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绪不知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等再次醒来，他一睁眼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自己躺着的，正是楚家别苑里的床榻。原来他还没有死。
但身虽未死，心却已经死透了……杨凤艾之死，对杨绪而言，便仿佛撑天巨柱崩塌一般，让他看不到任何光。
他虽然醒了，但双目呆滞无神，真如丢了魂的躯壳一般，毫无生机可言。
彼时，林沐雪正在毗邻客房的廊厅上，控制着药炉温度，为杨绪熬制药汤，听到客房内传出声响，她暂时放下小蒲扇，离开厨房，走近房间。
见杨绪昏迷半日后终于醒来，林沐雪不禁面露喜色，道：“太好了，公子，你可醒了！”
杨绪带着没有神采的双眼，看向林沐雪。她那不似人间人的容貌乍然撞入他视线，让他稍有些回过神来。
此女，肤若凝脂发若雪，眼如春湖唇如瓣。
倒还真是个不染俗尘的女子。然杨绪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便将其撤离，不再看她。
杨绪不理会自己，林沐雪也并不介意。她缓缓行至床前，拿了一个矮凳坐下，小心地揭开一点被角，露出杨绪干瘦的左手。“公子，既然醒了，我来试试给你把脉可好？”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去帮他挽起袖口，却被杨绪一手甩开。
他只冷冷扔给她一个字：“滚！”
林沐雪皱眉，道：“公子，你身子很虚弱，我得先给你把脉，才好对症下药呀。”
杨绪听罢，心脏开始抽搐，他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无力的笑。“呵……体虚又如何？对症下药又有何用？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公子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林沐雪以为他心情不佳，便试图开口安慰，“我……我的一个朋友说过，人活一世，可赏尽河山风光，可饱览天下美景，可与人结交相识……人生如昙花，虽短暂，却可极尽美好，不负韶华。公子年纪尚轻，怎能轻易说死？”
“可她死了……她死了……我活着……不如死了，随她去了……”杨绪口中念念，干燥的双眼中，看不出一点泪光。
他的眼泪大约已被外面的大雨洗刷掉，再也流不出来了。
不知杨绪究竟经历何种事，会让他如此绝望心死，毫无生的念头。虽不知缘由，然观杨绪如此，身为医者，林沐雪心头似压着巨石般沉重。
她微低着头，轻声道：“公子，别这样……那个人……对公子来说很重要吧？要是那个人在天之灵看到公子这样，会……会很难过的。”
杨绪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了林沐雪。他被她后半句的用词吸引了些许注意。“她……在天上……看着我？”
林沐雪点头道：“嗯，是呀。在我的故乡，村里人常说，亲人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一直陪伴着他在人世间最重要的那个人。”
杨绪听了，死灰的目光终于复苏了些。他勉强撑着上身想要坐起，却被林沐雪阻止：“公子，你身子还很虚弱，得好好躺着！”杨绪微微皱眉，但还是依言躺了下来。
见他情绪稳定了一些，林沐雪便又问：“公子……我给你把脉吧。”
这一次，杨绪并未拒绝她，林沐雪便取了请脉布，简单地为杨绪把脉。
杨绪的脉象很是虚弱，不止是适才大病造成，还有他长年累月的病痛缠身累积而成。
“公子平日里就常病吗？”林沐雪有些担忧地问。
杨绪没回答她，反倒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已经数月过去……为什么茜从未告诉过我……告诉我小艾妹妹她……她死了……”
“咦？”林沐雪一愣，她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公子，你……是茜姐和小公主的熟人？”
杨绪瞥向她，反问道：“……你认识她们？”
林沐雪一点头，忆起故人，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天真的笑：“嗯，是的。数月前……为了找哥哥，我从家乡出发，几近周折，终在月华城和哥哥重聚。我也有幸因此认识了曦光的诸位——”
