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拳头没有到来。
一秒、两秒、三秒。
姜世皓睁开眼,发现黄毛脸涨得通红,施展在半空中的拳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抓住,任凭黄毛怎么挣扎,都没有撼动分毫。
蚍蜉撼大树。
他适时冒出这个念头,有点想笑,但看到施暴者一脸狰狞又屈辱的表情,又哑火了。
“你他妈谁啊?找死!”
黄毛挣扎片刻,发现对方的力气出奇的大,一只手箍得他生疼。无奈地,他只能松开抓提姜世皓的那只手,想趁机向对方的脸偷袭而去。
不曾想对方的速度更快,在他松手的瞬间,一记如顽石的拳头向他贫瘠的脸颊袭来。
黄毛顿时被砸得七荤八素,迷糊中他还想反抗着什么,随后又被一脚踹翻在地。
咕噜咕噜,他还想骂些什么,却被人用力掰开嘴,塞了一团草团,又折腾了几下,这才没了意识。
姜世皓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倒霉的他本来已经准备接受混混的怒火,这出惨剧却突然转变成荒诞喜剧,他有些惊掉下巴。
是他!?
姜世皓这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在海斯派医院里遇到的那人,一个奇怪的人,一个将他摔倒在地又帮他挡下精神病人攻击的人。
仔细端详,对方面容冷峻,却意料之外没有给人带来疏离感。
“好久不见,小熊。”见他没事,愈十分真诚地说。
啊?
小熊是谁?姜世皓转了转脑袋,发现四周并无其他人,又低下头看一眼口吐草根的黄毛,摇了摇头,心想这附近也没别人啊?
难道是叫自己?可他压根没有这么一个名字。
不对,他又回想起那日对方的所作所为,以人家的精神状态,胡言乱语算什么,都能带领一群精神病人追着医护众人打,这么说倒也显得十分正常。
“喏,那黄毛身上爆出的金币。”乐于助人者从黄毛身上取出那一叠被抢去的“医药费”,再分出一叠,递到姜世皓面前。
“分你一半。”
“……谢谢。”
“对了,这是你的吧?”对方取出一个钱包,塞到姜世皓手里,“那混蛋砸到我。”
姜世皓刚想再次表达感谢,正要开口时,却听见对方说:“不用谢,天天让我来的。”
天天是?姜世皓难受了,这诡异又呆萌的名字,几乎让他条件反射——不会是自己的亲爹姜“天”骁吧?
“这个‘天天’是不是姓姜?”姜世皓艰难开口问。
愈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迟疑了片刻,看着对方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心里有点疑惑,他们不是父子吗?还能各姓各的?
得到肯定回答,姜世皓的脑袋晕乎乎的。
好烦。
轻飘飘的一句话,堪比万钧雷霆,击得他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少年似乎知晓父亲的名字,他是谁?他与父亲之间有何关联?
沉默,姜世皓内心却波涛汹涌,整理完思绪,他还是决定问个清楚。
“你们认识?”
“那当然了。”
真被他说中了,姜世皓心里咯噔一下。
愈冁然一笑,似是怕他不相信,于是小心翼翼地摊开泛旧白衬衫的衣角,从夹层里取出一张老照片,“喏,你看。”
姜世皓看他如此审慎,像是在掏出心窝,把自己珍藏的、流逝的年月坦率地展示给人看,便不自主地学着对方的样子恭谨起来。
可接过照片之后,他便笑不出来了。
发黄的照片里映载着两个人像:大的那个与他父亲年轻时别无二致,他一眼就能认出,小的那个仔细对比起来,不就在眼前。
年轻的父亲搂着男孩的肩膀,大笑,幸福得浑然天成。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愈一眼,再把目光转移到照片上,不知是照片放久了有些失真还是自己内里愈发心焦的缘故,他感觉眼睛有些干涩,类似太阳刺眼的灼热。
你们是什么关系?姜世皓心里颤抖,他很想问上一句,可一想起白日里李维随口而出的话——「男人嘛」,勇气便从嘴边溜走了。
似乎看出对方对自己有些好奇,愈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现在叫姜愈。”
“和你,和天天是同一个姓哦。”
又一击更大的雷霆落下,姜世皓觉得自己那可怜脆弱的玻璃心,现在被轰的连渣都不剩了。
是啊,男人嘛,现在连私生子都找上门来了。
-
烦死了,姜世皓一脚踢翻路边的石子,灰心丧气地随便找一棵顺眼的树坐了下来。
彼时已晚,嘉南大学里寂寥无人。他躲进林丛里望着远处的大道发愣。
橘色的路灯撒下一片橘色的云——夜间起大雾,天地蒙蒙暗,正如他混乱的心情那般,看上去灰扑扑的。
当爹的无故消失就算了,这下连私生子都爆出来了!
