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小侯爷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似乎林静双也成了她口中的那群人,江北涛心惊肉跳,就着在马车里站起来。
李菱湖摆手示意他安心坐下:“放心,再怎么着,你们家有个能打的在场,能让林静双掉半根头发?”
看眼江贤,江北涛悬着的心慢慢沉回肚子里。
李菱湖观他神色,不由嗤笑出声:“摆脱无名小卒认祖归宗,这种扬眉吐气的好事,的确得让大家伙都知道知道。”
她接着冷嘲热讽:“受你这亲爹特意叮嘱,将军府嫡女身份落在林静双身上,那可真铁打不动。”
江贤捧着茶盏眼眸微垂,作为安静的旁听者从始至终不发一言,鸦密长睫遮挡双眼,睫下神色朦胧不清。
小侯爷直言不讳之名,江北涛今日算是见识过了。
“江贤啊。”决计不能令父女之间再生痈疮,江北涛再顾不得旁人,对女儿连日积累成山的愧意轰然倾塌:“这事,是爹考虑不周。”
他低下头颅,按在腿上的双拳握紧,锦袍衣料卷起层层褶皱:“昨天夜里,双儿与我夜谈,说是闺中密友高韦两家小姐告知家中长辈对你们抱错一事半信半疑。这话要是传出去,欺君之罪大过天,爹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出的主意?还是林静双出谋划策?
这话,江贤没有问出口。
长睫微颤,她抿了一口酒水。
“爹。”缓缓抬眼,双瞳秋水横波,清脆的声音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颓唐:“我在学院犯了点错。”
猛然在江贤口中听到这话,江北涛愣了下,忽有种悠远陌生感席上胸腔。
江贤并非生来克恭克顺,武部天骄少年意气,她也曾调皮捣蛋,气得武部师长苦不堪言,班上同窗的家长会带着自家鼻青脸肿的孩子上门讨要说法。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源源不断的烦恼,消失在江北涛的繁琐诸事中。
善解人意,温文尔雅,勤奋上进,她成为所有优秀品质的代名词,自转入文部后,这种感觉愈加明显。
温婉有仪的外壳一刻不离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完整,尖锐枝丫被折断封进壳中。
完美无瑕的外衣,同时也令她丧失了所有性格。
他不是不知道江贤现在那个师长,越是德高望重之辈,越注重面子,容不得人。
夹在秦京上流子弟堆里,为了避免冲突,江贤行事低调几近隐匿透明,忍气吞声屈于烂俗的人情世故,虚伪的尊师重道下。
沉默成了常态习惯,即便踏出学院回到家里,仍摆脱不了长期压抑环境产生的影响。
“爹觉得,青囊文部环境死板,本就不适合你。你若是觉得在那上学,不开心,不尽兴,外面博学多闻的夫子比比皆是,虽然名气不高,却也未必比典轩差。”江北涛顿了顿,垂下眸子:“也没必要日日如履薄冰,受人冷眼。”
眼睑起落,江贤脉脉注视着面相威严的父亲,轻轻一道目光凝成实质,温度回转。
“你在那受了委屈,从不肯像双儿那般,回家跟爹哭诉。就算是说了,你那些同窗的背景庞大,爹官轻势微,既不能护你周全,也没能力为你讨要说法。”中年男人爬满皱纹的脸上罕见流露出羞愧的窘态,江北涛叹了口气,不得不在女儿面前承认自己的窝囊无能。
“但你也不要为了尽快学出个名堂,焚膏继晷伤及身体,爹还没老哪,离你扛起这个家还差至少几十年!”他说着笑了起来,拍着江贤的肩要她宽心。
大多数时间,她静静听江北涛聊着鸡毛蒜皮的琐事,虽还是不言不语,但在听到有趣的地方也会展颜一笑。
风和日丽的柳道,马蹄滴答慢行,踩出阳春时令的几分惬意。
江贤点头迎合着父亲的哄慰,身后窗帘飞卷,一方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的天地显山露水,似水春风荡入车轿,化开这片生硬冰冷的霜雪融于寸草春晖。
旁边父女情深,李菱湖叼着半块糕点,自觉装成哑巴。
像江贤这种少年英才,若不是碰上典轩那倚老卖老的伪君子,到哪里不是老师捧在手心的宝贝,何愁将来没有大好前途。
她委屈求全,若是为了扒着青囊学院出师的名声光宗耀祖,也没有必要。
一来她本身孤傲难折,二来嘛……若是她这武部天骄以人品不端为由,被当世大儒赶出青囊学院。
此事经秦京圈夫人小姐们茶余饭后口口相传,江北涛身为家长失了面子又丢里子,可就未必是今日这个态度了。
要李菱湖说啊,江贤人傻心软,老子疼女儿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便宜爹随便卖点好,就让她福至心灵,深受触动。
这世上容易得到,可以挽回的东西,无论是珍宝还是感情,世人可大多不屑一顾。
这顿饯别礼很快到了尾声,收拾过餐碟,江贤跟柳儿说了会话,便带着李菱湖道别回院。
以熟悉的姿势,飞过墙头。
李菱湖搂着江贤脖子,身体瘫软的情况比去时稍稍缓解:“下次,还是走大门吧。”
江贤点了点头,显而易见此刻她心情不错,李菱湖说什么她都不反驳。
踩在分别的岔路口,李菱湖站直身板,搂着江贤语重心长:“江傻子,我给你指条明路。”
江贤垂手,洗耳恭听。
“饭都吃不上还对你心心念念的远方亲戚不是傻子,就是流氓。”李菱湖掐着指头,算命般的比划。
青囊学院荟萃富贵子弟,注重面子堪比名声,那臭乞丐知道买太白寨的烧鸡给外甥女充面子,难道想不到大庭广众下,拿出破布麻袋的寒酸?
