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苑,京都。大梁接近三百年、大苑两百多年的基业,在此一脉传承,这里是中原大 地的中心,是每一个中原人心目中的龙脉。
京都东西横跨二十里,南北纵横十八里,其正中便是大苑的皇城。
京都东南西北各有城门,城墙高达三到五丈不等,厚度竟有七丈!城墙漆成重枣般暗 红颜色,肃穆庄严,人马车辆处于其下,往来穿梭,细小如同蝼蚁。
城中有南北走向的大街十六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五条,以宽逾百步的正阳街为轴,
分布两边,整齐对称,其中里坊小街、胡同弄堂,布局宛如棋盘,密不可数。
在息宁帝苑廷芳执政晚期,大苑国力达到最鼎盛,只京都一城,人口便达到惊人的 一百五十万。
一直以来,这里就是人间天堂。大苑最发达的时候,四夷俯首万国来朝,车水马龙人 潮汹涌,极尽人间之繁荣奢华。无论是高祖执政时期,还是息宁帝、世宗、德宗……这里 惊人的繁荣、发达的文明,都曾令九州四海诸方蛮夷羡慕敬畏不已。
可如今,那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眼前这一派萧条与冷清。
四个城门紧紧关闭,再看不到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城头之上兵戈林立,西瞻士兵剑 拔弩张,戒备森严,因为人数不多,同时也不熟悉卫城这种战法,京都周围几个卫城都被 他们放弃,全军收缩,只留在坚实的城内。
王庶便一路踏着卫城的废墟,来到京都脚下,他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 城池。
他穿着夺目的亮银盔甲,簪红缨,佩长剑,却掩饰不了一身的风霜。写着“苑”字的 战旗在他耳边猎猎作响。
见到京都的那一瞬间,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在几年以前,左丞相杨予筹叛乱, 他同样站在这里,身着九龙四海亲王服饰,意气风发地指挥勤王士兵冲锋。
那时,他已经够了就藩年龄,离开京都成了坐镇一方的藩王。并不年少,却为何那般 轻狂?现在回想,王庶甚至不能理解,自己那种踌躇满志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他其实只有个皇室血统,没有经验,没有筹划,更没有现在身边这群出生入死 得来的兄弟,却以为自己富有天下,所向无敌。以为他只要站在这个地方振臂一呼,逆贼 就应该如同摧枯拉朽般灰飞烟灭。
而现在,他的手伸出来遍布硬茧,他的脸露出来满是风霜,他已经不习惯穿着精绣的 绫罗,更不习惯在腰间缠满昂贵的珠玉。
装饰他的不再是这些奢华,而是冷静的情绪、锐利的眼神、胸中的热血! 此刻,血在胸中越烧越烈,人却越来越冷静!眼神却越来越锐利!
城头上的西瞻军远远望着今天来的这群人,他们在此驻守日久,已经没有刚开始那种 紧张,不会随随便便就出城杀敌。只是冷眼看着这群人,这些饱战的西瞻士兵看着城下, 眼神中甚至带着轻蔑,就像看一群已经死了的人。
王庶胸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势如此猛烈,就要将他一并燃烧起来。他指着城头 高声喊道:“弟兄们,你们看看!你们的眼前,就是我们的都城!”
“是!”苑军一起大喝。 “我们大苑的皇宫、供奉苑室祖先的太庙、祭奠无数代为大苑死去的将士的忠烈祠,
都在里面!可是现在,京都却被一群西瞻胡儿占据,他们在我们的都城耀武扬威!这是我 这个苑姓子孙的耻辱,也是中华大地的耻辱!是华夏万民的耻辱!”他用枪尖指着城头, 吼道,“今天,我愿意用我的鲜血和生命,来告诉太庙祖先和忠烈祠的英灵,大苑士兵, 并没有被西瞻人吓倒!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大苑士兵一起高呼:“愿和殿下生死相随!”高呼声传到一里半的城头,仍然震耳 欲聋。
“西瞻胡儿,你们听到了吗?”王庶冲着城头大喊,“大苑的勇士就在这里!你们敢 出来一战吗?”
今日守卫长春门的是西瞻铁林军重甲第四小队和精骑第七小队。重甲第四小队的队 长叔弼里性如烈火,早就不耐烦起来,听大苑士兵一起高呼:“西瞻胡儿,你们听到了 吗?”他也在城头跳起来大喊:“娘的!当然听到了!你当老子是聋子吗?”
