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总好。”白轻侯声音响亮地走进电梯,主动站在控制器旁,按下关门键。
“你好你好,”邱茂和颜悦色,“那么晚下班啊?”
“嗯,最近测试部门工作量剧增,加班比较多,您呢,也这么晚?”
“我小儿子上兴趣班,我待到这时候正好接他下课。”
白轻侯转向邱茂,微微一笑:“您真是位好父亲,您的儿子真幸福。”
“哈哈哪里哪里。”
“邱总,其实不瞒您说,我一直都想见您,感谢您的重用之恩。”
“哎哟,这话怎么说?”邱茂受宠若惊。
“邱总,我叫白轻侯,是新来的测试员。”
邱茂一瞪眼,忽然哈哈大笑:“原来老白就是你,哈哈哈哈,之前久仰大名,一直说要见你,都没时间,今天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大名不敢当,只是一个普通玩家而已,出了这游戏就没人认得,”白轻侯谦虚地低头,“比不上纵横商界的邱总您。”
“哈哈哈,你谦虚了,玩《自由联邦》的谁不认得你?我大儿子是你粉丝,总是跟我夸你组织能力强,技术高,我本来不信,后来看了你的团战视频后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可惜《自由联邦》打得再好,换个游戏就成了小白。有幸得您看中被任命为战队队长,我却技术不精,没能带领全队夺冠,实在愧对您。”
邱茂哈哈大笑:“夺什么冠啊,又不是专业的电竞选手,能得季军已经出乎我意料了,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说实话,我就没指望你们能夺冠。”
果然,夺冠不是邱茂的意思。
“您这么说,我真的松了一口气,我还一直以为让我们夺冠是您的意思呢。”
“嗯?有人跟你们说,一定要夺冠?”邱茂察觉到了什么。
白轻侯表情变得很不自然:“没、没那回事,可能是我误会。”
邱茂更起疑了。
“其实能得季军也挺出乎我意料。”电梯抵达了负一层,白轻侯停下了,“哦到停车场了,我不耽误您了,您快去接孩子吧。”
胃口吊得十足,邱茂心里跟搁了个羽毛似的,不听下去难受,听么时间又不够:“等等,你往哪走,顺路的话我送你一程,你跟我说说比赛时的事。”作为游戏资深爱好者,亲耳听闻比赛盛况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白轻侯报了一个地址,巧了,跟邱茂同路,于是他坐上了邱茂的车,讲述比赛那两天的突发|情况。
他没有提王俊和监控录像的事,只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染上了病毒,明明前一天程序员还检查过,就这一句话,让邱茂产生了怀疑。
前一天没事,第二天的关键时候就出了事,如果不是白轻侯留了后手,只怕淘汰赛第一场就被淘汰。
邱茂沉吟道:“那台电脑是谁的?”
“王俊,我们部门的一位测试员,他原来是战队成员,后来出了事故住院,电脑就暂由替补的鞠小冉使用,他在决赛后第二天才回来上班。”
“这事调查了吗?”邱茂眉头拧了起来。
“不知道,我们都很奇怪,开机密码只有王俊知道,我是后来才问他要到的,按理说只有我们懂密码,不过能黑电脑的都是高手,破解密码应该不难。”白轻侯叹气,“没事,反正办公室装有监控摄像头,都快两周了,部长应该查出来了吧。”
“嗯。”邱茂点点头,神情没刚才那么愉悦了,“你说后来顶替鞠小冉的女孩叫什么?”
“江素。”白轻侯道,“本来不应该她上的,但王俊住院我又不能叫,其它人没有她那么细心,所以我就培养了她。只是……”
“只是什么?”
白轻侯苦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本来这是公司员工内部的事情,不应该让您知道,但我看她帮了战队大忙,还吃力不讨好,很过意不去。大家都觉得她自不量力,抢走功劳,战队没夺冠都是我和她的错,我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大家的指责我都认,可是她都是听我的指挥,也做到了最好,却不被认可,甚至被人指责,真的很令人难过。”
“还有这种事?”邱茂瞪直了眼,“说她抢功劳,她抢谁的功劳?”