他心里直泛苦水,愤怒接满之后溢出的是担忧,他一直想不通父亲为何要离奇消失,现在又身在何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有没有危险……
思来想去并没有头绪,副作用倒是让人头疼欲裂。
姜世皓抚了抚额,现在唯一的线索只在那个私生子身上。
只怪自己一时脑热,还没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退缩了,活脱脱像个胆小鬼。
无奈,现在线索断了,他又重新陷入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姜世皓重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竟睡了过去,刚摆正脑袋,面前倏忽出现一张放大的少女的脸。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朦胧间只看见一抹米白色的裙摆。
“你还好吧?”
清冷的嗓音将他勾回现实,同时姜世皓闻到一股凛冽的香气,淡淡的,却冲击极大,像是一座恒古的雪原在向他靠近。
他立刻觉得自己脸颊发烫起来,心率变快,脉搏更加强劲,脑袋也有点晕乎乎的。
沮丧的人生仿佛被人注入一针兴奋剂,他觉得眼前的少女如同一簇巨大的、盛开的栀子花,在诚挚地邀请他共赴春宴。
像是一场幻觉。
“哦哦哦,我没事,我还好。”他连忙为自己辩解,本能想逃避。但这也只能怪自己,三更半夜在林丛里睡觉,不被当成怪人才奇怪。
更何况还被人当场撞见,他搓了搓脸,好丢脸。
“……”
少女始终保持一种“见怪不怪”的表情,她的眸子甚至比实验室里的容器显得更加真空,毫无波动,体面地驱逐了二人再次陷入尴尬的可能性。
对方平淡的反应让他立马想起脑海里的一个身影。
是她?
在海斯派医院里误打误撞的一次照面,没想到在学校里还能再次见面。
姜世皓脸薄,他长这么大最怕这种长久的注视,像是被架起、置于凸透镜底下聚焦。更何况是被这样一名异性——见他两次出糗的异性。
他赶忙把脸别过去,双颊浅浅潮红。等再次回头,少女与米白色的裙摆皆消失不见了。
鬼使神差下,他抬头,像是寻找一个信标。拨开窸窸窣窣的草间世界,沿循芳草地气味的指引,能找到一条小小的隐秘河流。河流之上,月光之下,灰蒙尘霭之间,他看见一粒白。
“这条河真美啊。”少女低语,似是向人诉说,抑或在喃喃自语。
嗯嗯。他没有回应她,只是悄悄地与之站立在同一侧水滨,同一条线上。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之前的事,往事如烟消散,不管怎样,重要的是往前走下去。
“人或许站在水面上才是鲜活的。”少女抛出一颗石子,又是一道抛物线,牵引着他的视线击碎水面,震荡出数个同心圆,涟漪由此产生。
姜世皓看着那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扩散出去,冲撞,彼此消融,最后慢慢消失。他的内心仿佛也得到某种平静。
自从父亲失踪后,他的心湖也干涸了,这些日子他一直以一种干巴巴的状态活着。好事不可维持,他怕坏事发生。但他更怕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比确凿的坏更糟糕——生活无法预料,未来陷入迷雾当中,从头到脚的晦暗。
噗通。
一个巨大的涟漪传至他的脚边,姜世皓顿时慌乱起来:她不会是要寻死吧。
于是他转头,仓皇移步,但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刚没过脚踝的水根本不会淹死人,少女正如他见到的第一眼那般,娴静淡然,亭亭玉立于孱孱流水间。
方心澄捧起一抔水,质感微凉,都说水是生命之源,浸润在活水中却让她莫名生出一丝恐惧。
生命是伟大的,方心澄明白自己的身体对水流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可明明她的内心却感受不到任何变化。
怎么会……明明自己已经克服了对水的恐惧。
后天的灾祸足以打上更深层次的精神烙印,她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里好像压抑着某种东西,随时都要冲破束缚。
“喂。”少女抬起眸子看了一眼岸边人,“奇怪的人。”
“什么?”姜世皓脱口而出,这次慷慨地给予回应。
“你感受到了吗?”
少女嫣然一笑,极少频率出现的表情被姜世皓捕捉到了,不知为何他也不由自主地咧开嘴角,一股熟悉的凛冽之香沁入心脾,淡淡的栀子花香飘过来了,映入眼帘的是少女身上那一抹清远的、象征雪原月亮的辉色。
“什么?”姜世皓害羞了,他决定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