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将军说击鼓示警,等敌人先攻城。”
叔弼里本来很想出去杀敌,听到命令无奈答应,他觉得有劲没处使,叫了声:“我来 击鼓!”便摘下弓箭军刀挂在城头,自己拿过比手臂还粗的鼓槌,登上城头九尺高的鼓 楼,铆足了劲,狠狠一锤击在长春门那面巨大的战鼓上。
咚——这一声闷响如同雷鸣,远远传开去,震得城头似乎都动了一动。
长春门的大鼓竖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此鼓高达两丈,一面就用了七张上好的牛 皮,叔弼里一锤下去,鼓面荡起的余波震得他手臂不由自主扬开,刚好画了一个圆弧,在 一声停歇的时候又落回鼓面。
咚——又是一声闷雷般的鼓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两下过后, 叔弼里双臂越抡越快,鼓点也越敲越响。
大苑士兵的喊声再也不具威力,在这惊天动地的鼓声中自动掩口。鼓声中,城头士兵 骄傲地看着城下,眼神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西瞻人好战的天性被这鼓点激发起来,他们拔出武器,随着鼓点冲着下面齐声喝道: “杀!”这一声地动山摇,京都城似乎都晃了一晃,一片隐含血腥的云气笼罩于上。
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敌人一双双冷眼似乎能穿透王庶的心,城头上的每一个人看着 他的目光都是那般戏谑和轻蔑,就像看一个表演拙劣的小丑。
王庶清楚地记得,当年他攻打杨予筹的时候,宁晏将他反过来包围,看着他便是这般 眼神。无论是穿着威风凛凛的朝服,还是眩目生辉的亮甲,在这些真正有实力的人面前, 他凤子龙孙的显亲王,都只是一个跳梁小丑!
王庶脸上渐渐露出悲愤与憎恨的神色,眼神之中,似乎藏了一把利刃,刺向敌人也刺 向自己,痛!说不出痛从何来,但就是无比地痛!
不知是痛这百年都城,还是痛自己这几年吃的苦,还是痛这个让他不能声张的身份,
又或者,痛这个不肯停歇的乱世,痛这个让万物成为刍狗的天地。
城头战鼓声越发急骤,西瞻士兵已经开始列队,他们看出城下之人似乎不打算晃一下 就走,于是他们也做好迎战准备,这些饱战的西瞻士兵没有一个退缩,他们轻蔑地看着城 下,等着他们来送死。
咚咚咚咚……鼓声一声声沉重悠远,一声声响如闷雷,王庶胸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 那火势如此猛烈,就要将他一并燃烧起来。
这个国姓苑!这个家姓苑!这个都城姓苑!现在却有一群胡儿占据其上!耀武扬威! 他猛然伸出手,扯下胸膛的护甲,哧拉一声撕下了一片白色的内衣。
众人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王庶咬牙切齿看了城头一眼,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块白布上写下了几个血红大 字。还未等众人看清,王庶一伸手,摘下马上一张铁臂硬弓。取一支箭,将那块白布穿在 箭上。然后从喉间发出了一声咆哮,一踢马腹,飞奔上前。
城头上的西瞻士兵顿时一阵惊讶,他单枪匹马冲上来能干什么?三丈多高的城墙,他 还能飞上来不成?
转眼间,王庶人马已到城墙之下,只见他牙齿咬得紧紧的,引弓上箭,双目猛地圆 睁,那支箭张臂射出,闪电般飞上城头。西瞻士兵发出一声惊讶,没料到他这一箭真的射 到城头上了,他们个个握紧了兵刃,准备格挡。
然而箭支的目标却不是人,这支箭高高飞过西瞻士兵头顶,飞到城头鼓楼之上。
噗的一声闷响,城头那面用了两百多年的巨大战鼓便被射穿,咚咚的巨响顿时哑了。 箭支上的白布迎风招展,露出四个血红的大字——还我家国!
