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退下吧。”宝迦摒退了明溪宫内伺候的宫人，四下瞧了两眼，确认不曾有人在暗中监视，这才放下珠帘，“奴婢去外头候着，娘娘有什么吩咐便唤一声。”
含笑望着宝迦退到外间，眸间的胆怯褪去，取而代之的恰是往日里的精明与灵动。早在皇后的懿旨颁布之时，慕若晴便已料到事情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却又不明白这到底是皇上的试探还是扎西娅的求助。不动声色地饮茶，等着眼前略显古怪的女人主动开口。
“皇姐，臣妾知道这段日子你受委屈了，但臣妾无能，实在无力帮助皇姐摆脱眼前的困境。”扎西娅抬手轻触左颊上的那道伤疤，不禁苦笑，“皇姐你也看到了，自我进宫后，皇上的宠爱一直没断过，我受到的伤害亦是一直没停过。皇后的无意而为，沈氏的有意为之，臣妾自身的道路已是遍地荆棘。如今，想在这深宫中见到皇姐，却也比不得从前，竟还要利用我已残破不堪的身子……”
“皇贵妃有话直言便是，拐弯抹角的似乎不是你一贯的风格。”把玩着青瓷烧制的茶盖，凤眸微斜，淡淡地瞥了扎西娅一眼，“贵妃娘娘也看到了，本宫如今是自顾不暇，若是你所提出的要求太高，只怕本宫无能为力。”
“皇姐，我请你来，只为一件事。”眉眼之间皆是浓浓的忧愁与犹豫，凑到慕若晴耳边，压低了嗓音，“皇姐可在暗中调查过瑶香？”
“瑶香？”颇为诧异扎西娅会提及这个宫女，习惯性地蹙眉，“她不是你明溪宫中的掌事女官吗？虽不及宝迦自幼跟在你身边伺候，但依照本宫的观察，她对你的确是忠心的。”
“一直以来，瑶香的确是个可心之人，只是……前几日，臣妾前往明鸾宫给皇后请安，皇后一时兴起，便邀臣妾陪着游园。那日宝迦亲眼瞧着瑶香去了明寒宫，但皇上也的确未派人来过明溪宫。仔细想想，皇姐就不觉得奇怪吗？”
“兴许她是为了讨好皇上，来日里做个小主。”
“根据臣妾对瑶香的了解，她并不是这样的女子。来明溪宫做掌事女官之前，她一直都是太后宫里的人。”有意无意地瞟了眼珠帘的方向，眉头越发蹙紧，“皇姐未出宫前曾在太后身边生活过，太后身边伺候的皆是可靠之人，不单嘴巴牢靠，办事亦极为稳妥。退一步说，若是瑶香真有爬上龙床的心思，太后面前的机会岂不是要远远多于明溪宫？”
“你这么分析也有道理，那……”红唇微微扬起，支起身子，正襟危坐在贵妃椅上，“本宫会命人暗中去打探一下，一旦得了消息会派人同宝迦联系，到时候若有什么问题你我再进一步相商。”
“如此一来，臣妾先谢过皇姐了。”
慕若晴任由扎西娅依照吐蕃的最高礼节同自己道谢，不易察觉地扬起嘴角，心思却是百转千回，将其间的利害关系都分析个遍。又坐着陪同女子说了一会儿话，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又恢复成往日的疏离淡漠，只嘱托扎西娅好生照看自己，裙裾扬起一个弧度，端庄冷傲地走出了明溪宫。
“公主，驸马的车驾还在朱雀门外候着，可要直接回府？”
“许久不见母后了，青禾你陪本宫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吧！”慕若晴抬眸望了眼略显阴霾的天空，轻叹出声，“看样子快下雨了，小华子你去告诉驸马，不必等着本宫了，先回去吧。还有，郡主昨日说想吃城东何兴斋的墨子糕，记得派人去买。”
“是，奴才记下了。”冲着慕若晴的背影行礼，“公主慢走，奴才这便去告知驸马。”
主仆之间不再言语，只听到飒飒的风声和曳地长裙划过石径的声响。路过御花园，慕若晴远远便听见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四下环视了一番，正是从观荷轩中传出的。下颌一扬，跟在身后的青禾即刻会意，匆匆往观荷轩去了。站在原地未动，弯腰随手折下素瓷盆中绽放正好的青菊，水葱般的指甲划过精致的花瓣，碰碎了几片娇嫩的花瓣。花落委地，绽放过后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不多时，青禾便折了回来。
“奴婢方才去问过了，正是明溪台中的霜嫔带着雪宁帝姬在观荷轩中，公主可要去看看？”
“只有雪宁帝姬和霜嫔在吗？二皇子可在？”
“回话的人说二皇子并不在内，只有霜嫔和雪宁帝姬以及明溪台中的一干宫人。”跟在慕若晴身边多年，青禾自是知晓主子的脾气，对宫中的情况也算是颇为了解，垂下头轻声问道，“这个时辰想来诸位皇子还未下学，公主若是想见二皇子，不妨先去趟慈安宫，陪着太后说会儿话，兴许便能见着了。”
