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朱红墙,天气晴好,广源庙里烟雾袅袅,香客云集于此,祷告声不绝于耳。
“上天啊。”石慧双手合十,虔诚地扣下头去,“求您保佑我的妈妈平安无事。”
顶礼膜拜过后,祈福仪式才算结束。
石慧眼里映照出一座巨大的神像,思绪却飘到远方,落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上。
想到至亲之人还在忍受着漫长的痛苦煎熬,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分担母亲的痛苦,替她承受那些被病痛折磨的残酷岁月。
可替身之事终是缥缈的谵妄,想着想着,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她决定要下山了。
正走着,一个身影忽地从山林里闪出,一顶帽子直逼她的面门。
石慧吓了一大跳,直愣愣盯着面前的那个阴阳鱼图案,回过神来,才发现对面是个道士打扮的男人。
这“道士”看上去确实有模有样,就是太冒失了,一个直冲差点和她撞上。
石慧松了口气,这里枝繁叶茂,幸好不是猛兽出没。
这道士满脸络腮胡,她仔细瞧了瞧,感觉这胡子很不自然,像是假的。
怀疑的种子种下,她回看此人模样:身着破旧道袍,手中拿着拂尘,眼神闪烁不定,不就是个招摇撞骗的主儿吗?
意识到不对劲之后,石慧转身就走。
“小姑娘,且慢走。”道士见她并不搭理,一个闪步,拦在了她的前面。
石慧眉头微蹙,有些不悦:“你为何要拦住我?”
道士嘿嘿一笑,晃了晃手中的拂尘,一副大师做派:“贫道见你面相不凡,特来为你算上一卦。”
“不用了。”
石慧不想过多理会,转身欲行,可此人脚步飞快,眨眼间又拉住了她。
“姑娘莫要担忧,这卦不准不要钱。”
无奈之下,她只好停下脚步,让道士算命。
道士慵懒地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掐起手指,像是在念口诀。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看向石慧,脸色骤变。
“早夭之人!?怎么会……”
他眼里流露出的惊讶与凝重不像是假的,石慧只觉得对方演技逼真,为了招摇撞骗,什么话都敢说。
“我要是早夭的话,怎么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你这骗子可真是可笑。”
无端被人戏弄,她也有些生气了。
“不对啊……”道士手指掐得飞快,不断推算重演之后,结果还是如出一辙。
他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算错?……难道是……”
石慧可不管他这些唠叨,她加快了脚步,只想离这骗子远一点。
“有至亲之人替你承受了苦痛,暂时改变了你的命格!”
“对!一定是这样!”
“至亲之人?”
这话听起来滑稽,石慧却心脏一揪,她情不禁自想起卧病在床的母亲。
片刻后又摇了摇头,她一脸不可置信。
疯了……真是疯了……她自嘲一笑,自己怎么会相信一个骗子的胡说八道呢。
“喂!姑娘——”
那道士还在她身后大喊,“二十岁是个坎!”
石慧越走越快,可那声音却还是清晰可闻传入耳中,怎么也挥之不去,像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有时辗转反侧还会在梦中出现。
她又想起小时候那件事了。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初,一场疫病毫无征兆地在一个偏远乡村爆发。
这场疫病爆发得突然,且来势汹汹,那时石慧才六岁,小小年纪,就眼睁睁看着病毒夺去她父亲的生命。
之后,疫情渐渐在这个偏僻山村里传开了。
石父的遗体迅速被拉去火化,家属还没来得及悲痛,疫情又进一步扩大,事态严峻到让人胆战心惊的地步。
整个村子被封锁起来,所有人脑袋上都笼罩着一顶名为死神的乌云。
很不幸,作为密切传播者,母女二人双双感染上病毒,附近的村民生怕自己被感染,也腾去其他地方隔离,一时间人鸟兽散。
小儿子在举行葬礼之前就已托付给亲戚照顾,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还未消化亲人离世的伤痛,就要面对疫病的摧残。
“妈妈,我难受……”
石慧四肢酸痛无力,哪怕是微小的翻身动作,也无法做到,肌肉牵扯着,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啃噬。
更严重的是,她的体温越来越高,一会儿冻得发抖,一会儿热得满头大汗。
在疼痛与冷热的交替中,脑袋更是像被人灌入泥浆,传来一击又一击的沉闷钝痛。
“难受……”
小女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好难受,全身都好痛。
“慧儿……”石母也感染了病毒,症状大抵相同,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凑近床前,探了探女儿的前额,丝毫察觉不出温度的变化。
此时她的体温也高得吓人。
“药,对,药呢……?”
石母慌乱地在柜子里翻找着,家里的药品不多,石父患病时几乎用掉了,她急得双手发颤。
“怎么会没有?”
