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漓六年四月初八,天峪东部边境再次传来危机。两年前被慕毓冲率兵大败的东突厥又一次蠢蠢欲动,连着几日骚扰我天峪边境的城镇子民。宣帝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情,龙颜大怒。连夜召兵部众将进宫议事,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选出主帅、副帅与前锋,恨不能当即便率军赶赴边境,同东突厥决一死战。
“怎么,都哑巴了吗?”慕钰之望着白玉阶下的一干武将,凤眸中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愤怒,“你们拿着朝廷给的俸禄,结果面对气焰嚣张的东突厥,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皇上息怒!我等虽在兵部供职多年,但奈何此前战事均有九章亲王一手负责,我等也不过是奉命出兵,对东突厥内部的将领情况,实在是不了解,故不敢妄自议论。”
“好一个不了解!”扬手扫落龙案上的奏折,拍案而起,“朕就不信,没了九章亲王,兵部和军营便是一盘散沙,一潭死水!”
位列两边的武将纷纷跪下,不敢再多言,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惹祸上身,妄自充作替死鬼。
“皇上——”静默良久,终于有一人斗胆开口,“微臣心中有主帅的合适人选,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你考虑的是何人?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谢皇上隆恩!”重重地磕头,狡猾地眯起眼睛,一双鼠目中透露出危险的神色,“皇上,臣以为恭怡亲王可担此重任。”
“恭怡亲王?”慕钰之若有所思的抚上下颌,左手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眉头蹙起,“那副帅和前锋又是何人?”
“回皇上,若是以恭怡亲王为主帅,固佑亲王为副帅,齐将军充当前锋,此战一定会大获全胜!”
“为什么是恭怡亲王,而不是摄政王?”
“圣心难断,微臣不敢妄自猜测皇上的意思。”
“那么你们呢?”行至汉白玉制成的台阶前,负手而立,黑色兖龙常服上的金线同束发的金冠交相辉映,尽显帝王的尊贵,“你们也和他的意思一样吗?”
“皇上圣明——臣等皆附议——”
“好!”凌厉的目光划过众人面庞,“既然如此,那便传朕旨意:恭怡亲王为出征主帅,赐帅印、虎符,统领十万大军。固佑亲王为副帅,掌管左路军和右路军,协助恭怡亲王指挥作战。齐御风为前锋,明日一早率先出城。朕给大军三日的时间做准备,三日后天亮时分,朕亲自送大军出城。这一仗,只准胜,不许败!务必要歼灭东突厥的主要兵力,上一次出征损我手足,这一次朕要东突厥灭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得知消息的羽黯长公主府上,慕若晴却隐隐觉得不安。慕毓骐虽然是爵位仅次于慕毓襄的亲王,但他从不过问军务,也甚少同兵部的人打交道。自从明泉宫变后,皇上明里暗里已经架空了慕毓骐全部的实权,现在的恭怡亲王不过是顶着爵位虚度年华的皇室子孙罢了。就算慕毓冲不在,慕毓襄同慕毓诰在行军打仗上的经验与才华也绝对胜过慕毓骐与慕毓定,甚至是掌管工部的慕毓平也随先帝亲征过。思及此处,心下不禁恼火,将桌上的茶盏悉数扫落在地。
“晴儿,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佩远驸马楚伊上前,弯腰拾起地上的碎片,凝视着慕若晴因为生气而泛起水雾的眸子,“皇上又做什么让你不痛快的事了?”
“伊哥,我担心老七。”伸手握住楚伊温暖的手掌,微微用力,“我怕老七这次会有去无回。”
“怎么会?”轻轻拍着妻子光滑的手背,安抚着她的情绪,“你也知道的,皇上这次除了派老七出征,同时也派了老九。就好比当面冲弟同襄弟出征一样,两兄弟之中若是有一个回不来,另一个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算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命运,老九也一定会拼了命护着老七,更不要说会听从旁人的意见对老七不利了。”
“话虽如此,可伊哥你是知道的。龙生九子,各个不同。老九无论是才华还是心性,均是要逊色于老十一的。有些道理,或许老十一心里明白,但他却不见得能够懂得。若是老九没有老十一那样的觉悟,事先皇上又对他允诺过什么,只怕老七……”
“晴儿,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担心老七?”楚伊示意身前伺候的人均退下,只留自己和慕若晴两人在房中,面上的轻松褪去,说话的语气亦是含了一丝冷静,“老七不像大哥,他的性子一直叫人难以捉摸,态度也不够明确。储君争夺白热化时期,他选择站在老二身边,本该是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但却终究被一个女人所累,这才落到如此不堪的境遇。慕若瑶是他姐姐,那个女人的脾气简直就是令人无法忍受,他也曾多次听从慕若瑶的话,在你我安排的人手中作梗。假使这次出征,皇上是为了除掉他,那么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只会提供更大的便利罢了,又何必如此费神?”
