。”
季海东说:“我以为你会继续深入反社会性人格障碍的课题。”
“没什么不同,方向都是一致的。”李思檀将整个后背倚靠在椅子上,她的身体看起来很放松,“只不过相比较反社会人格,人格异常者总是被忽略,因为他们更普遍,也更懂得潜伏——其实他们,才是你要关注的、在这个社会上最主要的潜在犯罪群体。”
季海东不置可否,“你说的没错,反社会人格大多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符合社会规范的。但人格异常的犯罪者,大部分都能意识到自己是在犯罪,在犯罪被抓捕前,他们通常表现的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也善于伪装。”
李思檀慢慢放下茶碗,笑说:“看来我们在选题上已经达成一致了,具体的研究方法和模型等我想出来以后再对吧。”
“不喝了?”季海东自然听出她这是坐不住了。他放下茶壶,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对了,你之前那篇张天佑犯罪研究的论文,我已经给你送到省级期刊去审核了,过几天应该就有回信。”
那篇论文李思檀花了不少心思写的,有这样的结果,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李思檀站起来,手扶住脖子活动了一下脑袋,“知道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只是李思檀还没走到门口,又听见传来身后的季海东悠悠的声音:“教导处的人又跟我告状了,说你在学校食堂里跟人差点起了冲突。”
看来季海东叫她回来,不只是为了选题报告和送刊的事情而已。
李思檀侧头看向自己的导师,重复他话中的其中二字:“差点。”
那个人是李思檀的师兄,向来看不惯她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于是故意挑事叫她卖鱼妹,说她没爹生没娘养,自己只是差点打他一顿而已,不合理吗?
李思檀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看向自己的导师。
季海东并非没听说在食堂发生的事情始末,他也同样知道李思檀的出身——其实,他本不该跟李思檀说这些的话。
此刻季海东避开了李思檀的视线,重新拿起茶壶,给自己的茶碗里添上水。
最后,他终于微微叹道:“思檀,你马上要毕业了,前途大好,凡事还是要注意点影响为好,我也不是能时时帮你说上话的,想想老荀吧。”
李思檀没有回答,直到她走到门边,扶住门把的时候,才慢慢回了一句:“知道了,季教授。”
季海东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很高,李思檀走出他的办公室后没有着急离开。她站在栏杆旁俯瞰着整座校园,不动声色地看着行走在大路上的学生。
李思檀原本是没有机会当大学生的,这是她当年想都没想过的事。如果不是遇到了荀国安,也许她李思檀还在南华市场的某个档口卖鱼吧。
李思檀摊开自己的双手,仔细打量了起来。这双手说不上细腻,甚至有些粗糙,十根手指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茧子,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双干过活的手。
原来这双手卖过鱼吗?
至少周围的人都这么告诉她,她从前是在南华菜市场卖鱼的,是个卖鱼妹。荀国安当初在码头帮她寻亲的时候,确实有几个鱼贩说见过她在这里卖鱼。
只是李思檀本人对卖鱼并无任何的记忆。
荀国安曾经和李思檀说过,当年他是在港口捡到她的。
四年前,穗州的南华市场还没有完全建成,港口凌乱没人管理,治安自然是大有问题。那天,身为民警的荀国安和几个伙计冒着台风和暴雨在附近巡逻,竟意外捡到了浑身是血、昏死在码头的李思檀。
等李思檀苏醒后,荀国安尝试问过她的名字,然而脑袋受过钝器重击后的她,在喃喃念了几遍“行行”以后,才慢慢吐出了自己的名字,“李思檀,我叫李思檀。”
荀国安着实是心软的人。
一开始,他只是把自己女儿的衣服借给对方穿,后来得知李思檀无父无母,在穗州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把她带回了上荣村——就这样,李思檀在荀国安家这么一住,就住了四年。
从那以后,她确实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除了李思檀这个名字。
荀国安的徒弟肖嘉平也问过她:“李思檀,怎么你好好在码头上卖着鱼,还能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丢进垃圾堆里去了?不会得罪了什么地头蛇吧?”说完这句还觉得不够,他又开玩笑似说,“不会真像发哥电影里演的那样,你身上有点什么血海深仇?”
