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一位四岁大的男孩子走进店内,看到白轻侯,微笑地跟他点头示好。
闰土与查,蒋云心游戏里的搅基对象,现实里奔现的老公,真名叫吕晨,年约三十,是位热情风趣的人,他没白轻侯高,长相也是一般,但收拾得很干净,笑容淡淡地挂在脸上。
他们的恋爱结晶,是一位年仅四岁的儿子,特别懂事,一见到白轻侯和贺燕,立刻嘴甜地喊了一声:“哥哥、阿姨好。”
“哥哥?”白轻侯被这不符合自己年纪的称呼愣了一下,“应该叫叔叔了。”
“不对不对,”孩子煞有其事地竖起食指摇了摇,“如果叫你叔叔的话,那您的母亲我就得叫奶奶了,可她那么年轻漂亮,叫奶奶不对。”
贺燕忍俊不禁:“这嘴巴灌了蜜糖吧,来,过来,阿姨这里有一袋糖,送给你。”
“谢谢阿姨的好意,您留着自己吃吧,”孩子摇头笑笑,“我想吃的话,爸爸妈妈会买给我。”
“这孩子,真懂事,”贺燕摸了摸孩子的头,笑着对吕晨和蒋云心道,“你们教得太好了。”
吕晨拥着蒋云心的肩头,两人会心一笑:“都是老婆教得好。”
蒋云心不同意:“是老公带得好。”
“不对不对,”孩子鼓起腮帮子,“是我聪明。”
大家哄堂大笑。
饭间,白轻侯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好奇地问他们:“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当初是哪来的时间打游戏的?”
吕晨道:“我和妻子打游戏的时候也会抱上儿子一起,但从不让一家人整天待在电脑前,一家三口时不时出去旅游,游戏生活两不误。”
“沉迷游戏世界不可取,但离开游戏这暂时远离现实的心灵港湾又不切实际,有了儿子以后,我想过退游,然后把生活重心放在家庭上,但刚生完儿子那段时间,我有了产后抑郁症,每天过的日子生不如死,又不敢吃药怕影响到孩子,后来吕晨让我回来打游戏,神奇的是,我一打游戏,看到你们和游戏的风景,抑郁症慢慢就好了。”蒋云心感慨道,“我就发现,现实生活各有各的心酸,如果没有解压的方式,真是活得不像自己。《自由联邦》停运后这两年多,游戏变得不像游戏,我们就没再打游戏,转向旅游和看剧,可是偶尔还是会回忆起当年一起打游戏的快乐时光,后来我们想了想,我们没能力拯救游戏市场的堕落,但我们可以提供一个像游戏一样让人心情舒畅的平台,于是就有了我们这家青旅。”
青旅的主题是温馨、安静、治愈和和谐,蒋云心说她希望能搭建一个治愈人的港湾,像《自由联邦》那样。
白轻侯内心一片触动,《自由联邦》的过去再次像循环播放的电影,一帧一格额外清晰,在脑海里放映,他想得出了神,却不知道贺燕和蒋云心的话题落在了他身上。
作为孩子的母亲,蒋云心和贺燕的聊天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育儿心经,蒋云心讲起了带儿的经历和心酸,贺燕说起了儿子的趣事。而当事人之一的孩子坐在凳子上,晃着两条小短腿摇头晃脑地咯咯发笑,人畜无害,白轻侯后知后觉地从她们暧昧的眼神里反应过来,一脸黑线,巴不得把头埋进饭碗里,当作不存在。
妈,你要不要把我十岁还“赖尿”的丑事都抖出来,那只是一个喷嚏导致的崩盘意外好么!
贺燕却越说越带劲,就差没抖出白轻侯小时候揪女孩子辫子的芝麻绿豆小事了。
可当话题深入的时候,贺燕却只听不说了。
她脸上浮现了浮躁的表情。
白轻侯知道,她已无话可说。十岁是他生活的分歧点,十岁前贺燕还忙碌于工作和家庭两线,十岁后向往自由的她便化作飞燕,飞向自由的高空,将白轻侯和白志诚留在家里,而她的足迹踏遍五湖四海,却很少将脚步留在家里。
她认为儿子已经长大,有独立自主能力,不再需要再照顾儿子生活起居。
看,就是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将还未成年的儿子留给马大哈的老爸。
十岁后的成长世界,再也没有她的介入,她关于儿子的故事,也停在了她飞向远方的那一天。
她的教育方式不能说有错,只是更严苛而已,严苛到有时候白轻侯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她把选择权和决定权都交给了白轻侯,即便白轻侯对自己的抉择动摇的时候,她也视而不见。
白轻侯有时候会怨她将自由贯彻得太彻底,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过问,当他需要的时候,就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你应该自己做决定”。天,如果他自己能做决定,他还问她做什么?
