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易州。
温暖的南风到这里戛然而止,换上了凛冽的北风。景色在这里也猛地一变,再也没有 小块小块的颜色,都是大面积的绿、大面积的黄、大面积的白。然而那黄是暗淡的土黄 色,那绿也是暗沉的苍绿色,那白也是沧桑的灰白。混在一起浑然天成,无比和谐,天地 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词——苍茫!
这是大苑北部偏西的一块地域,就面积来看,比内陆四个州府加起来都大。然而此州 府地势崎岖,适合种粮食和放牧的土地都有限,大部分都是贫瘠的养活不了多少人的山 地,所以当初大苑开国厘定国土的时候,把这么大面积的地方只算作一个州府了。
易州的人口组成更是复杂,它同邻近的羯州、羌州共称“关中三胡”。另外两州从名 字上就能看出,是羯人和羌人的聚居地。而易州则是羯人、羌人、党项人、敕勒人……几 乎西北所有少数民族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些。
开国之初,给这里冠名的官员本来拟定的称呼是“夷州”的,后来这个明显带着歧视 的名字被高祖否决,改作发音相近的“易州”。而另一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州府羯州,则在 二十年前因关内侯元修以少年之身,仅带几百人便平羯人之乱获胜而更名为捷州,此地乃 是当年的少年将军、如今统领大苑最大一支军队——四十万兵马大元帅元修的根基之地。
这四十万军队中的十万就驻扎在易州,站在城头望去,那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大军!士 兵整齐的队列一直排到地平线以下。在阳光的照射下,队伍前列精兵银甲闪出的光芒耀亮 了半边天空!武将头盔顶的野鸡翎在这样密集的展示下,似乎就变成了一片随风涌动的丛 林!无数黑色的大旗举在军阵的四处,在风中猎猎招展。上面有着硕大的“苑”字,用的 是草体,张牙舞爪的“苑”字在军旗上立刻显得杀气腾腾,看起来真有投鞭断流、举手如 云的庞大气势。
不懂军事的人定会以为,这是要点齐兵马,和人交战去了。其实真正的交战才不会折 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浪费这么多的时间,这只不过是一次大规模的阅兵而已。
元修一身亮甲,带领手下参将以上军官笔直地站在城头等待圣旨,他看过去就如同一 杆威风八面的大旗。
他现在也的确威风,四十万军队和粮饷物资都已经到齐,这是大苑有史以来一个将领 带兵的最高数字。昔日作为大苑擎天玉柱的周毅夫,带的兵也只有二十万,便是皇帝自己 控制的十六卫军,人数也不过十二万。
任平生和张峰岚几天前便到了易州,在大军驻扎营地附近的隆德郡歇息,然后便分头 行事,任平生去易州元修处、张峰岚去捷州夏达春处,分别劳军宣旨。任平生这边算着时 间到了正午才来宣读圣旨,这是军务,取在午时讨个阳气最盛的口彩。
宣旨的排场近乎于皇帝巡行,金瓜、金黼、金钺、金斧、银瓜、银斧、铜钺、扇、 杖、羽……四十万的军队初初整合,威严肃穆的排场有助于他们增强信心。
任平生虽然是督军,但圣旨却另有专门随军前来的黄门太监宣读,那中年太监取过圣 旨,用专业的调门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彼国西瞻犯我关中、扰我 百姓,致使民怨沸腾,百姓不安。朕出兵讨之,元修、齐成泰、夏达春等将士恪尽职守, 作战勇猛,应给予嘉奖。朕意,授禁军都统任平生督军职位、果毅将军张峰岚为副使,代 朕巡狩边陲、慰问将士,钦此!”
任平生先领命,再由人将早早准备好的慰问词大声宣读,说的都是鼓励话语,这些仪 式都由礼部定好,老任不须费心,跟着走就行。元修便领着他围着隆德郡的城墙走,让四 面的将士都能看见。
传令官跟着他们,城墙上读几句便停一停,等着各军中一级级传令官重复下去,以便 每个士兵都能听到。
他说完了,再由元修做一番慷慨激昂、誓报皇恩的回复,整个仪式拖沓冗长。
元修神情庄严肃穆,围城缓步而行,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说的话和传令官说出的根本 完全不同。
“任大哥,你这一路来,看出大苑现在有什么不同了没有?”
任平生转过头来,表情也和元修一样庄严肃穆,但说出的内容自然不能细听。 “打仗的地方哭爹喊娘,不打的地方金银满箱。这百姓可比以前皮实多了!我这一路
走来,大人物忙着往上爬,小人物就忙着赚钱,只要刀片子没砍在脖子上,个个都顾不上 害怕了。”
元修轻轻点头:“驱使民心为我所用,还有什么比这个‘利’字更有效吗?萧相国可 真是个人物!”
任平生也点点头:“可不是吗?就算刚打过仗死了亲娘老子,眼泪一擦也忙着种田经 商去了,可见做一切事现在都让人觉得机会难得!”配上他难得的肃穆表情,任平生这句
话说得倒颇有分量。
元修微微摇头:“他的新政确实给了从上到下的人大好的机会,也难怪如此成效斐 然!可他就那么笃定?下的好大手笔,军务政务民务,他竟然全都插上一手,同时改制! 我听都没听过,这也未免过于强势了!”
