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临走前对白轻侯说:“我不想感谢你,尽管你最后为我们申冤昭雪,可是已经迟了。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熟视无睹,亏我还对你抱持着一丝幻想,没想到你根本不管不顾,我真后悔当初帮你,害死了自己。”
软弱的人就是这样,当她终于有勇气站出来却被打成筛子的时候,那份勇气就成了她极力想抹去的污点——我的挺身而出是个错,我错在太过于相信你,总之都是你的错,你害我下水,你不救我。
可白轻侯不是神,又怎么知道她的软弱无助,知道她的期盼。
他连自己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说到底,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无辜而找的自私自利理由罢了,本质上,跟那些造谣者有什么区别?
鞠小冉也来送别江素,恰好听到这段话,她气得跳起来:“他背后做了多少你根本不知道,你既然帮了他,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你被大家攻击的时候,他也在被攻击,为什么你要他帮你,却不是你帮他?”
江素急了:“事情是因为他而起。”
“你要是觉得他做法不对,当初就不应该站出来。而不是在站队后,又无辜地说自己可怜,没人帮助。是,你是受害者,理应得到他的帮助,可是谁来帮助更无辜的他?”鞠小冉咬紧下唇,“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在哪?”
“你不是受害人,根本不懂我的心情!”
“他是受害人,他懂啊,你也是受害人,你也该懂他的心情啊。”鞠小冉气极跺脚,“你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要别人帮你护着你,你只管享受别人对你的帮助就好!你真是无药可救,自私自利!老白,我们走,这样的朋友我也不交了。”
白轻侯没有动,他看着鞠小冉拉住他胳膊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向江素微微一笑:“谢谢你那时候帮我,对于你被攻击造谣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那天在走廊上见你被欺负。希望你离开后,过好新的生活,保持你的善良,当你没有能力戴起见义勇为的王冠时,请保持沉默,宁愿不发声,也不要将美好的言语化为攻击他人的武器,你这不是在为自己申冤,而是在暴露你的自私。”
江素怔住。
白轻侯跟鞠小冉转身离开,江素冲着白轻侯大喊:“我讨厌你,可是……”她泪如雨下,“我还是很喜欢你。”
喜欢你的云淡风轻,喜欢你的宽容大度。
但是我配不上你,在你身边的应该是像鞠小冉那样敢爱敢恨的人。
我是个小人,我不配。
江素走了,也许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再见,也许她将怀着愧疚过完这辈子,也许她找到了新生,未来谁知道呢?
鞠小冉决定用做直播赚来的钱,请白轻侯去大搓一顿释放压力。
她列出了自己看中的餐厅名单,任君挑选。
白轻侯几乎没在外吃过东西,随手点了个看起来名字风雅的餐厅,稀里糊涂就被鞠小冉拽去了。
“格致”,这是一家从名字到餐厅布局都透着优雅格调的西餐厅。
服务生都是清一色的男宾,穿着典雅高贵的燕尾服,一手微弓负在背后,一手端着菜盘,上菜的时候绅士地微微鞠躬,面带微笑,让顾客深刻感受到宫廷式的礼待。
暗色调的装潢布局,颇有烛光晚餐的休闲雅致,平缓舒畅的纯音乐就像是流淌在心口的河流,将郁闷与不平流向远方。
白轻侯进到这里开始,紧绷的弹簧立刻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
很舒服,这就像是能逃避一切远离俗世的桃花源,忧郁远他而去。
他太需要这种环境了,可以不用考虑俗世纷扰,安安静静地吃饭聊天,休闲地度过晚餐时光。
”是不是觉得很放松?我之前来过一次,这里的服务态度和环境,让我感觉自己成了小公举,被宠着呵护着,谁都不敢骂我欺负我。今天,你也要做个快快乐乐的小公举。”鞠小冉得意洋洋地撇撇鼻子,把点菜的生杀大权交给他,“快,点你喜欢吃的。”
“什么小公举,我是男的,”白轻侯扶额,“我现在看到文字和图片就害怕,你点吧。”
为了找铁证,他不得不直面攻击他的污言秽语,强忍着痛苦与不适,花了很多日夜翻看群的聊天记录,整理材料向网警报案,并提供给律师。现在看到文字和图片,他生理性厌恶。
鞠小冉帮他点了份牛扒、沙拉和意面,对这家的食物赞不绝口,白轻侯就笑着听,偶尔回上几句。
与网络世界的自由不同,他刚恢复沟通能力,现实里话不多,基本上充当聆听者的身份,与鞠小冉的唠叨倒是相配。