白轻侯以要上洗手间为由,退离餐桌,蒋云心极有眼色,打住了自己说育儿事迹的嘴,给吕晨使了一个眼色后,把话题转向了贺燕更感兴趣的摄影。
吕晨跟着白轻侯走到洗手间,笑着递給刚洗完脸的白轻侯一张纸。
“谢谢。”白轻侯胡乱糊了一脸,将纸巾丢进纸篓。
吕晨扫了一眼白轻侯脸上还沾着的水渍,看来他心情不太好啊。
“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吕晨搭住白轻侯的肩头,他年龄跟白轻侯差不多,但因为社会阅历比白轻侯丰富,看起来倒有几分大哥的老成。
“行,很久没碰过酒了,喝一杯也好。”
两人一拍即合,吕晨叮嘱儿子早点休息后,跟白轻侯一起到一家有格调的小酒吧,点了几瓶啤酒小酌。
白轻侯大概属于最藏不住秘密的人了,当苦胆化作苦酒入喉,深藏内心的秘密和苦涩也跟着酒气散发而出。
“有些话,我不知道能跟谁说,憋在心里特别难受,一年了,想找个能倾诉的人都没有。”白轻侯双手捧着脸,将自己困在悲惨世界里,世界外是冷漠的人,世界内是孤苦伶仃的自己。
不是没想过跟鞠小冉倾诉,可是他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也曾想过找陈艺、姜戈或者文信,然而话到嘴边,却觉得他们未必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只有面对刚认识不久的同性,他才能放心地说出来。因为他们现实没有交集,他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和认知,也更因为离开了成都,他的软弱和迷茫将不会有人知道。
“我嘴笨,不会安慰人,但我保证,我会做一位保守如瓶的情绪垃圾桶。”吕晨笑着拍了拍他肩头,安慰道,“你放心地说吧,我听着。”
“该从哪里说起……”白轻侯满头杂绪,不知道该怎么理。
苗头源自于他辛苦作出的企划书被毙,他在思考了整整一夜后,痛定思痛,决定顺应市场主流,做不符合他预期却又无可奈何的游戏。
他不得不去玩那些让他感到厌恶的游戏,从中找到市场主流的点,融入到他的企划里。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注射|精神麻醉剂,逼自己向市场妥协,强迫自己接受那些违背他良心的商业理念。
他在寻找游戏乐趣的海洋里迷了方向,不知航向,只能随着市场的海浪逐流,最终却连个落脚的岛屿都找不到了。
很痛苦。就好比一把刀搁在心口,要不了他的命,却能让他血流不止,撕心裂肺。
他向公司交出了满意的答卷,却在内心里给自己打了零分。他的投降让他对自己厌恶至极,甚至对游戏产生了生理性厌恶,见到就暴躁地想丢掉键鼠。
那段与心魔抗争的日子,他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心理医生担心他幻觉加重,不得不给他用药,他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才忍着没用抽烟喝酒这种消极的放纵方式来缓解自己的心理不适。
Game start已经彻底倒闭,被另外一家餐厅取代,姜戈踏入了还钱的不归路,陈艺也很少联系,心灵的寄托所成了幻影,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要赚钱存钱,给鞠小冉一个交代。
鞠小冉隐约察觉到了他的苦恼,曾多次提出要听他倾诉,也曾带他到游乐场等地散心,可惜负。面情绪盖过了短暂的快乐,他还是无法从苦海中脱离。
他安慰自己,即便自己做的游戏是屎,也要做镶钻的屎。
于是,跌跌撞撞到了今天。
游戏上线,他解放了。
“客观的说,《灵师》上线后很火爆,足以可见你做得很成功,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你的策划水平,你因此获得了公司的赞赏,同事和玩家的认可,荣誉、金钱唾手可得,你为什么却不快乐?”吕晨一针见血地问到要害,“我不是说不理解你,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那只是表象。”白轻侯迷糊了双眼,摇摇晃晃地点开手机,拉到自己保存的贴吧网址,入眼的首页就响当当地挂着一个骂策划的帖子,“玩家不是傻子,他们知道游戏的寿命有多长。”
《2000抽都抽不出我要的卡牌,策划你咋不去死!》
点开帖子看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别说,我已经氪了两万,都没抽到我要的卡牌,很多零氪党已经全图鉴了,已被伤透心,垃圾游戏,弃游。”
“我要的道具死活刷不出,已经氪了好几次刷本次数,就是不出,掉率感人!骗钱的游戏!”
