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进了屋,便见小柳氏靠在拔步床外侧,肩上披着宝蓝色比甲,正出自不久前秦府所赠的苏绣。
殷舒窈目不斜视,行至床前行了一礼。
“儿媳给婆母请安。”
话音落罢,小柳氏刻意等了会,方慢吞吞抬起手,全然将自己当做这里唯一的主子,拿尽了做派。
“起来吧。”
殷舒窈应声而起,虽屈膝蹲了一会儿,身形却仍十分平稳,向前接过小柳氏的手,将其扶起。
环儿见状,立刻示意角落那四名丫鬟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物件。
——是要少夫人亲自服侍夫人梳洗的意思。
虽说儿媳侍奉婆母是本分,但小柳氏一非嫡亲的婆母,二身体康健,并未到需要儿媳如此细致照料的时刻,如此行径,摆明了是故意为难殷舒窈。
殷舒窈只瞧了眼身侧器具,便抬手拧湿了帕子,往小柳氏脸上抹去。
她素来看重手部保养,一双素手柔嫩,稍稍用力净脸时有如按摩,加之动作利落,不待小柳氏从舒适中醒过神,她已然净完了面,擦好香膏与脂粉。
“婆母保养得好,只消擦上香膏,便容光焕发了。”殷舒窈让开半身,那捧着铜镜的丫鬟不敢再得罪少夫人,赶忙自觉上前一步。
铜镜中的妇人三十四五,确实有几分艳丽娇媚。
小柳氏本想趁机刁难羞辱殷舒窈一番,可这香膏抹的极好,她瞧着镜中滑嫩光彩的肌肤,又舍不得再擦了,只好作罢,假惺惺一笑,“我这年纪可当不上容光焕发了,还是儿媳这手法好,果然是环儿那些粗苯丫头比不了的,你多尽尽孝,我这心里比什么都好。”
殷舒窈闻言,乖巧温和地抿唇微笑,并不打算附和。她心知婆母此言一是暗示她要日日来侍奉,二又拿她同丫鬟作比,其安的什么心,一窥便知。
小柳氏这一拳打在棉花上,见效甚微,便又装出副和蔼长辈的模样,拉过她的手。
“你也别怪我这做婆母的严厉,我与公爷都希望你早日当得起家,才好为璟之,为公府出一份力。”
殷舒窈旋即垂首应声:“儿媳明白。”
她的顺从让小柳氏心中舒畅不少,接着便一指侧间,“那里头是间小书房,一会环儿领你去那儿学习府中庶务,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话音一落,环儿便上前来。
待绕过屏风,殷舒窈发现这小书房十分狭窄,不仅采光不好,甚至故意没有配备一张椅子。说是学习庶务,实则还是为了刁难她。
环儿想起夫人的嘱托,主动揽过研墨的活计,殷勤道:“少夫人,奴婢替您研墨。”
殷舒窈瞥了她一记,自然知道她是为了在这儿是为了替小柳氏“监督”自己,只充作不知,挑了支还算趁手的毛笔,认真录起账册。
而此时,一墙之外,小柳氏已梳妆完毕,让丫鬟叫了谢诗诗进来侍奉早膳。
慢吞吞吃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允许谢诗诗坐下,可不等人吃几口,又叫丫鬟来撤桌子。
眼见桌上只剩一盅银耳羹,小柳氏忽然哎呀一声,“瞧我,差点忘了问你三嫂嫂可用了早膳,诗儿,你将这银耳羹拿去给三嫂嫂。”
谢诗诗惊得一缩,她虽不知道主母是何意,却直觉这不是什么真心的关切,迟疑地不愿动作。
小柳氏顿时冷下脸,凶狠地盯着她:“你如今是找到了靠山,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不是的,我……”谢诗诗连连摇头,担心连累三嫂嫂,便赶紧捧着瓷盅,踌躇着向小书房去。
她立在门侧,不敢直接越过环儿,小心翼翼地叫道:“三嫂嫂,母亲让我将这个拿给你。”
殷舒窈闻言,便停下抄录,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很快笑道:“婆母费心了,劳烦诗儿妹妹先放这儿吧。”
谢诗诗将瓷盅轻轻放下,忍不住瞄了眼三嫂的字迹,顿时惊艳不已。
“三嫂嫂的字真好看。”
殷舒窈未做回答,先是确认环儿悄悄退出寻小柳氏汇报去了,方低声问道:“我已用过早膳,倒是你,可吃饱了?”
谢诗诗想点头,可肚子却不给面子的叫起来。
“银耳羹放凉就不好吃了。”殷舒窈将瓷盅向前推了推,等她放心喝下,才状似无意般提了一嘴,“怎么没戴送你的钗环?是不是不好配衣裳?”
