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昨晚老白跟吕晨的对话内容,”第二天清晨,趁着昨晚烂醉的白轻侯还在睡觉,蒋云心把昨晚的对话内容告诉了贺燕,“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贺燕沉默了。
如果在此之前听到这些话,她一定会言之凿凿地反驳“她这是为儿子好,她没有错”,然而现在的她,恐怕最没资格说这种话。
儿子宁愿将压了一年的苦衷向刚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倾诉,也不愿意向她吐露,这就说明很多问题了。
更可怕的是,她想不通自己哪里错了。让儿子独立自主,培养他的主见能力,有什么错?为什么儿子就是不明白她的苦心。
白轻侯“不明白”,蒋云心“更不明白”。
“请原谅我说一句很不中听的实在话,你在他成长过程中,没有尽好作为一位母亲的责任,你失责了。”
贺燕瞳孔一缩,愕然地盯着蒋云心,换做以前,按照她的脾气一定跟蒋云心争个不眠不休,而如今她知道蒋云心这么说,一定有蒋云心的道理。
“为什么这么说?”贺燕耐着性子问。
“孩子就像是一张白纸,你教他什么就会画什么,”蒋云心拿出一张白纸,画了一条竖线,“你告诉他,这是直线,要这么画,他就会跟着这么画,因为他只认得直线,还不懂什么是曲线。为什么都说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就是这个道理,你追崇独立自主的教育方式,没错,我也认可这种方式的正确性和实用性,但是,在采用这种方式之前,你是否已经教他什么是直线,什么是曲线?或者这么说,直线是正确的价值观、政治倾向、生活观念等等,曲线则是错误的,你认为你离开他的时候,他已经具备辨别直线和曲线的能力了吗?”
贺燕抿了抿唇,毫不犹豫:“当然,他那时候已经十岁,学校会给他最好的教育。”
“人为什么一辈子都要读书,因为知识永远学不完,同理,家长也是,道理一辈子都教不完,你只是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具有了辨别是非能力,但你有没有考验过他是否真正具备这种能力。是,学校是能教育他,可是最大的教育者凭什么要将自己的责任推到学校身上。”蒋云心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面露些许愠色,““你有没有想过,很多时候,他需要你的帮助,而不是你的严厉教导。”
一向强势倔强的贺燕难得地没有反驳,她应该说“社会会给他答案”、“学校能让他成长”,可话到嘴边,还没成形就被良心吞噬了。她的良心在拷问她,她的想法是否真正从儿子角度出发,是否这种教育方式就是正确。
“我的教育方式有什么错?”贺燕不明白。
“没错,我也赞同这种放手的方式,然而你的方式变了质,不是放手,而是放纵。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昨晚吕晨问他为什么不辞职,你猜他怎么回答?”蒋云心复述了昨晚白轻侯的话,“‘我不敢,学历是一道紧闭的门,把我隔绝在竞争激烈的社会外,我想出去,可是社会排斥我’。他通过社会阅历,了解到学历是求职的第一门槛,这是社会的教育。可是教育得太迟了,他脑子灵光,高中时成绩勉强可以,却没有学历,这是为什么?因为你的独立自主理念过了度,过于放任自由就成了放纵,你应当知道学历的重要性,却没有告诉他,导致他自作主张地沉迷游戏谋生,好了,当他退出游戏世界回到现实的时候,你却告诉他,学历很重要,没有学历你连吃饭都成问题。请问,在这个例子中你尽到了母亲的什么责任?”不得贺燕开口,蒋云心连珠带炮地道,“没有,你只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他错误的选择品头论足,却从未考虑他选择的源头,就是你自以为是的教育方式。他想要的不是严师,而是关怀他、教导他、在他最无助时给他拥抱的母亲啊!”
