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庞馨薇命莲瑶将王府库房内所剩的全部黑色蜀锦取来,亲自替慕毓冲裁剪制衣。不知为何,心间总有种不安的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出征都要来得强烈。宣帝的疑心极重,当年先帝将全部兵权交到慕毓冲手中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了他隐藏在眼底的杀意。登基的时间越久,慕毓冲所立下的军功越多,那份杀意就会越重。慕毓冲说的没错,明泉宫变不仅是为了除掉大司马,也是为了警告慕家的其他男人。一母所生的亲兄弟,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上天保佑了。骨肉亲情从来都不是王者所需要的,就像几百年前,李世民在玄武门外杀死李建成与李元吉,然后开创了“贞观之治”一样。每一位流传千古的帝王背后都是无数人的鲜血。
许是考虑的太多,一向擅长女红的庞馨薇在替慕毓冲缝制战袍的时候,不断被针扎到手指,纤细的指尖布满了小小的针眼,还有斑斑血迹。努力将这些不好的想法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全身心地投入到手中的活计,却还是寻不回往常的心性。
“今儿个是怎么了?从来没见你做女红时这般心不在焉!”
羽黯长公主慕若晴领着慕昭尘来到王府,没有让人通报,直接便进了内室,瞧见庞馨薇心乱的模样,不禁疑惑。
“昭尘给舅母请安!”
“昭尘不必多礼。”放下手中的衣料,庞馨薇叹了口气,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忧愁,“皇姐怎么这时候来了?”
“你有心事。”
“是!”没有否认,让了座给慕若晴,“皇姐,我这心里乱得很,像是猫挠似的,静不下心来。”
“因为冲弟出征西突厥的事?”
庞馨薇点点头,又是一声叹息,带着浓浓的忧愁凝视着桌上尚未完工的战袍。
“我怕,以往任何一次出征都没有让我如此害怕。皇姐,我的心里始终有着不好的预感,我担心……”
“你担心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慕若晴敛了笑意,“皇上登基四年了,权势越重,野心就会越大,对身边的人就会越怀疑。朝中的势力几乎已经全部是皇上的人,党羽之争基本被剪除。出了明泉宫那样的事,老七已不再被信任了,即便仍然盯着恭怡亲王的名号,但权力却是已经被架空了。大哥和十五弟还站在五弟这边,但显然,皇上是不信任他们的,否则也不会将他们二人分派到只是虚职的位子上。也就是老十一还在对皇上尽忠,这一次,五弟为主帅,老十一为副帅,依我看来,是皇上早就考虑好的事。”
“皇姐,此话怎讲?”
“老十一随军出征,一来,可以帮助皇上勘查出冲弟在军中的威望;二来,也算是对他忠心的试探。”
“他连摄政王也不信任吗?”
“身为帝王,他不会相信任何人。”芊芊素手抚上眉心,按压着眉骨,“馨薇,皇上很可能已经对冲弟起了杀心,他手中的兵权,皇上迟早都要收回。在出征前,你要多劝他,尽可能让老十一多立功,不要与他起冲突。他们兄弟二人,少了一个回来,另一个也活不成,明白吗?”
“我明白!”手指不自觉地攥起,上好的蜀锦皱成一团,“皇姐,若是王爷主动交出兵权,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你糊涂了!依照老五的性子,他有可能主动放弃兵权吗?就算他为了你,愿意主动交出兵权,那么你以为,按照皇帝的思维,对于一个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一个曾经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还有留下的必要吗?”慕若晴起身,来回踱步,“馨薇,这兵权已经不是老五想不想要的问题了。反正,握在手中是祸患,交出去更是催命符。皇帝还能忍多久,谁也不知道。眼下你们处在被动的地位,没有办法掌控整个局面。你是个聪慧的女子,我只能告诉你,想好对策,你担心的事迟早都要面对。”
庞馨薇只觉指尖冰凉,像是有针扎在心间。慕若晴说得对,慕毓冲是扎在宣帝心头的一根刺,这根刺始终会令他感到疼痛,而根除这种疼痛的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咬牙将刺拔出。慕毓冲手中的兵符,既是保命的符咒,亦是催命的符咒。
“舅母,你怎么哭了?”
“恩?”庞馨薇经慕昭尘一提醒,才发现眼眸中已涌出了泪,抽出娟帕拭去,“舅母没事,大概是眼睛睁得久了,有些酸涩吧!”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庞馨薇与慕若晴对视一眼,“五嫂,我可以进来吗?”