“不必了。”将手中的残菊递给青禾，“皇上的后妃之中，就属杨浅语的性子最为柔和恭谦，待人接物也算圆滑，只不过不曾见她使过手段，想来是从小家教甚好的缘故。启儿从前跟着沈氏，耳濡目染了许多坏习惯，皇上也因为这一点一直不太待见这个儿子。沈氏被贬，继而赐死，启儿年幼丧母，皇上将他送至明溪台抚养，估摸着也是相中了杨浅语心性单纯娇憨的缘故。只不过……青禾，古书上是如何说的那句话？”
“公主所说的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错，正是这句！”很是满意青禾的玲珑心思，“沈氏在后宫中骄纵跋扈早不是一两天的事，她死了还不到一年，启儿从前如何你是知道的，杨浅语固然有心好好照看他，可他未必领情。更何况，杨浅语虽然心性谦柔，但也不是没有脾气的。本宫听说几个月启儿甚至激怒了皇长子，以至于修儿当场失态，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杨浅语当时也在场，却并未及时阻拦，事后也没有让人去明寒宫回禀皇上，这其间的意义当真是耐人寻味。”
“公主所言极是！二皇子殿下自打出生便一直不得皇上欢心，加上这几年来言谈举止越发乖张轻狂，皇上便更不愿意见他。皇长子是嫡后所出，行事又极为稳妥，打小便在皇上身边，自然是与旁人不同。三皇子虽然还年幼，但奴婢听说一直很贴心，小小年纪便表露出与众不同的聪慧。相比较之下，二皇子必然是不讨人喜的。”
“如今琚儿同澈儿皆在宫内伴读，且不说老五从前是如何风光，但是温润如玉的老十一当年亦是博得了‘襄贤王’的美誉。这两个孩子将父辈的德行基本上都学了去，在宫内亦是尽可能的低调行事，皇上看着自己的侄儿如此懂事，再念及二皇子，孰喜孰恶明眼人一瞧便知。”
停在慈安宫的门前，示意青禾上前通报。这一次门口的侍卫并未直接将她拒之门外，而是行礼过后退入殿内通传，随即便见献贤皇太后身边的疏影走了出来。
“奴婢给羽黯长公主请安，公主长乐未央——”
“疏影姑姑不必多礼。”抬手虚扶了一下，面上含着浅浅的笑意，“本宫是来给母后的请安的，母后还是不肯见吗？”
“除了皇上，先皇的子嗣中就只有公主最孝心。”上前搀扶着慕若晴的手臂，“太后先前是因为身子不大爽快，再加上那段日子外朝言官的一些话，这才叫公主吃了闭门羹。太后听说门口的那帮奴才让公主在外头跪了半日，生了好大的气，愣是一口气全打发去了暗室领罚，又扣了一个月的俸禄，这才作罢。”
“那日也怪我不懂事，平白无故害母后担心了。本宫还记得，那日回到公主府便瞧见徐御医在那里候着，当时还觉得奇怪。今日听姑姑这么一说，才晓得竟是母后的心意。”
“若晴丫头，这么久都不来慈安宫，哀家还以为你仍在置气呢！”慕若晴出生没多久，棠棣皇后便病逝了，皇上心疼自己的长女，一直让献贤皇太后抚养着，太后膝下当时还没有孩子，所以便视如己出，“快到哀家身边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长乐无极！”在献贤皇太后面前，慕若晴总是一副娇憨的神态，两人之间的亲昵虽比不得先帝在时，但同其他长公主相较，却已是极致了，“是儿臣不好，一直没有进宫看望母后，反倒是让母后操心了。”
“你这丫头，就是嘴甜，打小便会哄哀家开心。”握住慕若晴细腻白皙的手心，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养女，“晴儿，这段日子皇上叫你们夫妻受委屈了。”
“母后说得哪里话！”撒娇似的靠在献贤皇太后的肩头，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檀香味，“伊哥在朝堂上虽不比从前顺利，但皇上却也始终不曾苛待过他。我们还是羽黯长公主同佩远驸马，昭尘郡主的分例也没有少一丝一毫，哪里就委屈了。儿臣不委屈，母后大可安心。”
“先帝在时，即便你是宫里最受宠最风光的那个，那些个女人也会明里暗里的同你耍手段，可你始终不曾向先帝抱怨过什么。哀家记得，每每受了委屈，你的表情便同现在一样。”
“母后！”似是不依，猫儿一般蜷缩在太后怀中，“儿臣已经长大了，有能力照顾自己，若是再因为这些小事害母后劳心，那可是大大的不孝。母后虽然不是我的生身母亲，但却是费尽心思养育我的娘亲。说句让母后伤心的话，五弟临走前我便答应过，会好生照顾母后，会时常进宫陪伴母后，只是……”
“最苦不过帝王家！”如同在安抚慕若晴的情绪，温柔地手掌掠过她的脊背，“晴儿，眼下是多事之秋，先皇原本子嗣众多，眼下却已剩不得几个了。哀家只盼着，皇上能念及母子情分，不会叫你也同母后分离。”
明亮的凤眸暗了下去，藏于袖中的右手紧攥成拳。乌黑的云层压过。慈安宫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宛若女子眼底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