菜很快便被服务生端来,铁板边发出爆裂脆响,被烤得鲜嫩的牛扒散发着诱人鲜香,黑椒汁淋上牛扒,像晕开的墨色染得牛扒透亮。
“好香!”鞠小冉的鼻子几乎要埋进牛扒里了,只是吸了味,就跟吸了仙气一样,露出餍足的表情。她不客气地举起刀叉,准备对准食物大快朵颐。
白轻侯没有动。
他像僵硬的木头盯着铁板,一瞬不瞬。
牛扒和黑椒汁沉淀着黑,点缀的番茄透着红,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色彩,可落在他他眼底却有了不一样的视觉效果。
黑像极了宇宙黑洞,无穷无尽,能将浩瀚宇宙吞到无名空间,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开黑洞强力的吸食力,而红仿佛成河的血流,流淌到地平线的尽头,每一滴血液都透着死亡的气息。
他全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明明是闷热到需要空调降暑的天气,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跳起了战栗的鸡皮疙瘩,将炎热的空气因子转换成刺骨冰寒。
又来了,脱离控制的恐怖幻觉。
幻觉平时跟正常情况一样,但就像是心理疾病患者遇到某一个刺激点便会发作一样,当他看到某一个特定的东西便会开启恐怖的开关。
现在,黑与红交替形成的色彩就打开了惊恐世界的闸门。
白轻侯闭上眼睛,可是幻觉仍旧向阴魂一样在脑海里游荡,贯穿他每一根神经。
“老白怎么了?”鞠小冉看他脸色发白,放下刀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轻侯睁开眼。
“哐”,手边的水杯被他打落在地,溅了他一身狼狈。
他不动,鞠小冉吓得叫服务生处理,给他递去纸巾。
“别过来!”白轻侯惊恐大喊。
鞠小冉站着不动了,透过白轻侯呆滞的目光她意识到了什么。
“老白,你是不是又产生幻觉了?”上一次白轻侯因为压力而产生不对劲的幻觉时的状况跟现在相似,而这次明显更严重了。
幻觉?白轻侯一晃神,摇摇晃晃地坐下,双手捂脸,让自己冷静。
是的,这是幻觉,哪怕幻觉里的鞠小冉那么真实,脸部血肉模糊,有如末世的僵尸,张口便是獠牙鲜血。
这都是幻觉,不是真实的。
鞠小冉趁着服务生打扫的时候,将纸巾放到白轻侯的面前,然后便收回了手。给白轻侯适当的安全空间,是对他此刻最大的帮助。
“老白,你不需要抬头看我,你只要保持这样跟我说话就好,这样就不会产生幻觉了。”
白轻侯点头。他视野里的东西正在向恐怖的方向质化,比如刀,挂着血肉残渣的,比如叉,在人肉上切割……这些魑魅魍魉来自于他内心深处最可怕的阴影——一款在幼时玩过的恐怖生存游戏。
当年他被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直接病了两天,后来找了心理医生才治好心理阴影,可毕竟不是记忆清空,阴影只是被关在了潘多拉的魔盒里,如果有一日被什么刺激,就会重现人间。
“老白,现在听我的,低头站起来,然后走出门口。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鞠小冉叫来服务生结账,一步一步地引导白轻侯。
白轻侯站起来,脚下的地板化成满地横尸,他深吸口气,默念这是幻觉、幻觉,然而双脚却像怕踩着尸骨一样,一下往左走一下往右,东倒西撞。
“妈呀,”鞠小冉吓得抓住即将撞到桌子的他,看到他惨白的血色,直接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别看了,闭上眼睛跟我走,我拉着你。”
白轻侯闭上眼,其他五感因为视觉消失而变得敏感起来,他的手被一片柔软轻轻握住,像一汪温泉,洗涤污秽的同时传递温暖的热量,他放松下来,脑海里的幻觉被热力驱散,化为无形。他感到无比的放松和惬意,恐惧感逐渐消失。
他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终于感觉到光线打落在眼皮之上。
他睁开眼看到了阳光,那些幻觉就像吸血鬼,见了光便魂飞魄散。
“现在可以看我了吗?”鞠小冉站在离他一米的地方。
脚面的地恢复正常,他缓了几秒钟回过神来,鞠小冉的脸也没了模糊血肉,他疲惫地揉眉心,坐在公共椅上:“对不起。”
“没事,我打包了。”鞠小冉拿起打包带,“别紧张,放轻松点,说说你怎么回事。”
“我看到的世界就像游戏一样,你头顶有个感叹号,这是触发对话的标志,你说话时旁边会弹出对话框,显示你说话的内容,周围的环境是3D的……”白轻侯绘声绘色地描绘他的世界,话到最后却只剩叹息,“可它就变了,头顶的感叹号变成了一把刀,对话框成了黑色底赤红色字,像死亡讯息一样可怕,周围的环境有时候就像在战场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连看人时都会出现僵尸一样的面孔。”
“这情况最近经常发生?”
