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逝走出君兰居,到了劲松堂前,屋内灯光还明亮着,隐约能看见屋内人影。慕容逝抿着嘴唇,走上台阶,行至门前,抬手敲了敲门,屋内传来夙然的声音:“进来吧。”慕容逝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而入。
见来的人竟然是慕容逝,正在吃晚饭的慕容天南眼中立时闪过复杂神色。他放下筷子,却没有去看向儿子。夙然看了一眼慕容天南,转过头问慕容逝:“逝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早些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慕容逝坚决地摇了摇头,道:“……逝儿有话一定要今天和爹爹说……”见他来意为自己,慕容天南才终于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慕容天南目光投过来的刹那,慕容逝便觉后脑勺似顶了千斤重的大石一般,他深深埋下头,慕容天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慕容逝一双肩膀不可察觉地在颤抖。
“爹爹……”一开口,慕容逝的声音便带着哽咽,“对不起,白日……白日里……逝儿竟然对爹爹那样大呼小叫,实在是不孝……逝儿错了,爹爹,请您原谅逝儿,好吗?”
慕容逝带着些微哭腔的致歉,让慕容天南不觉红了眼眶。“逝儿,你……何错之有啊?”
慕容逝紧闭着双眼,以挡下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逝儿不懂事,总让爹爹为逝儿担惊受怕。爹爹,逝儿答应您,以后……以后逝儿绝不会再不听你的话了。”
“可是逝儿,你不是很想去杭州城,找你那个朋友——”一股自责与愧疚涌上慕容天南心头,他声音带着些微颤抖,看着慕容逝垂下的头。
慕容逝忽然抬头,看着慕容天南。此时他双眼眼眶瞄了一圈红色,然被眼泪洗过的漆黑瞳孔,透射出坚定不移的光芒。“爹爹,关于逝儿和青峰那位亡兄之事,我们都知道了。”
他此言一出,令慕容天南与夙然俱是一惊。慕容天南左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险些掀翻了置于他手臂近侧的碗筷,夙然的脸色更是白得连烛光都映不出丝毫血色。屋内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天南才带着嘶哑的声音低低地开了口:“啊……这个事,都是陈年旧事,我本不打算说的,但是……也没想过去刻意隐瞒你和峰儿——”
“爹爹。”慕容逝走近慕容天南,伸出双臂抱着慕容天南的大腿,引得慕容天南带着一些愕然的神色低头看着他,“逝儿答应爹爹,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不让爹爹担心。逝儿会努力提升自己,日后长大了,就继承慕容家的家主之位,让爹爹放心。”
他话音刚落,屋外又有一个小小身影跑了进来,是慕容青峰,两人对话尽收他耳中,他也忍不住跑了进来,抱着慕容天南另一条腿,向慕容天南承诺:“爹爹,峰儿也会听话,爹爹叫峰儿做什么,峰儿就做什么。峰儿这辈子都绝对不会离开爹爹的!”
面对如此一双懂事的孩儿,慕容天南终不禁莞尔。他伸出一双大手,一边一个,轻轻抚于兄弟二人背上,语调温柔:“呵,两个傻孩儿……你们是男孩,终有一天,该是要独自在外闯荡历练一番的,又怎能一生都陪在我身侧呢?”
他先看向慕容青峰,手往上移,轻轻抚摸他的头,道:“日后峰儿大了,天高海阔,任你想去哪儿都成,爹爹不会阻拦你的——”顿了顿,他补充一句:“但是,峰儿必须要将无心剑法练好,爹爹才放心让你出门闯荡,明白吗?”
慕容青峰乖巧地点头,道:“峰儿会听话,每天都认真练剑的!”
慕容天南淡然一笑,又回头看向慕容逝,同样也将手覆上他的头顶,道:“逝儿,等你长大了,到你十六岁那年,爹爹就解除你的禁足令,相信到那时,以你之资质,应能于乱世之中独当一面了。”
慕容逝听了,漆黑的双眼迸射出兴奋无比的光芒。“真的吗,爹爹?”