“怎么会没有……”
又是一顿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退烧药,石母脸上的表情由焦急转化为沮丧。
她知道,出村的道路已经被牢牢封锁了,外出寻药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谁来救救我的女儿啊……”
滚烫的眼泪从一位母亲脸上落下,看着女儿满脸痛苦的表情,她的心中像是被千万把利刃刺中,心血流淌而下,为至亲骨肉哀鸣。
她忘了自己也同样遭受着病痛的折磨,使出全身力气,才从水桶里打出一盆水。
然后颤抖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将湿毛巾敷在女儿的额头。
手里的湿毛巾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此时的女儿就像一尊极易破碎的陶瓷娃娃。
她不敢随意,她不敢懈怠,因为女儿的命就系在她的手上了。
石慧在高烧的折磨下,意识逐渐模糊。
“这是哪……”
梦呓的轻语逐渐消释在一片漆黑当中,那是一种纯净的、令人平静的黑色。
“妈妈!”
无人回应,石慧有些担忧,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来到这里,为何就这么与妈妈失去了联系。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那黑暗就跟随她的脚步,慢慢向边缘扩散。
到处是黑色,她感到有些累了,刚要停下来,就发现这黑色慢慢凝聚成一个黑影,并向她招手。
看身型是个中年男子,石慧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影子,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你要带我走吗?”
她牵过黑影的手臂,一股神秘的力量涌进身体,她刚想说还没与妈妈告别,就闭上了嘴巴,选择沉默不语。
这是一段漫长又虚幻的道路,前行之人一点一点向着更远处的黑暗渡去。
就在她快要走到终点之时,眼前竟出现一条浅浅的河流。
潺潺流水,淌过脚腕的感觉让人感到十分温柔。
她几乎是本能地停下脚步,水中似乎有一种强烈的东西在吸引着她,于是她弯下脊背,用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抔水。
河水冰凉,溅在嘴里的水花竟呈咸湿之感,她的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哀悼,不知为何,她正对自己伤心。
“好难过。”
稚嫩的女童,只能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石慧不知道这股伤心来自何处,为何出现,她感觉自己不想再往前走了。
挣开虚无的黑影,她费力地往反方向跑,来时空无一物的黑境,返时那股溪流竟一直追随着她的脚步。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血脉渊源,任凭是谁都扯不断的依恋。
“妈妈……妈妈……”
这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是妈妈来了,妈妈在呼唤她,妈妈不舍得她离开。
母亲呼喊的声音如在耳边,她终于穿过了黑暗,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母亲单薄的身子跪在那里,朝着门口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俯身跪拜。
每一次跪拜都无比庄重且虔诚,砸在地上,甚至咚咚作响。
“上天啊,求您保佑我的女儿平安无事。”
看着妈妈的身影,石慧无比心疼,泪水遮掩了双睫,让视线更加模糊。
她想叫一声“妈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门口是故乡的方向,石慧想起妈妈曾经对她说,那里是她们的归宿,是落叶归根的地方。
在那里,会有神明保佑着她们。
石慧懵懂无知,她不知道“神明”是否存在,但跪拜的妈妈,一遍又一遍磕头的妈妈,真真实实在她的世界中,拼尽全力保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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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母在绝望的边缘里苦苦挣扎,看着失去意识的女儿,脑海中充满了恐惧。
不行……不能失去女儿……
这个信念支撑着她一次又一次跪拜,穷途末路之下,她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故乡的那个传说,保佑远离故乡的游子神魂归来——
一下,两下,三下……即使全身脱力,即使视线模糊,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血渍,迫切救醒女儿的意志让她再次把头扣了下去。
咚。在晕厥之前,脑海里突然奇迹般闪过一道白光,让她得以回光返照片刻。
或许真是神明眷顾,她猛然想起柜子里还有一颗退烧药,掉落在夹层里侧。
这是她们最后的希望了。
强忍着身体的剧烈不适,她艰难地站起身来,重新翻箱倒柜,终于,她找到了那颗珍贵的退烧药。
此时的她,身体状况比起女儿也不容乐观,随时都有可能瘫倒在地。
但她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将退烧药塞进女儿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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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石慧把药咽了下去,看着面前的绝症诊断单,早已泪流满面。
她没有为自己哭泣,留下眼泪也只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把退烧药让给自己,从死神手里夺回她的生命。
那是唯一的药了……要不是给了我,妈妈也不至于瘫痪在床这么多年……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强烈的自责压得人喘不过气,石慧蹲在墙角大哭起来,突然兜里传来震动,是男友发来讯息。
庆祝她下个月二十岁生日。
二十岁……脑海里的记忆猛然串联起来……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道士的劝言,也终于相信命中注定。
“妈妈让我活了两次。”
她站立在窗台,向着故乡的方向远眺,面对男友的苦苦哀求,也只是释然一笑,她有既定的事要做,她有天大的恩情要偿还。
那一刻,或许说这一刻,穿越时空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路修远脑海里,他终于明白了心爱女孩与之诀别时,满含眷恋的眼睛里透露出的真正含义——
使命、归宿与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