看似自相矛盾,既表了真心,又博了同情,江贤不是蠢人,可感情用事的人太容易一叶障目。
“还有,生活实在艰难的话,你投奔我也成,在李侯府端茶倒水,保你吃喝不愁。”
最后一句,江贤不大明白,揪起眉头笑问:“我会生活艰难?”
李菱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边,四下无人,忽凑近她耳边:“我猜你才是亲生。”
江贤收敛了笑意,李菱湖虚虚打了她一拳:“你不要多想啊,我看出来了就直接告诉你,是自亮底牌坦诚相待。”
她说着,满脸深沉眼神沧桑望向远方:“告诉你这些,也不是为了旁敲侧击表示你爹对你有多好,单纯就因为爷的聪明才智,举世无双。”
李菱湖当然不屑于捏着把柄威胁别人,江贤确有惊讶,反应过来后,看到她这幅模样,扶着额头笑得不能自已。
“得了得了。”李菱湖任她笑:“你现在不了解我,来日方长,总有你五体投地的时候!”
说罢,掩口打了个哈欠,眼底埋着两层乌青,疲惫难掩。
江贤知道她吃饱就犯困,坐在车上都差点瞌睡打得差点没掉下座塌,也没多说什么,道别后转身各自回去寝房。
彼时,藏书阁十二层仍埋没在阵阵唉声叹气中,公孙朔与乔若淳来回忙活,执行师长的监督有方,两人一刻不敢耽搁。
饶是如此,十二层整顿工序之大超乎众人想象,一直到第二天旭日时分,众人草草完工。
唐晦师长前来验收成果,目不斜视一路走过,噌亮的窗户,整洁的书架,疲惫的众人,他看也不看,抽出书架之中的《永乐大典》下册转身便要离开。
众人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放松,附随着那道欣长身影,亦步亦趋靠近十二层出口。
与己无关的事俗得不到他半分留意,玄色云肩流苏晃动,健美仿若雕梁画柱般的身姿仿佛有仙境云气萦绕左右,堪堪靠近便压抑得令人不敢抬头。
他抬脚踩上玉阶,黑靴脚间一抹灰渍躺于眼底,玄鸾身形倏地顿住,蓦然转身。
刹那间,众人悚愕止步,屏气凝神。
安静的环境下,均匀鼾声响彻楼层四周。
扛不住疲乏的几个男学子靠在书架旁,沉浸梦乡,正不知天地何物,呼呼大睡。
古井般深沉的眸子闪过寒芒,藏书阁外众弟子迎来了第一次开学即放假的历史时刻。
唐晦师长下令重新封锁藏书阁,七日之内由内部人员清理至一尘不染再行开放。
文部学子大多依靠藏书阁修行课业,独断的决定受到诸位师长联名抵制,声称此举将虚耗青囊学院全员七日光阴,有弊无利。
唐晦师长是什么人,紫府同宫,傲世天骄,岂是青囊学院这些之乎者也的臭儒人能够牵制的。
天潢贵胄威压在上,众人劝的唾液横飞,只见他嘴皮子上下一碰,直接将命令改为清禁青囊学院七日,即刻执行。
这次放假实在突然,像李菱湖这样式的,家中来接的马车未到,便撒丫子跑了回去。
一路回家,江贤目睹道上同窗学子,欢呼雀跃,蛮牛冲撞。
她再次感受到有权有势的好处,想起自己交上去的那份答卷,还有栖身唐晦师长门下,不受管束却每月都有俸禄拿的曲青铎。
江贤始觉风水轮流转,这等好事也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暗自叹了口气,背着满满一包袱书籍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