用了两百多年的大鼓,内部自然积满了灰尘,此刻鼓面一破,灰尘带着一声闷响扑出 来,将叔弼里罩了个满头满脸。
他鼻子嘴巴里都吃满飞灰,几乎窒息,双眼也同时被灰尘迷了,又是咳嗽又是流泪, 直弄得狼狈不堪才缓过气来。
他不由勃然大怒,将鼓槌一扔,从九尺高的鼓楼上猛然跃下,咚的一声砸在城头, 也顾不上脚疼,抓过因要敲鼓而暂时挂在城头的弓箭,张臂开弓,一支铁箭呼啸着向下 飞去。
在他咳嗽流泪的时候,城头西瞻士兵早已哗声大起,纷纷引弓下射。王庶射出一箭后 知道不能在城下停留,恨恨看了城头一眼,便转身打马回奔。刚跑出三丈左右,羽箭便雪 花般飘了下来,他舍了弓箭,一只手抓着胸甲当盾牌,护住头面,另一只手挥舞长枪左右 格挡。
要用一条线的长枪挡住乱箭,这就很考验个人武技了。好在武技这方面,王庶可是从
小就苦练至今,能教他的师傅又全是天下间顶尖的高手,即便他向每个人都只学到点皮 毛,也足以打造一个好手了。当然,要和赛斯藏、任平生去比那是差得太远,但西北军中 训练搏击,王庶已经几无对手,便是天生力大的胡久利,也在他手下落败。
一杆长枪被他挥舞得车轮一般,汗水渗出,热血沸腾!王庶痛快淋漓地叫喊了一声! 他再也不觉得痛苦,再也不觉得愤懑,沙场之上箭雨之下,男儿当如是!他的枪法是如此 圆润绵长,含而不露、一叶不沾的境界被他用到了极致,羽箭碰上长枪纷纷撞落,竟没有 一支能突破防御。
身后蹄声嗒嗒,二十几个士兵冲上前来,将王庶围在中间,接应他一起返回。王庶 在西北军中一直领副将的军衔,但为了避讳他的敏感身份,并没有和一般副将一样安排 亲随,此刻有圣旨王庶可以重新用回显亲王的名头,霍庆阳便选了这二十几人做王庶的 亲兵。
这二十几人是从整个西北军中选出武技最好的,其中有七人本是霍庆阳的亲随,甚 至还有一个是偏将职衔、一个是裨将职衔,只因为他们武技好,便都暂时充当了王庶的 卫兵。
有了他们加入,格挡变得更加轻松,这一行人边挡边退,此刻已经退出二十丈,出了 羽箭射程之外,西瞻除了少数臂力强的士兵,大部分人都停止了没有效果的乱射。箭支便 射得稀稀拉拉,这中间又有很多即使射到也疲弱无力,轻易便能挡下。
叔弼里的一箭便在这时来到,他臂力本就很强,这一箭含恨射出,加上从高到低的势 能,声势十分惊人。身后传来一声难听的怪啸,叔弼里准头并不像他的臂力一般好,这一 箭距离到王庶背后的时候已经偏了三尺左右。
王庶听到左边箭支破空的尖啸声,就知道这一箭不同平常,他在马鞍上腰部用力,预 备向右闪避,却见自己左边一个叫李显尧的偏将身子右扑,正因为帮他拨开一支箭支重心 不稳,恐怕难以抵挡。王庶便沉腰用力,挥枪猛然一刺,只听叮的一声,那支箭杆也是精 钢的全铁重箭,被枪尖点中箭杆,力尽落下,枪箭相交的地方闪出几点火星。
李显尧和王庶对视一眼,展颜一笑。战场上,保护身边的战友是一种本能,不必说什 么客套话。
叔弼里一箭走空,更加气得暴跳如雷,又射了几次,准头却越来越偏,终于眼看着王 庶向远处军中退去,他的队伍离城约有一里半距离,箭支根本伤不着他了。
京都城中,又有个传令兵快步跑进朝房,向拙吉报告最新战况。 “将军请看,那亲王敌将用弓箭射穿了登闻鼓!箭上带着这个!”小校捧着那张写了
血字的白布,双手奉上。
拙吉微微吃惊,问道:“那敌将能将箭射上鼓楼?他是怎么射的?”
“回禀将军,叔弼里对正敲鼓示威,将苑军叫阵的声音盖住,那敌将突然一个人纵马 跑到城下,一箭将鼓射穿了!”
拙吉展开白布,看着“还我家国”四个血淋淋的字,眉头慢慢皱起。 “不对!”他正色道,“能把箭射上来也就罢了,敢一个人跑到城下,这个显亲王绝
不简单,吩咐城头,看好城门,不得让敌人靠近,弓箭礌石都准备好!” 传令兵为难地看着他,拙吉有些奇怪:“怎么了?” “叔弼里对正已经带着他的小队出城和他交战了。”
“嗯?”拙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谁让他出去的?京都城只靠弓箭守卫就完全能守 住了!何必增添我军伤亡?我昨日才说过,只许城头弓箭御敌,不许出城,他今天就敢抗 命!看来前几日打得还是太轻了!”
叔弼里作战虽然勇猛,但脾气十分暴躁,就在十几天前才刚刚因为一时忘形,不听上 级调度被打了一顿军棍,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闹出事了。拙吉面沉似水,转向莫向:“此间 战事是由我负责,莫向,我不得不警告你一次,管好你的手下!你要管不好,我就要代劳 了,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莫向脸色微变,连忙站起,抱拳道:“是属下管教不严,属下这就将他叫回来。”拙 吉不给他留面子就是真的生气了,虽然他的职位只比拙吉低半级,又同属金鹰卫近卫,一 向关系较好,平时私下里笑笑闹闹都无所谓,这上面却不能马虎。
拙吉神色略微和缓:“鸣金,叫他立即回来,到这里来见我!” “将军!”那传令兵忍不住张口道,“不能怪叔弼里将军!您不知道,鼓声一停,苑
军的叫声便又大了起来,他们一起在下面破口大骂,难听无比,说我们西瞻士兵都是卑鄙 的老鼠、肮脏的土猪!还说……”他露出愤愤难平的神色,“说我们草原大神既然是保佑 我们这些贱民的神,必然也是不知好歹的畜生!”