“西瞻胡儿!大苑显亲王苑宁瀣在此叫阵,谁敢出来和我一战!”王庶仍然大喊。 “西瞻胡儿!谁敢出来一战!”大苑士兵一起纵声高呼,地动山摇。
叔弼里扯着脖子叫道:“要攻便攻,说起来没完没了!南苑杂碎,你们来啊!”然而 他一个人喊破喉咙也不能传声到城外一里,大苑士兵根本没有听到,仍然一声声大叫: “西瞻胡儿,有胆子出来一战吗?”
叔弼里大怒,要自己小队一百个士兵跟他一起喊,这些西瞻士兵没有经过同声大喊的 训练,喊是喊了,叫起来声音却参差不齐,有些汉语不好的急了还夹杂不少西瞻话,在大 苑震耳欲聋的叫阵声中,这点声音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有激起。只听“西瞻 胡儿,有胆子吗?”的声音不断传来,滚滚如同雷鸣。
“让你看看老子有没有胆量!给我把城门打开!看我出城杀敌!”叔弼里抓起寒光烁 烁的马刀,几步跳下台阶,向城门冲去。
叔弼里这个小队长其实根本不懂得领队,只懂拼杀。每次只要上阵,都一定是冲在最 前面,出动一个中队的话,跑在中队最前面的一定是他的小队,跑在小队最前面的一定 是他,从来不安排后面的士兵做什么,只要跟着他走就是了。甚至他的兵有没有跟着他冲 锋,他也不知道,他只管杀他自己的。
队长勇武过人,每次冲锋都身先士卒,那是一定会影响士兵的。这一百个士兵和他基 本同样脾气,听对正一声怒吼,根本不用吩咐,齐齐答应,最前面几个就要去拉开门闩, 后面的人利索地翻身上马,就要一拥而出。
西瞻士兵嚣张惯了,他们驻守京都以来,已经和十六卫军交手不知多少次,西瞻军采 用他们最擅长的战术,精锐骑兵在前、重甲在后,往往一千人就能毫不费力地击败并追 杀七八千大苑士兵,所以叔弼里面对王庶带来的五千士兵也毫不畏惧,他们一个小队只有
一百人,就敢出城去追杀。
同样担当守城任务的骑兵队第七小队的对正浡儿提伸手阻拦:“叔弼里,你不要冲 动,将军再三嘱咐,不许出城,只能坚守。看这架势,一会儿苑军就会攻城,我已经叫人 去报告拙吉将军了,你还是准备好礌石和箭支,敌人多的是,有的你杀的!”
叔弼里气呼呼地喘了几口,强行按捺,呸了一口道:“那就等等吧。”
他这边正等着,浡儿提派出报信的小校已经进了皇宫朝房,大声向拙吉报告:“将 军!苑军西北方来的那些人,在城下一里半左右驻兵,正和长春门守兵对峙!”
西瞻军现在军事指挥所就设在了皇宫的朝房里,拙吉、莫向等十几个人挤在这里,已 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朝房两边一字排开,是值班侍卫和在前殿担任差事的内监居所,现 在就用来给他们几个的侍卫亲兵居住。
朝房是用来给来得太早的大臣上朝前休息一会儿的地方,处于皇宫最外围,比起太和 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等正殿,朝房远远不够气派,比起乾清宫、翠微宫、储秀宫 等用于居住的后宫,朝房又远远不够舒适。
拙吉住在这里,并不是和大苑皇室客气,不愿意亵渎了正殿后宫,而是从实际情况出 发。他要统筹安排守城事宜,随时都有士兵向他报告情况,如果他的办公地点和大苑皇帝 一样选在有金銮殿之称的太和殿,从皇宫门口到太和殿,跑马都要跑两炷香的时间。要是 住在后宫最奢华的乾清宫,那就更不得了了,好些路根本不能跑马,等消息传递进来,岂 不是把正事都耽误了?