“策划出来给我们解释,凭什么珍稀卡牌斗技时被普通卡牌按在地上摩擦,花钱抽来的卡牌为什么那么弱!”
“卡牌升满级要40本技能书,而一本书需要30片碎片合成,碎片只能通过稀有活动或者氪金获得,这骗钱的吃相不要太难看!”
“呵呵,刚出的卡牌在官宣的时候还是个废物,被贴吧群嘲,就秒改技能,变得比主要卡牌还牛逼的存在。策划,你是不是忘记了这张卡牌在原著里只是一个被主角吊打的炮灰,凭什么他强度远盖过主角?”
“高星装备获取难度太高,副本掉率感人,只有商店随机售卖,要购买好装备,除了花钱刷新商店没有其它路径,策划我谢谢你大爷,我花了两千大洋才买到我想要的装备,然后一强化,全是废属性,两千大洋打水漂。再见,垃圾游戏,再玩我直播吃翔。”
除了这个帖子,还有不少零零碎碎吐槽策划的帖子,只是这个帖子的槽点更集中。
氪金量太大,卡牌难收集,副本掉率低等等,种种声音结合到一起,就是一个意思: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而为了成正比,就需要像无底洞一样不断地付出,直到获得想要的收获。
“我在企划书初版时,提出过抽卡保底机制。”白轻侯苦苦一笑,“然而被全部人否决,他们认为保底的话,很多玩家就能靠积累的道具获得珍稀卡牌,对大软们不公平,也不能刺激消费。好,我去掉了保底机制,相应的提出了增加掉率的意见,却没被采用,还被认为越职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提过跟我职能无关的意见。数值策划在上线后暗改了掉率,给重氪党提高掉率,降低零氪或微氪党的掉率。”
吕晨看着帖子,缄默不言。
白轻侯其实也不需要吕晨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想找个能听他故事的人而已。
“掉率和技能平衡性不是我职能范畴,我决定不了。技能书我本来设定是每周能通过斗技获得的荣誉值,购买一整本技能书,算上每个月不定时出的活动,一个角色满级也得一个月时间,然而也被否决了。他们认为满级太快,就没人愿意氪金了,于是改成了这样。”白轻侯滔滔不绝地针对玩家的怨气,作出回应,玩家的每一句抱怨,其实都在企划书初版的考虑范围内,如果上线的是初版内容,虽然达不到满足所有玩家需求,但负面的声音肯定不像现在那么多。
可惜,初版死在了摇篮里,就连新版,也是被他们改动过的。
“游戏表面看是成功的,可根据我的判断,不出三个月热度肯定下滑,留下来的要么是情怀咸鱼党,要么是走不了的重氪党,普通玩家估计都流失得差不多了。”
“你认为游戏热度下跌的原因是什么?太吃钱?”吕晨问他。
白轻侯摇头:“这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方面是策划们不听玩家的意见,死活不改。比如很多玩家提出增加活动获取技能碎片,公司就是不采纳。凡是对玩家有利,不利于刺激消费的意见,都是无理取闹,这就是公司的商业理念。”他表情痛苦极了,“我根本找不到做游戏的快乐,我觉得拿这份工资,拿得不踏实。我就像是个小偷,偷走玩家的快乐和金钱,换来我虚荣的赞赏和高薪。他们都说,不能作出一款具有商业价值的游戏的策划,就不是合格的策划,可是,连玩家的意见都不听,不改,以损害普通玩家利益为代价换来的大软投入,就是一位合格的策划吗?我对此很迷茫,究竟优秀的策划如何定义,究竟商业化理念是对是错。”
“你很矛盾,一是一方面你内心确信,你尊重玩家意见,从玩家利益角度出发的理念没有错,但另一方面,现实又告诉你,你的理念大错特错,于是你到后面,就分不清究竟谁对谁错,并一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吕晨帮他分析,“二是,你想做出的游戏,和你实际做出的游戏大相径庭,你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接受它,可内心却很抗拒它。三是你明知道这份工作不快乐,却不知道今后要怎么办,也不知道能找谁给你出主意,对吗?”
一针见血。
白轻侯愕然点点头。
“OK,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把你的迷茫跟你父母说过吗?”
“没有,父亲像个老顽童,不太靠得住,而母亲,”白轻侯握紧了酒杯,倒影的酒水里衬出他憔悴的脸色,“她就像一位严师,当你向她求助时,她会板着脸告诉你,‘这道题你必须靠自己解答,总结经验,因为考试没人帮得了你’。其实有时候,我更希望她能像母亲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