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漓五年五月初八,宣帝下旨召庞馨薇入宫面圣。
自从慕毓冲过世后,庞馨薇始终素服加身,鬓边别着一朵绢丝制成的白花,是她最爱的海棠形状。这次入宫是她第一次换下孝衣,重新穿上浅紫色的宫装。头发绾做高髻,只用一支通体晶莹的白玉簪固定住,再无它物。
“王妃,许久不曾出门了,今日也好呼吸一下外边的空气。”
“这外边有什么好的?”庞馨薇抬眸望了一眼廊坊间摆着的花草,只觉刺目,“将这些花草都扔了,本宫觉得碍眼。”
“王妃,这花草一直是摆在这里的,况且还开得这样好,扔了未免可惜。”
“怎么,王爷一死,本宫连你都使唤不动了吗?”
“奴婢不敢!”如今,庞馨薇的性子越发古怪,阴晴不定的脾气令莲瑶都感到害怕,“待从宫中回来,奴婢就命人将这些花草搬走。”
“母妃!”慕皓琚远远地望见庞馨薇,心里欢喜,飞快地朝两人跑来,“儿臣给母妃请安!”
“起来吧琚儿!”庞馨薇的回答甚是淡漠,却没有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儿子,“母妃要进宫去拜见皇上,琚儿若没什么要紧事便退下吧。”
“母妃!”慕皓琚生怕庞馨薇会立刻离去,慌忙伸手扯住了她宽大的衣袖,庞馨薇不禁皱眉,“母妃回头看看儿臣可好?儿臣求求母妃,回头看儿臣一眼吧!”
“松手!”庞馨薇压抑着心中的烦闷,冷冷开口,“琚儿莫不是忘礼数,怎生这么没规矩?”
“不——我不——”慕皓琚也泛起倔来,抓着庞馨薇衣袖的手越发用力,“儿臣许久不见母妃了,连看一眼都不可吗?”
“琚儿!”庞馨薇已然恼了,用力掰开慕皓琚的小手,“你越发放肆了!”
“母妃别走!”慕皓琚扑倒在庞馨薇跟前,死死抱着庞馨薇的小腿,不断磕头,“母妃就让儿臣看一眼,就看一眼!”
“莲瑶,拉开他!”庞馨薇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见莲瑶不敢上前动作,心下一狠,竟是一脚踢向慕皓琚的身子,“滚开!慕毓冲没有这样的儿子!慕毓冲的儿子永远不会向别人乞求什么!本宫不想看见你!你退下!”
“王妃!”
“母妃!”
没有看向慕皓琚,庞馨薇的宫装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去。莲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不可置信地捂着嘴。慕皓琚趴在地上,衣上沾了灰尘,额上有着些许乌青,白嫩的手背上破了几处皮,有血丝渗出,分明是方才为庞馨薇所伤。
“小王爷!”莲瑶也顾不上去追庞馨薇,蹲下身子查看慕皓琚的伤势,满脸紧张,“你怎么样?”
“莲瑶姑姑,为什么母妃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小王爷,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王妃不对!”
“母妃不对?”慕皓琚呆呆地望着莲瑶,眼神懵懂,“为什么母妃心里只有父王?为什么她不可以爱我?”
“小王爷,奴婢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只是……奴婢知道,王妃不是不爱你,是无法面对你。”
“因为我像父王吗?”
“是!”莲瑶望着可怜的慕皓琚,忍不住落下泪来,“正因为小王爷与王爷八分相似的容貌,才会令王妃不忍面对,这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态。”
“为什么我一个活人还比不上父王这个已经死去的人?”
“小王爷!”莲瑶被慕皓琚的言语吓到,忙不迭去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可是要惹祸的呀!”
“你们都怕皇上是不是?”小小的凤眸突然变得冰冷起来,“我不怕他!我讨厌他!是他害死了我的父王!是他令母妃这么伤心!我讨厌他!”
“琚儿,住口!”慕皓琚回头,见慕毓德一脸怒火地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十八皇叔,连你也不喜欢琚儿了是吗?”
“我在问你,说什么混账话?”莲瑶从未见过慕毓德如此盛怒的模样,并不敢插嘴,只是默默扶起慕皓琚,“你还嫌王府不够乱是不是?你还嫌自己的母妃不够可怜是不是?”
“十八皇叔,就是因为母妃太可怜了,所以我才要说!”
“琚儿,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许说出口!”慕毓德很少如此坚持己见,定定地凝视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凤眸,“我要你亲口说,你再不会说那样大不敬的话!”