“不,偶尔发生,在看到引起我强烈不适的东西之时才会产生,那段时间我不是一直整理证据么,大概就是那时候刺激产生的,但我能意识到这是幻觉,我还能保持自我意识,可是刚才我竟然分不出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
鞠小冉担忧起来:“你的幻觉加重了。这已经不是你生活的调味品,而是一种很严重的心理疾病了,它曾经给你带来快乐,现在却成了你的负担,你不能再靠它生活了,必须要治好它。”
“不行,”白轻侯不愿意,“当我被那些琐事压得喘不过气时,全靠它让我相信现实还有美好的东西,没有它,我不知道今后碰到类似的情况,我怎么熬过去。”
“白轻侯你认清点现实,幻觉本身就是一种心理疾病,这样下去你别说感觉到生活美好了,怕是连生活都不愿意过下去!”鞠小冉恨铁不成钢地摇他,“拜托你,别再像小孩子一样沉迷在幻想的世界里,醒醒,你是成年人,美好的东西多的是,你不能只沉浸在个人幻想世界里,而忘了去看这个世界。你忘了你怎么跟我说的,换个角度去看游戏,这跟你现状是同个道理,为什么你一定要从游戏的角度去看世界,你还可从真实的角度去看。啊,跟你说不通,跟我来。”
鞠小冉带他到了游乐场。
巨大的游乐设施向天而去,人站在它们之下,有如渺小的生物,可人们的欢声笑语却不渺小,它们汇聚成华美的乐章,随着被荡向天际的游乐设施,被带向浩渺天际。
鞠小冉背负着双手倒退行走,笑容与道路边的花相映:“怎么样,到这里来还有没有幻觉?”
白轻侯摇摇头,可能是视野开阔不拘泥于餐桌那么小的空间,幻觉恢复了正常的游戏状态,那些恐怖的场景也没了。
“以前你来过游乐场吗?”
“十岁的时候跟我爸来过,那时候一进门就是海盗船,我们都不懂坐上去是什么感受,看到大家喊得那么开心,以为特别好玩,闷头就上去了,结果,”白轻侯忍俊不禁,“一下来,我爸腿打抖,早餐都吐没了,我跟没事一样,蹦蹦跳跳地又跑别的玩去了,可是我爸已经晕了,没办法陪我玩其他的游乐设施,我一个人没劲,后来再也没来过,没意思。”
“那是因为你那时候身边没有我。”鞠小冉臭屁地撇撇鼻子,拉起白轻侯就朝海盗船跑过去,“来,我们玩去。”
两人不怕死地挑了船尾的位置,鞠小冉激动地跟屁股扎钉似的,东摇西晃,哼着愉快的小曲:“我们没吃午饭,所以不用怕吐,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大胆地喊出来,别怕,我在这里。”
她的手盖在白轻侯的掌上,明明手小了他的一圈,却宽厚得有如厚实的棉花,裹住他的冰凉。
哪有男人被女人保护的?白轻侯无奈一笑,反手盖住鞠小冉的手,这样,她的温暖就藏在他的掌心里,哪里也逃不掉了。
下了海盗船,鞠小冉像吃了兴奋剂的小马驹,嘻嘻哈哈地拖着白轻侯到处去玩,肚子饿了就买了一块面包,结果看到广场上散养的鸽群,忍不住去施舍了一些食物,自己的五脏庙没填,倒把鸽子们喂得肥肥壮壮。
鸽子们扑棱着翅膀在她身边打转,跟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她手心里啄,鞠小冉被逗得哈哈大笑,逮着一只鸽子飞到她肩头的空隙,兴奋地大叫:“老白快给我咔擦一下。”