“看你还总说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分明把时局看得比谁都清楚。”不满楚伊言语中的揶揄,慕若晴抽出手,对着他的手背打了一下,“再怎么说老七也是皇家血脉,是慕氏子孙。从小到大,他再怎么软弱,也终究是叫我一声皇姐。更何况……明泉宫变也不全是他的错,老十一不也一样对馨薇有着特别的情愫吗?说起来,老七也真是可怜,自己的王府都被搅合的不太平了,成婚这么多年,膝下竟还没有一男半女,朝堂之上连立足之处都没有。慕若瑶打小便是那样的脾气,从来不会为旁人考虑些什么,老七夹在她和皇上之间,也是真得为难。伊哥,我总觉得他这一去,于我而言,恐怕会是永别了。”
“若你当真这么担心他,不如趁着大军还未出发,去恭怡亲王府瞧瞧吧。倘若这一别便是永远,你心里也不至于太过介怀。”
慕若晴点点头,指甲嵌入掌心,刺得自己隐隐作痛。明艳华美的深紫色宫装,及腰的青丝绾做流云髻,斜斜地插着一支金步摇。如果这一次注定是他们姐弟二人最后一次相见,慕若晴希望慕毓骐能够记住,他的大皇姐从来没有失败过。即便是最无助失落的时候,也不曾认输过。
“皇姐怎么来了?”慕毓骐得了通报,匆匆从里屋赶出,亲自将慕若晴迎进王府内,“事先也不说一声,我正巧在收拾出征要用的包袱,府上乱的很,倒是叫皇姐看笑话了。”
“老七,出征是大事,你既然叫我一声皇姐,那我自然是要前来相送的。”浅笑着接过婢子递上来的西湖龙井,啜了一口,“惠霞这段日子可还好?你这一走,便又剩她一个人替你守着这偌大的王府了。说起来,这些年也的确是你薄待了这么个懂事体贴的好媳妇儿。”
“皇姐所言不差,终是我对不起她。”苦笑一声,在慕若晴身边的位置坐下,“皇姐这个时候来,又如此盛装,想必是有话要同我说吧。”
“方才不是说过了,皇姐是特意来给你送行的。”
“我虽比不上五哥,但绝非愚笨之人。皇姐想对我说什么,我心里有数,既然皇上派我为主帅出征,我是他的臣子,服从是唯一的选择。那件事虽然过去多年,但我知道,隋菲菲就像是一根鱼刺,卡在皇上的喉头,一日不将鱼刺拔出,他便一日不得安稳。纵然我是被设计的,也算是无辜之人,但皇上不会这么想。你我二人自幼便长在深宫,太后当年是如何管理后宫的,先帝又是如何惩处了芳贵嫔,比起他人而言,我们所见过的丑陋恐怕要更多些。”
“骐弟,你……”
“皇姐,你听我说完,也许这样的话我不会再有机会同第二个人说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五哥当初是如何受了那么重的伤,突厥人又是如何设下陷阱引十一弟落入重围,这些事本就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四皇姐当年选择帮助皇上,所以如今才能够这般嚣张狂妄。我知道大皇姐对我向来都有所怨怼,但你今日能来恭怡亲王府,对老七来说已是莫大的安慰。大皇兄打小便与我不亲近,如今我甚至可以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也不指望着他还能来看我这个弟弟最后一眼。大皇姐,老七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大皇姐念在姐弟一场的份上,在我走后能多来瞧瞧惠霞。”
“老七,今日你所对我说的这番话,皇姐必定记在心头,时刻不忘。”动情地握住慕毓骐的双手,“你要答应姐姐,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哪怕是全军覆没,也都要珍重自己,好好地回到帝都,回到惠霞身边。这辈子,你欠她太多了。”
无言地点点头,慕毓骐抽出了慕若晴发上的那支金步摇,握在掌心。慕若晴只觉得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却还是笑着对上慕氏子孙特有的凤眸。但愿,这一切都是她的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