“若是我不肯呢?”
“慕皓琚!”慕毓德险些朝自己的侄儿扬起巴掌,硬生生地压下了心间的怒火,“若是你不在乎失去自己的母妃,便依照自己的性子去做吧!”
慕皓琚站在原地,望着慕毓德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拇指用力捏着食指的指关节。
“臣妾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庞馨薇依照礼数,朝着高位上的慕钰之行大礼,光洁的额头贴在明寒宫冰凉的地砖上,等着宣帝开口。
“快起来吧!”慕钰之走下龙椅,亲自弯腰托住庞馨薇的手臂,扶她起身,“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对朕行如此大礼。”
“臣妾不敢!”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言语间带着些许疏离,“皇上是君,臣妾是臣,君臣有别,即便没有人在,臣妾也不敢逾矩。”
“你变了许多,小时候的你是不会这样同朕说话的。”
“臣妾不曾变过,只是身份不同了。皇上不也说了吗,那是小时候的事。”
“馨薇妹妹!”慕钰之猛地抓住了庞馨薇的手腕,凤眸中显出急色,“你一定要用这样的语气同朕说话吗?”
“皇上,请自重!”庞馨薇转过头,不带感情地冲着紧闭的宫门发呆,“如今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臣妾是已故亲王的发妻,皇上的言行已是违了礼制。”
“你本该是朕的人!”
“那又如何?”庞馨薇一直平静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些许活色,回望向那双凤眸,语气冷淡,“先帝并未将我指给皇上做侧妃,而是将我赐给了九章亲王。如今,臣妾丧夫不久,皇上说这样的话究竟是何意?”
“何意?你倒来问朕,究竟是何意?”慕钰之怒火中烧,抓着庞馨薇的手不断用力,“庞馨薇,你到底有没有心?你到底是不是瞎子?这么多年,朕对你怎样,你不清楚吗?朕对你的用心,你敢说你不明白吗?”
“是,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的眼里,臣妾的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有王爷一个人。”
“胡说!”强行扳过她的身子,钳制住佳人的下颌,迫视着那双原本灵动现在却毫无生机的杏目,“朕不信你心里的人一直是五弟!当年‘明寒宫变’,朕不信隋菲菲口中说的是空穴来风!你分明在意的是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强忍着下颌传来的疼痛,“如今皇上非要臣妾承认,那臣妾为了活命,也只得承认这莫须有的事。”
“庞馨薇,你最好放明白点!朕是皇帝,朕拥有天下!别说是一个孀居的女人,就算是有夫之妇,朕想要,也一样可以得到!”
“哈哈哈哈哈——”庞馨薇突然大笑起来,冷冷地注视着慕钰之,“那么皇上告诉臣妾,您是想学那爬灰的唐明皇,还是想效仿那羞辱臣妻的赵光义?”
慕钰之被庞馨薇冷漠的态度彻底激怒,用力一带,将整个人拉入怀中,低头吻上了那苍白的双唇。庞馨薇拼命挣扎着,此刻的慕钰之如同失了理智的野兽,她根本推不开几近疯狂的男人。好不容易挣脱出一只手,拔下发间的白玉簪,扬手便扎要向自己的脖子。
“你疯了?”慕钰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庞馨薇的手腕,血红的眸子死死盯住她泪痕斑驳的面颊,“为什么你不杀朕?为什么你要自己死?”
“臣妾死了不要紧,可臣妾还有儿子和双亲健在。臣妾怎么能拿他们的性命玩笑?弑君之罪,臣妾担不起!”
“你宁愿死也不愿从了朕?”
“臣妾发过誓,生生世世都只是慕毓冲的女人,不论名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
“你不怕朕杀了你?”
“君无戏言!”庞馨薇握着那支玉簪,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皇上曾经答应过王爷,会替他安置寡妻幼子,皇上不会杀臣妾。更何况……更何况……臣妾现在,根本就是生不如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慕钰之劈手夺过那支白玉簪,用力砸在玉阶上,簪子碎裂成数截,“朕竟不如一个死人在你心中的位置!很好!很好——”
庞馨薇站在原地,紧咬着下唇,面如死灰。
“你走吧!”慕钰之背对着庞馨薇,紧握的双拳昭示着此刻内心的煎熬与隐忍,“朕明白了,跪安吧!”
庞馨薇再一次朝慕毓之叩首,一步一步走出这阴暗的明寒宫。阳光将女子单薄的身影拖得极长,如同荒野飘来的游魂,令人望而生怜,却又不敢轻易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