“十八弟,进来吧!”
“十八给五嫂请安!给大皇姐请安!”
“十八皇舅——”慕昭尘向来喜欢这个最小的舅舅,张着手就朝慕毓德扑了过去,“十八皇舅,你好久都没陪昭尘玩了。”
“尘儿,不许闹你十八皇舅!”慕若晴柳眉轻蹙,拉开了慕昭尘与慕毓德的距离,“老十八又长高了!”
“皇姐,你可以陪我进宫一趟吗?”
“十八弟,你进宫去看母妃吗?”庞馨薇抢在慕若晴开口前发问,“若是要去看母妃,等你五哥出征后,我陪你去便是。”
“不!”慕毓德摇摇头,“五嫂,我想求皇兄,让我和五哥一起出征。”
“老十八,你还小,若是随冲弟一起出征,只会成为他的负担,没有别的作用的。”
“皇姐,若是皇兄派佩远驸马出征,又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你会放心吗?”
“你……”
慕若晴一时愕然,慕毓德虽然年幼,但他什么都明白。帝王家的血脉,又怎么会平庸,怎么可能纯净无暇?慕毓德平日里并不多话,整日都呆在慕毓冲的书房里,研究兵书,阅读各类典籍。慕毓冲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每日亲自指导他习武,两兄弟每次从练功房走出来时,总是大汗淋漓的。小小年纪,身上散发出的却是超乎年龄的智慧与隐忍。他打小便跟着慕毓冲,性子越发沉静,举手投足间皆是淡然自处的傲气。
“十八弟,即使皇上同意,王爷也是断断不会带你去的。”
“五嫂,难道你就不担心吗?”
“我怎会不担心?”又是一声叹息,轻轻摸着慕毓德的头顶,“他是我的丈夫,是我一辈子的依靠与牵绊。每一次出征我都牵肠挂肚的,更何况是极为凶险的这一次。老十八,你还年轻,不懂相濡以沫的艰辛,更不明白相知却不能相守的痛苦。庞馨薇,从来都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她是时刻都会镇定自若出现在人前的九章亲王嫡王妃。十八弟,听我一句,从前你隐藏的多好,日后依旧要这般。那个人是皇帝,*纵着我们所有人是生死,只有隐藏自己,才能最大可能的保全自己。明白吗?”
“明白了。”慕毓德垂下头,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眼中的不甘与倔强,“五嫂,你不用害怕,五哥不在,十八会保护你和琚儿。”
微微一笑,似是对他的鼓励与肯定。庞馨薇心里最清楚不过,慕毓德相当于慕毓冲的半个孩子,他对幼弟的感情甚至比对琚儿还要深厚。而她是他的妻子,自然也是信任十八的。
“十八,皇姐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若是回答,必须是真心的,好吗?”
慕毓德略一思忖,点点头。慕若晴凑近他的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了他一个问题,庞馨薇不知道那是什么问题,却看见慕毓德小小的身躯一怔。
“我说过的,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不,我愿意回答皇姐的问题。”那双与慕毓冲极为相似的凤眸中透露出的是真诚,琥珀色的瞳仁散发着明亮的光芒,看不出一丝隐藏与阴暗,“那个东西我不想要!如果有一天我也参与争夺,那也绝不是为了自己。”
慕若晴满意地点头,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她果然没有看错,慕毓德从来就没有把那个位子放在心上过,他的努力与执着,始终就是为了保护一个人,一个从小就保护他的人。
“王妃,王爷命人传话回来,说是让您不必等他用晚膳了,他会晚些才回府。”
“转告王爷,本宫知道了,让王爷自个儿记得用膳。”
颇为无奈地望了望慕若晴与慕毓德,眼中含着浅浅的酸楚。慕若晴上前拍拍她的肩,莞尔一笑,似是鼓励,又似是安慰。庞馨薇嘴角淡淡一勾,颊边的小梨涡一现,作为回应。将桌上为完工的战袍叠好,放到床边的矮案上,携了姐弟二人前往花厅用膳。
既然有些事是自己无法掌控的,那便不去考虑太多。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索性由了它去,好好珍惜眼下才是最重要的。慕毓冲就要出征,那她会一如既往地守候着王府,等着他凯旋归来。等到那一日终于要来临,她也不惧,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面对,这就足够了。想着想着,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颊边的小梨涡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