大个子控制脸上的肌肉,微微一笑:“元修,你嫉妒他?”
元修嘴角一动,轻笑:“以前嘛……确实嫉妒过,不过他策划陛下登基之后,我就再 也不做这样的念头了。他一人之力可以谋国,我是万万不及的。”
“你别客气,谋国之时,你也出了不少力!”
元修微微一笑:“任大哥,出力的和出谋的可不是一回事。相国运筹帷幄,多方制 衡,那才当得起深谋远虑、国之重臣啊。所以相国现在担当重任——”他指指城下,接着 道,“我却在这里带着天下最大规模的戏班子唱戏!”
任平生撇撇嘴:“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名义上是兵马大元帅,实际却要执行他改革 兵制的命令,心里不乐意吧?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京都从上到下,能让老任心服的还就他 萧菩萨一个!你要和他斗心眼儿,死的准是你!”他往城下瞄了一眼:“该唱戏的时候他 就得唱。”
“任大哥!”元修皱眉,“我是真的着急,何谈嫉妒?” “你着哪门子急?你觉得这新政不好?有什么完善意见?” “不是不好。”元修道,“实际上出乎意料的好!就只屯兵一项来说,没想到这条令
这么一改动,倒真是起了好大作用。我这次整编军队,各个派系混在一起,能打的、不能 打的自己就分开了,这要是弄好了,逐渐派给他们不同的任务,再逐渐整编调离。剩下的 不但是精兵,而且也没有原来谁谁的兵、谁谁的人那种区分了,都是大苑的士兵。只是改 制要求大量士兵还田,现在看来有田亩的那些条件优厚的新政条令等着,士兵们还没有意 见,可战时一过,国家还负担得起那样大额度的扶持吗?那么多士兵回家种田,几年之后 却没有了国家给的补银,能没有祸患吗?”
“现在看着有用,那不就得了,你何必叽叽歪歪为八百年以后的事情操心?淘汰下来的 本来都是战斗力不行的士兵,现在日日训练都不行,几年之后还能翻过天去?你有担心这个 的工夫,还不如赶紧趁着这机会训练你的精兵,一支实打实的精兵在手,什么也不用怕!”
元修皱眉道:“任大哥,你可能想得不深。历代改制都是重中之重!需要逐级试探, 如今萧相国利用一个‘战’字颁行,阻力的确小了很多,只是却十分危险,只要一方出 错,必然牵动全身,给陛下惹来莫大的祸患!此刻又正是战时,若有万一,哪里还用等到 八百年以后?眼下就是危机!”
任平生哈哈大笑:“还什么任大哥可能想得不深,你直接说我有点缺心眼不就完了
吗?我和你过命的交情,咱俩不用玩这些虚的!你这个论调啊,西瞻没打过来之前,我在 京都听得耳朵都失聪了!都是怕这怕那光说不练的把式!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大眼睛说 过,他娘的我怎么一时说不上来了?还挺好一个词,老……老什么……”
元修哭笑不得:“老成谋国?”
“对!”任平生大力点头,“就是老成谋国!当时大眼睛说,你们这些老成厉害着 呢,拖下去就能把国给谋了!所以就叫老成谋国!”
元修脸上一红,闭口不言。他一直在外,没有留在京都听过那些口水官司,也不知道 青瞳曾经为改制和多少折子斗争过。不过皇上支持的是谁他顿时就清楚了,任平生虽然故 作粗鲁,却也未必不是给他提个醒。
大个子转过头看着城下,声音放轻了:“元修,大哥说一句,青瞳让你掌军看中的不 光是你的忠诚,还有你的能力,你看她怎么没给我四十万大军呢?改制嘛,问题不可能 没有,战时的好处可就体现出来了,哪里不对劲,你就拍他娘的!这份功劳,也不比相 国差了。”
元修嘘了一口气,点点头,却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似萧瑟这等风口浪尖上的谋士,为 别人的事倾尽心血,却多不得善终。元修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不嫉妒萧瑟,他对自己 有强大的自信,或许能力不及此人,但自己一定比他笑得长久,而且最终成就也绝不会 比他差。
不过这心思不能和人说,他元修是名利中人,但是眼前这个大个子绝对不是!何况就 是说了,任平生肯定不会喜欢这个话题,元修口气一转,故意笑道:“对了,任大哥,你 刚刚说你佩服的就是萧相国一个?那陛下呢,你也不放在眼里?”
任平生笑道:“那个可不是放在眼里的,我放在心里了!”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脸皮既然够厚,元修也就无法继续取笑了。看了看他风尘仆仆的 脸,张口欲言,却又忍住了。这时传令官也已经把他的元帅敕令读完了,元修阅兵结束, 各部队整编撤回,尘土飞扬,很是忙活了一阵。
任平生第一天到来,名义是督军,又是给元修送辎重的特使,元修给他看了军容也算 是给皇上看看他的成果。两人都不得不做出一些郑重的样子,等士兵散去,自然又聚在 一起好好喝了一顿酒,元修一直在外,两人分开时间不短了,见面之后难免高兴,又说又 笑,又喝又闹,直到二人都大醉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