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大营。
霍庆阳慢慢走出营帐,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悲喜。来传旨的内侍看出他情绪不好,没玩 任何花样,老老实实地传完旨意,便在亲兵的招待下,去偏帐歇息了。
十几员偏将裨将就在帐外不远处,看那太监走远了,立即一窝蜂凑到霍庆阳面前,七 嘴八舌地问道:“元帅,怎么样?”
“旨意说什么?是让我们出动了吗?” “是配合十六卫军还是主攻?攻哪一个方向?”
这些西北苑军从骁羁关下一路追着西瞻铁林军跑过来,沿途亲眼见到敌人的凶狠残 酷,没有人比他们更恨西瞻铁林军,没有人比他们更渴望与之一战。
尤其是听到京都被他们占领的时候,霍庆阳更以为是自己征战不力的责任,曾为此病
了一场,眼下这十几个将领,哪一个没红了眼睛想拼命?
直到他们又联系上京都驻军,才知道撤出京都,那是皇帝为了避免铁林军对西南沿途 危害过巨而定下的战策。用敌人必攻之地诱使敌军快速前行,直扑京都,不要过度祸害其 余州府。皇帝百官和京中百姓已经及时撤离,不但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堪,反而借此机会, 将这群跑起来比风还快的敌人困进城中,寸步不前了。
这封旨意还是青瞳自己写的,用词简略,语气温和,命霍庆阳安慰一下西北将士。
虽然众将士一方面心中的确松了一口气,敌军的机动能力他们深有体会,几乎认为要 拿他们毫无办法了,现在终于将敌人困住,终于可以不用一味奔跑,终于可以实打实地去 打仗了。
但是逼得皇帝将都城都舍弃了,同样是他们作战不力的缘故。西北军上下哪一个不视 之为奇耻大辱?他们虽然体力疲惫不堪,但战意却高昂无比,只等赶到京都,便要用敌人 的血来洗净耻辱!
谁知刚到益州,便接到另一封旨意。这一封旨意语气却截然不同,命他们沿途收整被 敌人打散的残兵,让那些残兵重新回到原地驻守,再将路上被西瞻军损毁的战略要地一一 整顿,守军不够便就地招募,招募不够还要从他们军中留下人员补齐。
霍庆阳不知道这一封旨意已不是出自青瞳之手了,虽然不理解,但只当是战略真的需 要,于是接到命令后,便沿途整顿起来。
土建的工程不算大,青州、流州、麟州、安州、益州这五个州府被西瞻人大肆烧杀, 损毁严重。比起这些地方,益州再往京都的沿途,关口城池就基本算得上完好了。这是因 为,益州之后西瞻军看出一条空虚的路,便直扑京都,几乎没有停留,也没有时间杀人放 火了。所以修缮城市关防的任务不算严峻。但各地军务人员损失很严重,几乎连以前的一 半也没有了!募兵这一条就将西北军拖到现在才到达江州。
大苑将各个州、府、郡、县、乡、镇按大小和重要程度分为十个等级,每个等级驻军 数量都有定额。重要的军事要地和关口,比如呼林关、骁羁关那样的重地还有另外的驻 军,不算在当地驻军数目内。
益州到京都这一段路土地肥沃,工商兴旺,人口密集,那是大苑的粮仓重地,按照律 令驻军都不少。但这些地方两百年来没有打过大仗,所以一直以来都虚报人数冒领军饷, 即便是到位的士兵,素质也是整个大苑最差的!西瞻军随便一冲,就逃了个四面开花。
虚报了一批,逃走了一批,加上青瞳为了给西瞻人让路又故意调度了一批,要想凑齐 花名册上原有的人数可谓难于登天。
霍庆阳不由焦头烂额,利用他西北路行军总管的职位前后调度,就地招募,什么办法 都使出来了也凑不够,直到萧瑟派来孙嘉接手,孙嘉手中同样也握有圣旨,说是将旧有的
府兵制度废除,实行新的募兵制,再凑人数毫无必要,西北军才能继续前行。
让西北军难以接受的是,刚刚可以成行,朝廷却突然断了供应给他们的粮草!旨意上 说是道路不通,无法运输,让他们暂时自己想办法克服困难。
没有粮食,这十几万西北军顿时陷入困境。
好在昔日定远军经常面临缺粮的困境,霍庆阳面对这种情况有丰富的经验,全军捕鱼 打野兽,挖野菜草根掺进粮食中,一天只吃两顿,还是一干一稀,再仗着自己官大,能压 就压,能哄就哄,和沿途郡县文官扯皮,打官腔要补给……
饥一顿饱一顿,这群面黄肌瘦、疲惫不堪却又斗志昂扬的西北军终于到达江州!