那年头的港剧和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肖嘉平?她似乎是有点骄傲的。她扬起眉来,眼睛带了几分笑意,哂笑道:“也许吧?但那又怎么样?我现在是大学生了。”
想到这里,李思檀的心情缓和了不少。
她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下楼朝公交车站走去——她和荀国安已经约好,今天晚上要回上荣村喝汤的。
李思檀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一边听着随身听,一边习惯性地打量起车上的人。扫墓回来的阿婶、逃课出来的男初中生、初次进城看病来的农民父女——李思檀喜欢解构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这是她让自己保持对人性的敏感、以及让这段单调路程变得有意思起来的方式。
拐过孝水路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便到锦富中路了。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李思檀侧头朝车窗看去,忽然注意到路边一家的中型的百货超市。门口人来人往,上面偌大一块招牌上写着“美联百货超市”六字。
超市前歪七扭八的停了一排电瓶车,一个肤色黢黑、跟瘦猴似的男人正站在两辆电瓶车中央正四处张望。
李思檀眼睛眯了眯,摘下耳机的同时,人也已经站了起来,“师傅,我要下车。”
那瘦猴一手夹着烟,一手正在身侧摸索着电瓶的螺栓。
大多数电瓶车的电瓶防盗都做得很差,哪怕是瘦猴这种刚入行的也能在几次练习后,能做到在五分钟内得手。对瘦猴来说,眼下只要再得手一次,他这两天的饭钱和烟钱就都有了——偷电瓶,真的是个很划算的生意。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轻不重的,但还是把瘦猴吓了一大跳。
瘦猴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女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唇薄、瞳仁很黑,一头短发齐耳,发际线边缘有道长约四厘米的疤。
很快地,瘦猴听见对方有些懒散的声音:“手挺生啊,新人?”
那一刻,瘦猴只觉得双腿发软。他嘴唇哆嗦着,是在向李思檀求饶:“阿姐,我是第一次做……”
李思檀瞥他,像是在嘲讽:“真怂。”
没想到这两个字,让瘦猴听出来了点“对方是自己人”的感觉,他急忙说:“阿姐,这地头是你嘅?我这对狗眼真是没认到。”说着,他伸出手来作势扇自己的脸,然后又连忙低头把兜里皱巴巴的几张纸币都塞进了李思檀的手里,“这个,算是我孝敬你嘅……”
李思檀倒是没客气,她接过那几张钱,慢慢将它们捋好,最后从谏如流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她意味深长地看瘦猴一眼:“这钱我收下了,就当你给自己买个教训吧。”
“咩话?”瘦猴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他只见李思檀伸出手,在自己耳侧打了一个干脆的响指。他微愣,下意识地转头向身后看去,竟看见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青年正大步朝他走来。
瘦猴脸色一白,又听见耳边传来女人冷淡的声音:“看守所的伙食还不错,你在那里多吃点饭,长胖一点,出来以后也好靠自己的力气生活。”
瘦猴就这么落在了肖嘉平的手里。
前来支援李思檀的警察正是肖嘉平,他打趣李思檀:“行啊,今日你也是行侠仗义了,走在路上都能让你抓个贼回来。”
行侠仗义跟她李思檀可搭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李思檀没有接话,只是打了个哈欠:“剩下是你的事了,我走了。”
说完,她转身朝锦富中路的方向走去。然而还没走几步,身后骤然响起了几声惊呼,随后是周遭电瓶车如多米诺骨牌层层叠叠倒下的巨大声响。
肖嘉平是最先回头的。
他的眼睛本能地朝声源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工服、身形肥硕无比的中年男人正踉跄从超美联市大门跑出、他无视脚下的台阶,无视身边的路人和那成排的电瓶车,竟是直冲李思檀而去。
超市的收银员?
可没等肖嘉平细想,他一下注意到对方右手上紧紧攥住的那把水果刀!他呼吸一滞,脱口叫道:“思檀!”
李思檀也终于转过了身,看见十米开外有个人正睚眦俱裂地朝她怒冲而来。可是她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像是完全失去了反应。
她听见对方声嘶力竭地怒喊:“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