她说到这，顿了一顿。数月前，杨凤艾过世的消息，可谓轰动了整个江湖。她和林远智虽远在杭州城外后山中，却也听到了些许走漏的风声。
一想到杨凤艾逝世，与之相识过一段时间的林沐雪终是有些伤感，眼眶瞄上了一圈红色。“可惜……没想到小公主竟然就这么……公子，还请节哀……”
杨绪又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他看向林沐雪，问道：“你哥哥……是谁？”
林沐雪道：“哥哥叫林远智，以前和茜姐他们都是曦光——”
“林远智？！”杨绪忽然大吼出声，上身猛地从床上立起，目眦欲裂，瞳孔骤缩，面色灰青，那模样甚是可怕，看得林沐雪内心因惊吓而狂跳不止。
即便他知道林远智已死，这三个字仍然像一把利刃，能贯穿他的耳膜。
杨绪冷冷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当胸刺穿一般。“你……是林远智的妹妹？”
一个念头闪过林沐雪脑中，令她面色发白，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忽然忆起此前楚瓷对杨绪的称呼，心中恍然大悟，恐惧却甚。
她压下内心恐惧，只如实回答：“是……是的。”
肯定的回答自林沐雪口中跳出的一瞬，杨绪身上黑气骤然飘出。他猛地伸出鹰一般的手，带着浓郁黑气，死死钳住林沐雪的喉咙。
他牙关紧咬，发出渗人的声音：“好、正好……我失去的，林远智也别想拥有！小艾妹妹死了，他的妹妹……你也得死！呵呵……哈哈哈……如果……林远智在黄泉路上看到你，他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很震惊，很愤怒？会不会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哈……可真想看看啊……哈哈哈……”
说到后面，他状似疯癫，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黑气也愈加浓郁。
仅一个眨眼的瞬间，林沐雪便清晰地感觉到了死亡……
她两眼上翻，眼泪夺眶而出。她连抬手挣脱杨绪掌控的力气也无，只能张口发出最后一点声音：“不……不………………哥哥，救………………救我…………”
林沐雪脱口而出的那一瞬，不知为何，令杨绪的心蓦地急坠而下，沉入谷底。
他眼前一片恍惚，面前那个白发女孩的模样开始变得模糊，再清晰时，显露出的，却是杨凤艾的模样。
她面色同样苍白得可怕，眼中几乎没有生机，趁着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消散之前，发出虚弱无力的一声：“哥哥……绪哥哥………………救我……救我………………”
他不知道杨凤艾究竟怎么死的，可能是病重，可能是被妖魔所杀，可能是……杨绪脑中翻过无数种可能性，但每一种可能的最后，都是杨凤艾在濒死之时，绝望地看着他，口中念着他的名字，希望他来救她的情景。
但是……他却没在她身边，她两眼一闭，就这么去了……
仿佛手中握了一团火焰一般，杨绪只觉手心一痛，手蓦地松开，黑气急速退去，林沐雪无力地倒在地上，捂着喉咙不住咳嗽。
她努力不让自己昏死过去，但不知为何，她全身都很痛，痛得让她没力气动弹。
她不知道，那些黑气有一部分已经侵入了她的身体。
过了一会，她清晰地看到有一些很淡的黑色雾气从自己体内飘出，回到杨绪所在的地方。
黑气消失，她才终于觉得身子好受许多，撑起上身，看到的却是坐在床边发愣的杨绪，像一座石像。
她缓缓站起，看杨绪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留她性命。她后退一步，眼睑微垂，带着一些颤音，道：“谢……谢谢公子不杀之恩……”
杨绪沉默，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攻击她。
林沐雪就站在那，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杨绪依旧一动不动，真的未再攻击她，她便回了些胆子。正好此时药炉内的药快要熬制完成，她便起身预备离开里屋。
她刚转身走了两步，身后杨绪忽然冷不防地出声：“站住！到了我的领域，你以为你说走就能走？”
林沐雪全身吓得差点跳起来，颤抖着回过身，看着杨绪。他依然保持着坐在床边，两手撑着床的姿势。
林沐雪紧抿着嘴唇，努力压下内心的恐惧，摇了摇头，道：“我……我不会走。你病还没好呢，我怎么能走？是……只是……药好了，我去给杨家主您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