住了没多久,新鲜劲过去后,这十几个将领就都有些不耐烦了,大苑皇宫看着是挺漂 亮,但要说住,还是家乡的毡包舒服。要不是皇城在京都中心,离四个门都一样远近,他 们都不想住在皇宫里了。
朝房是给大臣休息的,有书案,也有简易的床榻,正好可以住下,况且一进皇宫大门 就是朝房,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它了,所以这个供大苑大臣上朝休憩的小小居室,就变成了 目前京都最高权力机构。
听到有情况,拙吉却还是懒懒靠着一张太师椅,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报将军!苑军刚停下浡儿提对正就叫小人来通报,还不知道。”那小校道,“不过
小人猜测,来人可能是南苑皇族,领头的将官将旗上写着‘苑’字,是姓苑的!”
西瞻以学习中原文化为荣,有机会就会学习。任平生带去草原上的士兵能听懂西瞻话 的都没有几个,但是西瞻这些不少出身富贵的亲近皇族的金鹰卫和铁林军,却有很多人都 能说汉语、认识几个汉字。进兵之前,萧图南更是在全军中突击学了一阵子的汉语,进入 青州以后,这些人也边走边学,所以连这个传令的小校都认得“苑”字。
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国家衰败不是一下子的,总会一点点露出迹
象,从西瞻和大苑对别国文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大苑自大太久,再不革新,吃亏是迟早 的事情。
莫向来了兴致:“你看清楚了,是将旗,不是军旗?”将旗是表明将领身份的旗帜, 军旗是表明军队身份的旗帜。将旗上写着“苑”字,就表示领兵的将军姓苑;军旗上写着 “苑”字,只是表明这支军队是苑军。
那小校点头:“是白底海水纹的将旗,军旗是黄色的,大小颜色都不一样,属下不会 看错。”
正在这时,又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报!城外敌军亮出名号,说是南苑已故先帝的 第九子——显亲王苑宁瀣!”
“显亲王?”莫向眼睛一亮,“这个人我知道!他就是南苑杨宁之乱的时候,那个率 兵勤王的皇子啊!”他兴冲冲将九皇子的故事讲了一遍,道:“这个人不得了,据说深 谙大苑阵法精髓,他也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是所有凤子龙孙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过去不 知多少人夸他兵法娴熟,说是他不过是因为身份尊贵,不方便和定远军的周毅夫比试,否 则,大苑第一名将的头衔早就换人了!而且他因为带兵勤王,是大苑年轻将领士兵的精神 领袖!便是许多世家豪门,也十分看好他!”
“哦?来头不小啊。”拙吉有些紧张,“他真的深谙阵法精髓,比所有皇子都强?比 王妃也强吗?”
莫向笑道:“肯定是吹牛,不然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就是他了。南苑人喜欢依靠别人, 杨予筹发动叛乱,其他人都不敢出声,有这么个出头的就成了大伙眼中的宝贝了。他有多 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带着一万人就勤王,摆下大阵支持了一炷香时间,便在苑军禁军 的冲击下一败涂地。”
拙吉听了顿时放下心来,他自己也怀疑,要是真有这么一个比周毅夫还厉害的王爷, 他怎么会听都没有听说过。莫向在萧图南近侍金鹰卫中一直负责整理情报,这些琐事他知 道得十分清楚,不会错了。
拙吉不由哈哈大笑:“此人倒是个好筹码,若能活捉了他,大苑必定士气大挫。”他 问传令兵:“这个显亲王带了多少兵?攻城了多久?你看他指挥得如何?”
“报将军!”传令兵道,“此人带兵约有五千,他没有攻城,只在城外一里半左右摆 了个阵势,现在还在叫阵。”
“叫阵?”拙吉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西瞻从来没有叫阵的传统,对他们来说,打仗就是打了,战前指挥倒是有过,但这种 拉开阵势对着城头吼叫一番再攻城的事情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回禀将军,叫阵便是敌人对着城头叫,他们自己说,那叫作叫阵!”传令兵大声把
王庶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他记得不全,最多复述了七成,但是拙吉听到他说什么“让西 瞻胡儿占据都城,是什么华夏万民的耻辱,又什么太庙在里面、忠烈祠在里面……”那一 顿说辞,不由点点头,道:“说得很好!我若是苑军,必然也会舍命冲锋。”
莫向笑了起来:“这位王爷一贯风格如此,听说上一次勤王,他也一样说了半天,骗得 将士舍命,他自己倒被人活捉,还是后来平逆军攻破皇城之后才将他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拙吉又好气又好笑地啐了一口:“不用理他!击鼓示警,等他攻城不成伤亡过大之
后,再来向我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