十六卫军原本是将京都整个包围的,西北军到达江州以后,十六卫军便向南收缩,将 这个缺口让他们来填补。两军既然已经相遇,自然少不了接触。十六卫军这些少爷兵本就 个个心高气傲,哪里将这群叫花子一般的边军放在眼中?何况现在全国上下都觉得是西北 军作战不利才导致京都失守,十六卫军对他们自然更加没有好脸色了。
尤其是十六卫军负责给西北军留下粮食补给的军需官兵,简直眼睛鼻子都长在天上 了,什么“粮食留着给狗吃,狗还会看门”之类的话用恰好能让西北军听见的低声说出, 没有一点顾忌,不留一点面子。
军中上下,除了霍庆阳实在是官大,没有人敢惹,其余将领士兵哪一个没有受了些窝 囊闲气?他们又心中有愧,便是一个偏将被一个小兵出言不逊,也只是在心中憋气,没有 人真正发火,只是这斗志却又更旺盛了!
战场上的耻辱,只能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说什么也没有用,战场上见吧!每一个西 北军都这样想。
你们十六卫军再骄傲,再嚣张,不也拿敌人毫无办法吗?你们已经围着京都攻打了这 么久,甚至连水淹京都的方法都用了出来,不是仍然没有将都城夺回吗?
现在我们来了,我们负责这边缺口,今天旨意一到,每一个西北军战士都以为,终于 轮到他们上战场,终于轮到他们一雪前耻,和敌人正面搏斗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摩拳擦 掌,兴奋莫名。
将领们看着他们的主帅,营帐周围站岗的士兵也忍不住看着他们的主帅,不值班的 士兵在营帐中同样掀开一条小缝,偷眼看他们的主帅,一张张遍布风霜的脸上都写满了 渴望。
见霍庆阳始终不语,副将胡久利急了:“元帅,你倒是说话啊!旨意上都写了什么? 是不是还让我们围困?这有什么好围的啊?倒是快打啊!咱们是抓不住那些孙子!十六卫 军那帮少爷兵可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他们都围了这么长时间了,一场漂亮点的仗都没打! 光知道给我们受气!老子受够了!”
“是啊,现在虽说能吃饱了,可我比前些日子饭量还少了,米粒往嘴里一送,就想起 十六卫军那些样子,心里堵得慌啊!”
“元帅!等打起来,你可要帮我们请战啊!” “我要做先锋!”胡久利一个高跳了起来。
霍庆阳眼睛一瞪,胡久利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叫王庶来我军帐一趟。”霍庆阳皱着眉头道。其他人互相看看,答应着下去了。
王庶很快就到了,他皮肤粗糙,身材消瘦,穿着偏将的皮甲,站在军中丝毫也不显 突兀。
霍庆阳将手中旨意递给他,王庶没有任何疑问,默默接过来看,身子始终标枪一般直 挺。看完了,他将旨意双手递过,还给霍庆阳,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你怎么看?”霍庆阳问他。
王庶面色冷峻,头盔的边沿一丝不苟地压到眉梢,他沉声道:“这样的命令,会将西 北军拖入险地!”
霍庆阳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他沉声不语,攻击的命令是下来了,是他们想要的开战,却是以这样的攻击方式,实 在出乎他的预料。但是又不能说是错误的,夺回京都,需要西北军和十六卫军的配合,按 照现在所处的位置,自然便是十六卫军负责南部,西北军负责西北。
这两支军队中,需要一支主攻,一支配合,皇上选中了他们西北军主攻,负责吸引敌 军主力出城野战,十六卫军在南方缓慢推进,压缩战场。
之所以要野战,是因为京都城池实在坚固,敌人若是固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攻下 来,圣旨上吐露了一点内情,那日大水冲垮了下游通往济州的一段河道,漕运一时接济不 上,就靠济州原地剩余的粮食,已经不敷十日之用了。十六卫军现在南方,还要和三百万 难民夺粮。若是继续拖延,等着敌军守不住京都,怕是会有灾民饿死。
灾民饿死一些,仍然不是关键,南方是大苑的产粮之地,区区三百万难民很容易就可 接济,漕运不行可以走陆路,顶多就是拖延些日子,多死几个人罢了,绝大部分的人应该 还无恙。一场这样的大水灾,家里已经片瓦不存,挨几天饿百姓还是可以接受的。
关键就是在时间上,十日后,济州余粮吃完,新粮未至,民心必然慌乱,城中西瞻军 便有了可乘之机,如果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向南边突围——旨意上很委婉地说,知道西北 军一路辛苦,所以军粮大部分都给西北军留下了——十日后粮食既然消耗完毕,同样已经 挨饿又被难民绊住手脚的十六卫军恐难支撑。所以绝对不能让敌军看出南方弱点,如果要 战,就只能吸引敌军从这里出来。
城内铁林军的情况霍庆阳最清楚,别看他们现在只有四万人被困京都,四面受敌,成
了一支不折不扣的孤军,十六卫军和西北军加起来三十多万人,看着形势对比如此悬殊。 几次进攻下来,西瞻军也都表现平平,似乎没有什么能耐,一般士兵和百姓都认为他们只 是靠着京都坚城为依靠,才拖延了这么长时间。
但实际上,这种交战对西瞻军才是不利的,西瞻军四万人都是骑兵,骑兵进城驻守, 等于被斩断了马腿,比普通步兵更加不如,他们驻守的时候并不可怕,如果他们找到机会 突围,那才是真正展现实力的时候。
虽然只有四万人,但要正面对决,他这十几万疲军或可一战,十六卫军却十分危险。 “陛下信任元帅,信任我们西北军,才将主攻的重任托付给元帅。”王庶冷静地道,
“此事不能推脱。” “可是野战……”
“野战正是敌军最擅长的,正面冲撞我们必定损失惨重。但是京都城池坚固无比,打 攻坚战役同样少不了消耗,不能说陛下的战略是错的,只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吸引敌军出城 野战,这却要好好想想。”
霍庆阳望着他,叹了一口气。他实在觉得无法开口。敌人是没有义务配合你的,你主 攻敌人他们就一定要用主力去迎战吗?你想让他攻西北,他为什么不去攻更富饶的南边?