贺燕怔然。她一直贯彻着这种教育方式,从来没想过方式的正确和实用与否。那么多年,她真的错了吗?想到这一年儿子在苦海里挣扎,作为母亲,却毫不知情,甚至漠不关心,她不由得扪心自问,她是否真的失责了。
“你不是培养孩子的独立自主,你只是把你自私的自由理念,嫁接到所谓的教育方式上,你只是为自己向往自由,离开家庭过自己的生活而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贺燕内心大恸:“我以为这样能让他在不断摔倒中学会成长。”
“是可以,我不否认,”蒋云心肯定她的观点,“但是他摔倒的时候,请你作为母亲,扶他起来,告诉迷茫的他,绊倒你的是成功路上的障碍物,而不是失败路上的荆棘。”
贺燕愕然,她已无话可说。儿子曾多次迷茫,向他伸来求助的手,她怎么回应的?一次次地推开儿子,以严厉的口吻告诉他必须自己作出选择,不管错与对,后果自己承担,连他父亲看不过眼地想帮忙,都被她的“独立自主”大义反驳回去。
他求助不是缺乏主见,仅仅是他害怕选择错误,对未知的未来充满恐惧,需要有人帮助他而已啊。
“我应该怎么做?”
听到从不服软的贺燕说出如此卑微的话,蒋云心会心一笑,看来她明白了。
“昨晚吕晨只跟老白说了一句话,老白眼眶就红了。”
贺燕一惊:“什么话?”
白轻侯扶着胀痛的脑袋下楼的时候,蒋云心和贺燕的交流已进入尾声,见到他下来,蒋云心热情地递给他一杯热水:“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你这里居住环境很舒服。”白轻侯的夸奖不带任何恭维虚伪的成分,不知道是醉酒还是因为放松身心的关系,没有那些扰人的压力干扰,他睡得很踏实,房间里还有助眠的薰衣草香,身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
这里真正地被蒋云心打造成了温馨舒适的现实逃避所。
“喜欢就多住几日。”
“不了,谢谢,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几日我还想去几个地方走走。”白轻侯婉拒了蒋云心的好意,他本来是打算付房费的,但蒋云心坚持不肯收,弄得他不好意思再住霸王房,而且公休只有一周,他还想多花点时间看看想看的风景。
“你还打算去哪里?”蒋云心看到贺燕迷茫的摇头,看来白轻侯这次出行,连目的地都没告诉贺燕,足以可见他对贺燕的隔阂之深。
“峨眉山。”白轻侯望着水杯里清澈的热水,露出向往的神情,“那是《自由联邦》里最美的风景地。”
蒋云心眼底一深,白轻侯的眼里没有神采,他的话里也透出了一种不好的讯号:他想逃离现实,回到游戏。
要怎么把白轻侯拉回来,救回他千疮百孔的心,就得靠贺燕了。
贺燕却一直没行动,她以近乎沉默的方式跟着白轻侯到了峨眉山,登上金顶。面对金顶的风光美色,她用相机拍下,然后看着白轻侯面对与游戏截然不同的美色露出淡淡微笑,她依然无动于衷。
他们在金顶风光上留下足迹,当贺燕问白轻侯为什么不烧香祈愿的时候,白轻侯淡淡一笑:“万一实现了,还要回来还愿,太麻烦。”
贺燕说:“还愿不就是坐一趟飞机的事。”
白轻侯付诸一笑,不再说话。
对常年在外自由飞翔的燕子来说,当然只是一趟飞机简单了事,然而对于被困于囚笼的鸟来说,双翼已折,哪有翅膀向往天空,就连愿望都是不可实现的梦。
白轻侯的痛苦,源自于生活中的一点一丁小事,找工作的迷茫、遭受语言暴力、失去身边人、逃避现实的场所倒闭、做让自己不快乐的事情……这些就像是碎渣滓磨砺在脊梁骨上,明明是毫不起眼的伤害,但日积月累却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折弯他高傲的脊梁,纵是粉身碎骨也看得到刻骨的疤。
他一次次向现实妥协,却一次次被现实伤害。
他越来越渴望躲回到不需要考虑未来,没有心理负担和压力的游戏世界。
“你想回去吗?”蒋云心曾经这么问过他。
他的回答很肯定:“想。”
做梦都想。毫不犹豫。
然而当换了一个人这么问的时候,他却犹豫了。
“你想回去吗?”返程的飞机上,贺燕忽然问出这么一句。
白轻侯一愣:“回去哪里?”
