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床上,愈百无聊赖地半卧着,双眼望着天花板出神。
白色灯光倾泻而下,照射在书页上有些刺眼。
他眨了眨眼睛,索性将书放在一旁,合上。
姜天骁带给他的那些书,每一本都看过十几遍,连书页都被他翻得微微卷起,愈数了数手指,已经一个多月了,姜天骁没再来过。
他不知道的是,项目进展进入瓶颈期,姜研究员确实无法抽出时间和他见面。
但姜天骁会通过观看监控,时不时关心他的近况。
正好,今日研究告一段落,姜天骁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前往X-070实验室。
隔离门前,他打开观察框,想要看看愈在做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男孩那副孤独落寞的表情,不由让他的心揪了一下。
他微微皱起眉头,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陷入思索。
片刻过后,他叫来了助手,精心挑选一只活泼好动的小白鼠,送到了愈的面前。
“这是?”
看到面前的小白鼠,愈眼睛里瞬间淌过两束光,是二重喜悦的光闪。
他小心翼翼地将小白鼠捧在掌心里,仿佛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和新伙伴好好相处吧。”姜天骁和声说。
他送这只小白鼠,一方面是为了在心理上给孤独的男孩提供慰藉,另一方面也是为其补充生命教育中重要的一环。
有了新的伙伴,愈很高兴,他盯着小白鼠那柔软的毛发和灵动的小眼睛看了又看,又上手摸了摸,一颗心简直都要融化了。
在姜天骁未能来探望的这些时日,他开始和小白鼠说话,向新伙伴倾诉心事。
“你能一直陪伴我吗?”
“吱吱。”
小白鼠在笼子里叫唤两声,两个小爪子在空中挥舞几下,似乎是回应了他的请求。
愈顿时喜笑颜开,他知道小白鼠这是饿了,在向他讨要食物,把自己刚刚提出的奇怪要求抛之脑后,便拿起食物饲喂起来。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几日后,小白鼠突然变得蔫蔫的,有气无力地趴在笼子里。
愈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焦急地捧着它,眼中满是担忧和伤心。
适逢姜天骁又来看望,他着急问道:“小白鼠不动了,是我身上的病毒伤害了它吗?”
看似疑问,实则心里明镜,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
“……”
姜天骁停滞一瞬,看着男孩忧伤的眼神,话到嘴边生生卡住,此时任何一句陈述的责备都显过分。
他忘了愈的体质特殊,一般的宠物也会被病毒感染,让他饲养宠物反倒是平添伤心。
犹豫了一下,他缓缓转移话题:“不是的,小白鼠和我们不一样,它们的寿命本来就不长。”
“……”愈不甘心,顺着他的话题追问:“那它能活几年?”
姜天骁轻声回答:“一到三年吧。”
这么短啊……
愈听后,默默低下了头,眼里的伤心不加掩饰。
纯粹的天真发酵出一尘不染的咸水,挂在脸颊上成为两条微型河流。
但他没有就此放弃小白鼠,放弃他的伙伴。
生病要用药物来医治。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缓缓举起手掌,伸出手指,下定决心猛地一咬,霎时鲜红的血珠从指尖流出,分子暴虐,血液决斗场里病毒战争持续进行着,他试图在无秩序的暴力里寻找一种熵减的新生。
忍着疼痛,他轻轻掰开小白鼠的嘴,然后用血液喂养,希望以此能够挽救它的生命。
-
“爸爸!”