白轻侯手一抖,差点把手机砸出去。
什么咔擦,听起来像砍头一样。
他举起手机,准备按下拍照键。
这时,一位孩子看到成群的鸽子,扭着小屁股跑了过来,谁料左脚绊右脚摔了个跟头,鞠小冉哎呀一声,忙把孩子抱了起来。
孩子扁扁嘴,委屈地哇哇大哭。
鞠小冉抱着他哄:“乖乖不哭哈,你看小鸽子们笑话你了。”她把面包撒了出去,引来一群鸽子。
鸽子调皮地围着孩子打转,像安慰孩子一样,扇着翅膀拍拍他肩头,孩子的泪水倔强地缩回去,黑色的瞳孔里写满了好奇,他破涕为笑,吸吸鼻涕,钻进鸽群里咯咯大笑。孩子的父母赶过来,向鞠小冉道谢,鞠小冉点了点孩子的鼻头,笑道:“要乖哦,鸽子们才来找你玩。”
“咔擦。”白轻侯举起了手机,相机里留下鞠小冉温暖的笑容。
休息时间,鞠小冉啃着一个冰淇淋蛋筒,坐在椅上晃着两条腿,看白轻侯拍的照片。
“妈呀,你是点亮了什么魔鬼技能,这照的是人还是鬼啊?”鞠小冉差点把蛋筒戳到白轻侯鼻上。
照片里的鞠小冉简直惨不忍睹。
嘴巴张得变形,脸蛋圆成了球,三千长发跟触手一样狂乱地散在眼前,就差一条白裙就能再现午夜凶铃了。
白轻侯一愣,忍俊不禁:“看不出你居然有如此美色。”
“你还好意思笑,把我拍得这么难听,哈哈哈,不行了,看着我就觉得好笑。不行,你快帮我拍过,要拍得美美的。”鞠小冉跑回刚才那地方,凹造型。
“行行行。”白轻侯举起手机,随手一按,人倒是拍正常了,照片效果却不怎么样。
“哇你拍照技术这么差,啧啧,我来教你,地板不能要太多,然后半蹲下来拍显得腿长,周围的景要取好……”
轻柔的教导声就贴在耳畔,鞠小冉的发香若有似无地汇入白轻侯鼻端,他听着,嗅着,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着,到最后不知听的到底是教导,还是纯粹听她的声音。
她笑容就像是一朵盛开在黑夜里的花,无论狂风骤雨,无论白天黑夜,四季不败,长生不朽。
她没有特别打动人心的鸡汤捏着他鼻子灌下去,也没有很触动心灵的安慰,她只是用她的笑容和快乐感染他。
她带他玩遍了所有游乐设施,从白天到黑夜,过山车白天坐了一次,天黑又坐了一次,她在车上指着路过的风景大声告诉他:“看,这些风景你在白天看过,可是晚上看,是不是觉得又有不一样的感受?”
他怔然。白天只有假山和水堆砌的人工自然景象,而黑夜却是色彩斑斓的灯光与自然之景的融合。
白天见证自然之美,黑夜看穿人工之美。
同样的事物,怀着不同的心情,用不同的眼光去看, 便能看出不一样的感受。
他忽然发现了,现实的美好。这是眼界局限于电脑屏幕的游戏,所没有的快乐。
“小冉,谢谢你。”
鞠小冉会心一笑,给白轻侯一个热情的拥抱:“想谢我,就好好地在现实里生活下去。记得啊,笑容是打败恶魔的最佳利器。你可以逃避现实,将自己藏在虚伪的游戏世界里,但你别忘了,现实里还有很多需要你去发现的美好,比如这些快乐,这些风景。”
“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
白轻侯轻轻执起鞠小冉的手,有如许下誓言,庄重而深情:“你。”
刹那,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