看着慕容逝这张充斥着期待的脸,慕容天南心中对他的那份愧疚消弭许多。他露出似水般温和的笑容,点头道:“自然,爹爹是慕容家家主,说出去的话,都是作数的。只要逝儿同峰儿一般,平日里勤加修炼便可。”
慕容逝忍不住收紧了双臂,小脸紧贴着父亲大腿。这份礼物,是他最为期盼的礼物。等到了那时,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杭州城郊那座山上,去寻找那名为雪儿的白发女孩了。
回到君兰居后,慕容逝脑中再次浮现林沐雪那未染尘世,天真无邪的脸,他决定尝试着给她写一封信,若她能收到,自己便是数年内无法去找她玩耍,也可借由信纸诉说心中话语。
让他甚为欣喜之事,便是他将信寄出半月后,收到了林沐雪的回信。慕容逝喜不自胜,如此便可时时与白发女孩互通书信,即便禁足令加身,他也不再以此着恼。
又过数日,某夜,慕容天南夫妇正在劲松堂内休息,慕容逝与慕容青峰则早已分别歇下,便是这个时辰,王府内竟有人拜访。
“表叔,表叔母!”人未到,声先至,慕容天南与夙然闻声望去,一个穿着紫色长裙、衣摆绣着金色银杏叶的七八岁女孩从屋外蹦了进来,一进来便一头扎进夙然怀里,环抱夙然的腰,小脸埋入她胸口,夙然身上那股如母亲般的香气扑入她口鼻,让她飘飘然地想闭上眼睛就这么睡了。
看着怀中女孩,夙然不禁笑道:“啊,竟然是竹儿!这是刚从大食回来了?怎这么晚了还到金陵城?”
紫衣女孩笑道:“回来路上要先经过金陵城嘛,我寻思着干脆也懒得赶夜路回去了,过来到表叔和表叔母这来蹭一张床~”
慕容天南听罢笑骂:“你这丫头,真是愈加放肆。”
这女孩是紫家小姐,名唤紫竹,她的外公和慕容天南的母亲是姐弟,论辈分,她便是慕容天南的表侄女。她所在之紫家是一个二品商贾世家,是带动慕容家经济流动的重要世家,加之同慕容家维持了数十年的姻亲关系,两家来往甚为密切,彼此之间甚至几乎没有上下与世家之分。
紫竹自小没了父母,只与哥哥紫箫相依为命,慕容天南夫妇向来便将兄妹二人当作自己亲生儿女抚养,是以在兄妹二人心目中,慕容天南夫妇与自己亲生父母无异,加之紫竹性格似男儿一般豪爽,在慕容天南夫妇面前从不谈礼仪为何,活脱脱便是一个精力充沛又有些放肆的小丫头。
夙然宠溺地抱着紫竹,笑问:“一路赶路很辛苦吧?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表叔母去给你做。”
紫竹倒也不客气,立马便道:“我要吃凤梨酥。”夙然喜爱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自怀中放下,站起身,去厨房为她准备凤梨酥了。
慕容天南朝她一招手,笑道:“过来,竹儿。”紫竹笑嘻嘻地直接跑过去,一屁股坐在慕容天南的腿上。慕容天南伸出双手托起紫竹上身,让她坐得舒服一些。
“你跟着你哥跑去大食有三个月了吧,觉得那里如何?”慕容天南手托着紫竹的后脑勺,面上含着笑,问道。
紫竹笑了笑,双眼弯弯得像月牙一般,举起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道:“嗨呀,表叔您不知道,大食人都好奇怪,他们都会穿着斗篷,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表叔您说,他们都不怕热的吗?”
慕容天南笑道:“大食人士的衣服颇具风格,同中原大不相同,你有没有尝试着去‘入乡随俗’?”
紫竹撅嘴,道:“才不要这种入乡随俗嘞!他们那的衣服我觉得不好看,穿上去还很热——不过,他们那边吃的很合我胃口!可惜竹儿没给您和表叔母带回来尝尝。”
慕容天南忍俊不禁,伸出弯曲的食指轻轻一刮紫竹鼻梁,笑道:“你这孩子,虽仍旧放肆,却也比以往懂事许多。”
紫竹有些得意地昂起了下巴。“说什么啊,表叔,我可是一直都很乖的!起码比青峰乖多了。”提起慕容青峰,她再次埋下头,小脸上露出些许失落的神情,道:“哎,可惜呀……这一趟去太久了,连阿逝和青峰的生辰都没赶上!不知道现在给他们送生辰礼物,到底合适不合适。”
“哦?你还为逝儿和峰儿破了费?”慕容天南扬起一双剑眉,“你年纪还小,倒犯不上给那俩孩子送如何贵重之物。”
紫竹眨巴两下眼睛,道:“我没钱,哥哥有啊,所以哥哥就连我的份一起,准备了礼物给他俩兄弟的。”
慕容天南笑了一声,问道:“是吗?那你哥明天来吗?”
紫竹摇头道:“哥哥说,紫家那边好像有什么事要处理,得过几天再说——反正不管多久,他说来就肯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