通讯画面里,年仅8岁的姜世皓将脸凑满屏幕,看上去就像一个闪耀的雪团子。
姜天骁看着自家儿子傻乐的模样,不禁莞尔:“这么开心啊,我们阿皓。”
“爸爸,我好想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姜世皓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期待。
姜天骁心中一软,声音却有些无可奈何:“阿皓乖,爸爸也很想你,但是爸爸的工作没有完成,暂时不能回家。”
姜世皓的小脸上露出些许失落:“那还要等多久呀?我都好久没看到你了。”
姜天骁沉默了片刻,安慰说:“阿皓再等等,爸爸一定会尽快回去。你在家里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挂断电话,姜天骁叹息一声,转而继续投入工作当中。
不知是此次通讯的缘故,他的内心莫名萦绕着一股内疚的情绪。
这种情绪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大,直至他想起愈一个人双眼无神盯着天花板的样子达到顶峰。
两个孤独的孩子在此刻重叠,不同境地之下,孤独却是相似的,同样锐利,同样绵延,扎得人心隐隐发颤。
“唉。”
空缺的内心支使着他想要做出什么用来补偿,于是姜天骁伸手拿出儿子硬塞给他的那只玩具熊——威尔熊,看了又看。
“这是最像我的一只小熊,希望可以陪伴着你,不用孤单啦。”
儿子有模有样的嘱托重现在脑海里,姜天骁发自内心笑了笑,凝结着最纯粹善意的小熊玩偶,有它最合适的去处。
于是他捧着威尔熊来到X-070实验室房门前,正好看见清理员提着一桶废弃物往外运输。
姜天骁无意识瞧了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鼠笼,正是自己送给愈的那个。
他当即明白了男孩变得这么伤感的原因了。
于是他将玩偶从无菌通道里传递进去,打开观察框,对着双目无神的男孩呼唤,将人喊了过来。
愈看见来人后,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起来,视线下移至小熊玩偶处,眸间更是波光粼粼。
“不要为了朋友的离开而伤心。”姜天骁教导他说。
愈听了进去,他好奇地研究着小熊玩偶身上的装饰,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开关,只见小熊胸膛有规律起伏来,像一颗心脏在跳动。
“你好,伙伴。”
“我叫威尔。”
“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玩偶里的语音装置传出声来,愈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呆呆说了一句“我也是。”
他忍不住将脸贴近玩偶的胸口,感受着另类的生命力传导进他的身体。
一种奇怪羁绊缔结而成的神经元延伸至他的内心,凝结的电信号在他冷寂的心口点燃一簇火焰,他感到由衷高兴。
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永久的、不会轻易离他而去的伙伴。
真好。
-
自从有了一个“不会生病”的新朋友,愈的生活多了些许乐趣。
但好景不长,海斯派研究所里来了一个新的研究员,姓林,愈听外头的工作人员讨论说,那人叫林业勋。
愈对这个林研究员印象不怎么好。
在他看来,姜天骁是晴阳里的一片慈云,林业勋则是变幻无常的乌云倒影。
每次进入实验室,林业勋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突出的颧骨、狭促的眉眼都彰显着来人并不友善。
他手里常常调试着各种仪器和试剂,动作冰冷而毫无感情。
愈感觉自己只是一个等待被操作的物品。
“用量还是不够。”
一次病毒实验后,林业勋看着愈的血液样品表征,嘴角撇下,面露不满。
于是他选择继续进行一系列高强度的测试。
蓝色的解毒剂随着尖锐的针头注射进愈的体内,全然不顾此时药剂已超过正常人体用量。
在注射过程中,愈感到全身一阵酸痛,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体内的微生物类群正一步步被蚕食破坏。
林业勋只是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仪器上的数据,对他痛苦的表情毫无反应。
就在愈要倒下之时,他听见实验室大门传来开门的声音,艰难睁开眼皮,勉强看清是姜天骁闯了进来。
只见来人带着一副少见的严肃表情,站立在林业勋面前。
“师兄,这样做不合适吧?”
这声“师兄”令人不解,明明姜天骁比林业勋更早加入海斯派研究所,作为前辈本不应该这么称呼。
愈回想了一下平时听到的一些传闻,猜测这两人应该早就认识,甚至有可能师出同门。
姜天骁的声音里带着责问,他快步走到“净置牢笼”面前,隔着透明护罩看向里头一脸痛苦的男孩,眼中满是疼惜。
林业勋微微抬眼,看清来人是谁后,脸上的肌肉逐渐变得僵硬,面露不悦:“这只是实验,他不过是个实验体。”
“你这样闯进来打断我的实验就合适了吗?”
“……”
姜天骁脸色也沉了下来,“就算是实验体也有生命,毫无怜悯之心本就走不长远,不能没有底线。”
林业勋冷哼一声,“怜悯?在科学面前,怜悯简直毫无意义。”
“我们的唯一任务是获取数据,推动研究进展。”
“再说了,像这样的怪胎,有怜悯的必要吗?要不是他被关在里头,我俩光是站在这儿,早就被感染得倒地不起了吧?”
“他不是怪胎。”姜天骁认真反驳,“任何生命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行了,别跟我说这些。”林业勋开始不耐烦,“我跟你申明一遍,我现在的研究项目是改进一代解毒剂的效用。”
他拿出一颗小小的深蓝色药丸模型,对着姜天骁炫耀:“就这样小小的一颗,就能抑制绝大部分的病菌活性,你想想,要是我能研究出普遍适用类型,不比你现在做的来得伟大?”
姜天骁盯着那枚蓝色药丸久久不能回神。
他深知未来生物科技的发展本就具有无限可能,那一天或许真的有可能到来。
“你现在还拦着我测试药用极限吗?”
林业勋不屑一声。
姜天骁叹了叹气,便不好再说什么,他转头不忍地看了愈一眼,男孩恰好抬起头,露出一双坚毅的、无所谓惧的眼睛。
两人的对话被他听了进去,愈惨然一笑,如果科学的丰碑需要灌注血肉的话,一切由他承受的苦痛许是值得的。
以微小的牺牲而达成的美好未来是公平正义的吗?
无休无止的疑问在姜天骁脑海里引发一场世界观地震,此时他的眼里铺天盖地映射的只是一片失焦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