“不知道。”白轻侯含糊其辞,“能上场的人,就我所知也没几个。”
没有几个,也就是说能圈出嫌疑人范围的。
邱茂拉下脸,好心情一扫而空。不能让有功之人成了罪人,更不能让为公司出力的人蒙受不白之冤。
“这事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你把你知道的事情也跟我说。”
他决定要插手调查。
白轻侯内心一笑,放的长线终于钓上大鱼了。
邱茂是谁?公司的董事长,大股东,一把手。
也是一位刚正不阿的正直人。
“轰——”雷鸣炸破天际,天边织起暗沉的黑网,像午夜蛰伏的凶兽,随时张开血盆大口,将人间吞入腹腔。
城市很久没下过暴风雨了,室外除了偶尔飘来的风卷起沙尘外,安静得可怕。
室内的白炽灯闪烁着刺人白光,惨白得有如投降的白旗一样渗人德慌。
办公室的文件被风刮得哗哗作响,白轻侯放下手里的工作,走去关上窗户,透过窗上的倒影,望着正趴在桌头呼呼大睡的王俊,然后他默不作声地回到办公桌前,继续测试不属于他管的游戏内容。
就在半小时前,卫东又进来批评他的工作,要求他今晚加班加点完成,他掏出准备好的面包,一副你变着法赶我走我偏不走的云淡风轻模样,然后坐下,打开游戏和测试报告,无视卫东瞪直的眼,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
距离比赛结束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他没少挨骂,小鞋被穿到破了,缝缝补补又继续穿,卫东总有理由找他的茬,谁要是敢说他一句好话,谁就跟他一样遭殃,到头来,曾经站在革命统一战线知道他冤枉的队员们,也逐渐与他疏远,甚至加入声讨他的大军,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这一边倒的职场里立足。
墙倒众人推不是没有道理。哪怕明知他是正确的,明知他是无辜的,可没办法,主流的洪流要淹没他,逆行而上帮助他的勇士只会遍体鳞伤,于是人们舍弃对他的怜悯,试图从他清清白白的骨肉里挑出“阴谋”的刺,然后告诉世人,看,不是他们见死不救,是他罄竹难书,要怪,就怪他。归根到底,他才是个罪人啊。
他不是死人,他的心脏会跳动,会因为别人的嘴上枪而血流成河,也会因为扎在身上的刀剑而痛哭流涕,但哪怕一息尚存,他也要坚强地发出反抗的声音。
他抗争的不是自己的清白,是无形的暴力。
“轰——”雷第二次炸开,像倒数计时的某种信号,一声大过一声。
卫东又进来了,径直走向白轻侯,把测试报告一丢:“自己看看,你写的什么玩意,逻辑不通,表述不当,重写!”
“好。”白轻侯收起测试报告,一声不多吭。
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绵软而不着力,轻描淡写就化开了煞气。卫东生气不是,显得自己没有气度,不生气,又憋不住这口气,正寻思怎么发作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找他。
他一回头,来人居然是董事长的秘书。
“轰!”第三声惊雷炸开天际。
跟着秘书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卫东愕然发现包括江素在内,战队其他成员都在场。
他们低着头,一声不吭。
邱茂负手站在窗前,即便背着人,卫东仍能感到一股锋芒之气从他身上迸射。
空气弥漫着诡异的气氛,每一粒空气因子就像能将水分榨干一样,与室外电闪雷鸣形成强烈的反差。
卫东后脊一凉,喉咙干涩得冒出了烟,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然而邱茂一开口,这口唾沫就像炸弹一样将喉咙乃至咽喉管炸了个血流成河。
“《暗灵》竞技大赛当天,我听说你们的电脑出了点小故障,你知道这回事吗?”
卫东身体一僵,这完全是送命题啊!
说知道,却没调查结果,死。
说不知道,表明不关心比赛情况,更死。
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嘴巴漏风捅到邱总这的,这是要害死他啊。
他嘴唇干涩地蠕动一下,眼珠子狡猾地转了一来回:“我知道,也正在调查,相信很快就有调查结果了。”
“会用这种不高明手段的人,双商也不会高,你是聪明人,相信不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也能调查出结果。念在你是公司老领导的份上,我这里有个监控录像的视频光盘,你回去找线索,相信凭你的能力一定能在两天内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卫东梗在喉咙里的唾沫干了。
“还有,最近公司出现了很多针对战队成员的风言风语,正所谓空穴来风,希望你也能严肃对待和处理,不要丢了公司的面子。”
“啪”,一沓材料被丢到卫东面前,公司各大小群的聊天记录截图、本地社交平台的帖子,鲜血淋漓地昭示着造谣者的恶行,但受害者没有沉默地反抗,他用更权威更有力的武器发出了抗争的呐喊。
这沓材料之后,赫然是向网警报案的材料和律师函!