所以他另外还接到了一封密旨,旨意上要求,要他们利用西北军刚刚到江州,城中敌 人还不知道底细的便利条件,由王庶表明身份,做出显亲王带着西北军先头部队,急急进 京勤王的姿态,用他自己吸引敌军出城。南边十六卫军会全力压进,做出要决战的姿态。 甚至不惜用百姓冒充士兵,用车辆设置路障,给敌人强大的压力。
西瞻军如果要选一个方向突围,会选择看上去有上百万之众又不适合跑马的方向,还 是看着只有几万人的方向,结果必是不言而喻了。
这将是极为艰苦的一仗!如果说西北十几万军队对上近四万铁林军,胜算很小的话, 那带兵不多、吸引敌军出城野战的王庶,就如同赤身搏虎,危险可想而知。
霍庆阳很容易就想到“借刀杀人”四个字。
皇帝要除去王庶,他理智上可以理解,情感上却很难接受。王庶自青州以来,跟着他 征战沙场,一举一动、一点一滴他都看在眼里。王庶胸有韬略、沉着勇敢,比之胡久利等 人强得太多。霍庆阳心中不知多少次希望王庶不是什么皇帝的政敌、金枝玉叶的九皇子, 而是他身边真真正正的一员副将,那他将是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最心爱的弟子、将来一定 能超越自己的大苑优秀将帅。
可是现在,一道旨意下来,这个未来的将星就很有可能陨落在这里了。
霍庆阳不是武本善,他从来就没有抗旨的胆子,昔日定远军中韩维监军,他明明知道 韩维的布局错漏百出,想出偷兵符的主意,却也只想让青瞳去顶缸。
如今他算得上皇帝的亲信,于情于法,都没有偏向王庶的道理,可是他怀揣密旨,偏 偏就是开不了口。
王庶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开口:“元帅,属下想请命做个先锋,不知元帅可否成全?” 霍庆阳手腕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王庶双手抱拳,施了一个军礼:“请元帅成全!”
霍庆阳嗓子像是堵住了,眼底突然有了些热意。他知道王庶已经明白了,他是皇宫中 长大的,身边一直围绕着这些政治阴谋,所以不用自己说,他就已经明白了。
霍庆阳微微颤抖,还是出不了声,他一向话语不多,可也没有此刻这般寡言。 “元帅,你曾经跟我说过,只要我们跟着西瞻军走,只要他们不撤离我大苑的国土,
就终有一战!便是这个终有一战,支持我走到现在!”王庶看着他,缓缓道,“能活着看 到京都,已经出乎我的意料;能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已经高于我的期望。我一直在等! 霍元帅,现在,我终于等到了这个终有一战!”
“王庶,我……”霍庆阳的嗓音嘶哑,“我自己去见陛下,请她收回旨意!”
王庶微微一笑:“此战必定有伤亡,也必定要有先锋!陛下的旨意没有错,您为何让 她收回?您将这个重任交给任何一位兄弟,都不会有人推脱,自从青州以来,我跟着您征 战,并不曾退缩过!如果元帅信得过我,就请您让我去,前方就是大苑的都城,就是我出 生长大的地方!我是真的非常愿意为它做一切事!”
“九殿下!”霍庆阳突然叫了一声,长久以来,他都没有这样称呼过王庶了,“我 就将先锋任务交给你,但我一定会提前接应,请你为了你的姓氏,坚持一下!”他高声 喊道。
王庶的身子震了一下,他转过身,微微一笑:“我一定会坚持!如果行,那是上天的 恩赐,如果不行——”他微微一笑,“何惜百死报家国!霍元帅也不必介怀!”
他转过身,就这么走出中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