“能让你感到快乐的地方。”贺燕掏出相机,点开她拍摄的美景照片,“峨眉山、成都,或者说《自由联邦》。”
白轻侯当然想回去,可是这种问话不应该是主张他回归现实的母亲提出:“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不快乐。”贺燕愧疚地点开另一组照片,“看,你的眼里没有笑。”
照片多达数十张,主角不是美景,而是白轻侯。这都是贺燕在白轻侯不注意的时候偷怕的,她专业的摄影水平,能找到刁钻的角度,拍下人景合一的美照。
景色风光秀丽,人俊逸非凡,气质出众,本是色彩与构图相结合的完美品,却因人的憔悴和神情低落,煞了几分颜色。
景美,人却不完美。
“妈,你怎么拍那么多?”白轻侯哭笑不得,“快删了,不好看。”
“我觉得不错,就是人哭丧着脸,不好看,你应该多笑笑。”贺燕点开一张照片,白轻侯面向着被云雾缭绕的山底,神情黯然,恍然中有种他会一脚踏出去,与天地一体的错觉。
白轻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样吗?”
“行了,不想笑就别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白轻侯不笑了,想到明天要回去那该死的公司,心情糟糕透顶。
根本笑不出来。
“你这一路上都不是很开心,为什么?”贺燕问他。
又来了,又是这种强势得像质问一样的口吻,字字句句都像带着刺,磕得他浑身难受。什么时候她才能像别人的母亲一样温柔细语?
“没什么,就是心里有些事想不明白。”
“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跟妈说?”
不用说,他都知道结果,不外乎就是几个字——“自己解决”。说来还有什么意思,他要是靠自己能走出困境,他又何必将委屈藏在心底,直接按照心意去做便是。
“你不想说,是因为我不理解你,也不会给你意见,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白轻侯差点漏嘴说出这句震惊的话。
“当儿子连心事都不肯跟我这个当妈的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贺燕动了动唇,“尽管我知道得太迟了。我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我没能在你成长路上提供帮助,也没有解开你的心结。”
白轻侯没有回答,他难过的眼神暴露了他的想法。他想赤|裸|裸地反问一句“你才知道?”甚至想过分地说一句“你不觉得你知道得太迟了吗”。
他没有说,对于母亲,他还是有最起码的尊重。
“我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也说不出口,现在我要说的,可能是这辈子最让我难为情的话,你仔细听着。”贺燕转向白轻侯,抿了抿唇,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把压在舌根的话吐露,“工作做得不开心就别做,世界那么大,日子还那么长,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外面看看,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学历重要没错,但不是工作的门牌,你转行都做得如此优秀,还愁什么学历,那不过是一张纸罢了。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有什么顾虑和困难可以跟我们说,我虽然说话不中听,也不太会顾及他人感受,但是这一回,我想真正地做一位合格的母亲,有困难我们一起克服,有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心门大动。
白轻侯愕然地望着忽然陌生的母亲,记忆里的母亲总是板着一张脸,严肃得像拿着教鞭教训人的老师,从来没向摔倒的他敞开拥抱,像别人家的母亲一样柔声细语的安慰,他害怕她,却不得不尊重她。
当她离开家的时候,他感到很庆幸,啊,终于从母亲的淫|威下逃离出来了。可当父亲靠不住的时候,他又无比怀念母亲当家的日子,至少母亲会收拾残局。
他对母亲的感情很矛盾和微妙,又畏惧,又想亲近。
白轻侯喉头哽塞了,他张开唇,又闭上,再张开,再闭上,像要做什么情难以堪的事情,犹豫不决。
贺燕却先一步行动了,她张开双臂,拥住了儿子,拍拍他已经变得宽厚的肩头,声音变得温柔许多:“总而言之,我支持你所有决定,我相信你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
刹那,白轻侯的眼眶红了。
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
只是母亲的温暖怀抱,以及无条件的支持而已。
他回拥着贺燕,感动涕零:“妈,谢谢。”
——“吕晨跟老白说的一句话,就是‘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作为朋友,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贺燕才知道,原来“支持”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有如千钧之重。
从那以后,她的相机里不再只留下美景美色,还加入了白轻侯的人像,并将他的每一张照片放入自己的相册珍藏。她说,儿子的前半生没有她的参与,后半生便让她用彩照记录儿子的成长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