“不不不,配每件衣裳都好看!”谢诗诗连忙摇头,垂眸攥着衣摆,小声道:“我怕弄脏了,就……就没舍得戴。”
话是这么说,可她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失落,殷舒窈一听便知自己猜的不错,并未再提。
二人方说罢,门后传来脚步声,是环儿去而复返。
“二小姐,夫人传你过去。”
谢诗诗又瞧了眼三嫂嫂,还是点点头,立即捧着瓷盅出去了。
往常这时候,小柳氏都要在府中逛一逛消食,今日仍不例外,让环儿留下做眼线,就将殷舒窈独自扔在小书房。
对此殷舒窈倒是没什么所谓,反倒因外头没了吵嚷声,得以专注于账册。
今日所录是本新旧交杂的账册,越往后看,她越觉得近几年的账目似乎与先前的略有不同。镇国公府虽是一等公爵之门,但人口并算不上复杂,按理不应有什么明显的变动。
为防打草惊蛇,殷舒窈暗中标下记号,打算之后再向胡叔求证一番。
……
直到黄昏过,小柳氏才堪堪放了人。
琉衣一直在外守着,见主子出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可等她走近,看见主子脸上难掩的倦容时,又心疼不已。
殷舒窈缓缓迈着步子,接连站了三四个时辰,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又重又僵直,脖子和右臂皆是酸软,若非她仪态好,换了坚持不住的来,怕是早就要出洋相。
“主子……不是我议论,这实在太苦了,午膳你也没吃几口,一日两日就罢了,若长此以往可怎么行?”
“不会太久的。”殷舒窈并不打算就此话题多谈,她也实在有些累,等回了自己屋中,靠上绵软的软塌,才觉舒服一些,想起另一桩事来。
“琉衣,我进屋后,绿芜可有去别的地方?”
白日里殷舒窈只带了琉衣与绿芜往香兰院,没有红棠在旁,想必绿芜是不会安分在外等候的。
听主子提起此事,琉衣面上便有些愠怒,趁着现下没有旁人,毫不掩饰自己对绿芜的不满,怒道:“主子,绿芜当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午膳后趁着环儿去耳房,她也悄悄跟了去,我不方便跟着,就托一个门房传话给了琉缃。”
“琉缃刚好在附近,就躲在门后听了一耳朵,结果却听到绿芜那丫在背后编排主子与小公爷!”
“编排小公爷?她应该没这胆子。”
殷舒窈眸色微敛,见琉衣似乎有些踌躇不敢言,心中大致有了眉目,“可是说我与小公爷貌合神离,分房,哦不,分院而居?”
琉衣有些犹豫该不该说,观了主子的脸色后,还是一咬牙将原话复述出来。
“那绿芜同环儿说,小公爷心里根本没有您,一直未同主子同床,她是小公爷身边出来的人,小公爷不认您,她也不认您是主子。”
“这么说,她是向夫人投诚了?”殷舒窈倒是不觉得多气恼,只是没想到这绿芜如此鲁莽,轻而易举露了马脚。
见主子神色无虞,琉衣方松了口气,继续道:“听说绿芜娘在夫人面前颇为得脸,环儿似乎也向她许了些好处。主子,现下她就是夫人安插在这里的眼线,可不能留了!”
“不急,如今还不是时候。”
殷舒窈缓缓摇头,心中已有主意。
绿芜她娘过去服侍过亲婆婆梅夫人,她是家生子,本来就是谢瑜院里的大丫鬟,于人情层面,自己不好贸然惩处,最好是留住她的把柄,让谢瑜自己动手,顺带也绝了绿芜那颗不安分的心。
更何况即便没了绿芜,小柳氏也会安插其他眼线过来,不如就留下这鲁莽的好掌控。
琉衣一切都听主子的,见状便点了点头,转而道:“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了,今儿主子站了一天,我替你捏捏,否则明日走路都疼!”
殷舒窈正有此意,挑了个舒适地姿势躺下。
……
而此时,疏梅院外,一道身影风似的窜进院子,连背影都写满了烦躁
谢瑜今日刚上任,按理说不该回的这么晚,可高家那几个簇拥尽想着拿他当枪使,头一日就把牵涉朝廷党派相争的案子往他这里推,他才不干呢。
他去刑部,就是该吃吃,该喝喝,每日点个卯,等着陛下“批评教育”,这第一日已是“不合规矩”了,明天就是刑部尚书徐有良吊死在外头,他也不回头看一眼!
九楼跟在身后,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和主子提一嘴今日自己见到少夫人从香兰院出来的事儿。
“咳咳,主子,属下今日见到少夫人……”
话未说完,谢瑜便赫然转过身,“小裁缝找我?”
九楼为主子的说话艺术默了默,斟酌着用词:“倒不是少夫人找……”
谢瑜脸色更黑了,砰一声关上屋门,没好气道:“没事那就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