一屋子人脸色都沉了下来,草原民族对天神的虔诚还远在农耕民族之上,怪不得叔弼 里屁股上的伤没好,就又忍不住了。
莫向的弟弟莫里双眼猛然射出浓浓的杀气,脸颊上的肌肉也绷了起来,哗啦一声,他 握住刀柄:“我去会会他们!”
此次进兵,整个西瞻军中,单论个人武力,莫里是最强的一个,同时也是杀人最多的 一个!他曾在骁羁关脚下带着五百人冲进严郊四万青州军中,一箭将青州州牧严郊射落马 下,才引发了一千人追赶四万人的大混乱。严郊被捡回去后,昏迷了十几天,终因伤势过 重死去了。
不算投敌的嘉郡王成皇帝,二品州牧严郊便是西瞻军杀死的大苑官员中官职最大的一 个了。无论按照杀死敌人的数目,还是按照杀敌官职大小来论军功,莫里都将遥遥领先。
他是此次战役中西瞻军第一猛将、大苑军第一凶神。此刻杀心一出,顿时寒风乍起。 莫向忙一把抓住弟弟:“莫里!不得妄动,听将军安排!”
拙吉也同样怒气上扬,他咬着牙问:“为何不用箭射?”
传令兵回答:“苑军只是在弓箭射程外向城头骂阵,根本没有靠近,射不着!今日轮 到叔弼里对正守门,他是气急了又打不着,这才开门出城的!”
拙吉神色一动,眼睛眯了起来,问传令兵道:“苑军是先搭云梯攻城,攻不下才骂 阵,还是直接骂阵?”
传令兵回答:“不曾攻城,只有那个亲王骑马跑到城下射了一箭,我们弟兄要还击之 时,他就被二三十个亲兵用盾牌护卫着回去了。他们在弓箭射程之外摆开了一个阵势,然 后便骂个不停。”
“深谙战阵精髓!”莫里冷笑,“他还真以为他们大苑的战阵天下无敌了?” “莫向,你怎么看?”拙吉转头问道。
莫向施礼之后,才道:“大苑有一句话,看一个人写的字就能认清这个人,且看这个 亲王能用自己的血来写字,而且这四个字个个都像预备射出来的箭一般锐利,像准备劈出 去的马刀一样凶狠,恐怕目标并不是杀死我们一个小队百来人,属下担心,城外苑军布阵 只是引子,似乎是想引我们主力出城和他交手,恐有埋伏。”
拙吉皱起眉头,道:“定然是有埋伏了!叔弼里真是坏我的事!他死倒也不足惜,但 是由着他去死不接应,苑军必然对我军产生怀疑。”
他想了一下才道:“叔弼里恐有危险,莫里,你去看一下,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不能 妄动,给你三千人马。叔弼里如果得胜追出,你加入战团,多杀几个敌人就约束他一起回 来,要是已经战败被围,你也要在保证你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尽量接应叔弼里回来!总之 要速战速决!”
“是!”莫里抱拳站起,大步走出,甲胄之下,他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小山,不仔细 谁也看不出他的脚步有些高低不一。
莫向有些不放心,追着弟弟出来,叮嘱道:“莫里,你这三千人须好好带领,不容有 失,明白吗?”
莫里微有些不耐烦,粗着嗓子答应:“知道了!”
莫向还是不放心,又道:“我只许你走出三里,过了三里你追不上就回来,多出一步 也不许你走!听到没有?”
“大哥你好不啰唆!谁不知你我兄弟中你谋略出众,我徒有蛮力?”莫里皱起眉头, “我没有你精细,却也明白一个道理。将军没有让你出城,却让我出城,自然是要我去拼 杀的。要照你说的,我们白白扔出去一百人不管他们死活,苑军能不怀疑吗?我早就想好
了,能接应便接应,不能接应便索性不管,只管杀他两百个三百个苑人抵命,只要我们没 有吃亏,让苑军不能看出我们的虚实,又能保全你这三千人便可。可不是量着脚怕多走出一 步两步,三里四里不是问题,我只要没有跑出太远,有把握回来便是。是不是这个道理?” 莫向终于点点头,弟弟的勇力不需担心,他带着三千骑兵,便是遇上个几万苑军,也
不会有什么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