“轰!”雷鸣过后,便是洗净铅华的瓢泼大雨。
雨水凌厉地扇打着窗户,如同荆棘抽打在卫东背上。
“我这里还有一段发生在锦华酒楼的视频,我希望在这两天之内,用不上它。”
卫东全身汗毛倒立,锦华酒楼,正是那天他和王俊吃饭的地点。
暗示很明显了。
两天内不把王俊交出来,把造谣者一箩筐打尽,就等着被制裁吧!
两天的时间,公司内部天翻地覆。
公司向全公司发布公告。
辞退恶意损害公司利益的王俊和造谣严重者,责令参与造谣、捏造事实和恶意侮辱诽谤者向白轻侯和江素道歉。
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天空,终于破开云雾,见了彩虹。
王俊被赶出去的时候,灰头土脸地捧着一箱自己的东西,他却死不服气,火气冲冲地瞪白轻侯,凶神恶煞:“是不是你做的?”
“我做了什么?”白轻侯比王俊高半个头,身高的优势让他有如一杆枪,气势逼人地直击敌人的心脏。
王俊看到有人围过来,扯高了嗓音泼脏水:“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有数,今天你阴我逼走我,明天你肯定会得报应!”
含糊其辞的话,看起来气势凌人,内有隐情,实际上没有任何水分含量,但偏偏是这种不明不白的话,能让人胡思乱想,形成一千个哈姆雷特。
谣言就是利用这种心理而产生的。
白轻侯深吸口气,一字一句地回应:“公司的公告含糊其辞,维护了你的尊严,让你可以体面的离开,你为什么偏偏不接受公司的善意,反而抗议公司的处罚决定?赶你走的不是我,是不能容忍你小人行为的集体,我一个人的眼界是狭隘的,我只能看到我自己,而公司眼界是开阔的,它看到的是集体和长远的利益,我尊重公司的决定,你可以不尊重,也可以继续撒泼耍赖,我管不了你,但法律和道德却能约束你。我有一肚子的怨气和怒火想向你发泄,但我是理性的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不会像你一样明知有错还不认,还想将矛盾转移到我头上,我会用我的方式为自己、为每一个这个事件里的受害者发声,哪怕声音微弱,只要一息尚存,总有一天会被正义听到。”
王俊不服气,脏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射,带着恨意的子弹穿透白轻侯的胸膛。
谁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白轻侯做到了,哪怕他拳头握得很紧,几乎一挥手便能把王俊打成歪瓜裂枣,可是他没动。
看着白轻侯云淡风轻的模样,王俊觉得自己就是个透明的纸片人,压根不被放入眼底。
他体力的暴力因子被彻底激活,捏起拳头,大喊一声“妈的”就朝白轻侯挥过去。
所有人惊呼。
白轻侯躲开了,长期运动令他身体处于灵活敏捷的状态,躲开一头蛮兽的攻击不是难事。
王俊愤而紧逼,白轻侯步步倒退避让,直到有人叫来保安,才把王俊拉走。
“你为什么不还手!”王俊红着眼睛大喊。看,这就是失败者的心态,想让他憎恨的人和他一样堕落。
“拳头是小孩子才会用的发泄方式,暴力带来了一时痛快,留下的却是责任。谁来为伤口的医疗费买单,谁来为受害者做心理治疗?”白轻侯理智地道,“更甚者进了局子,留下案底的过错谁来承担?说到底,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就是自私自利而已。”
王俊奋力挣扎,嚎得像个疯子。卫东冷脸走来,王俊仿佛看到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卫东的衣袖:“卫总,你不帮我!”
典型的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卫东脸色一变,扯开王俊:“乱喊什么,丢出去,别丢我们部门的脸!”卫东因为上交王俊有功,邱茂没有动他,他依然稳稳当当地坐稳部长的宝座,然后伪装成铁面无私的受害者——他为自己想了很完美的借口,王俊给电脑下毒后,发现了监控录像,为避免被查出来请他喝酒,他没有答应王俊的要求,并深入调查寻找铁证,准备找到铁证的时候恰好被邱总叫去了,于是正好顺着邱总的命令把王俊端了,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他不在各大小群里,他不知情。
“你见利忘义,明明说帮我掩饰,却不讲道义出卖我,你等着,我要告发你挪用公款!”
卫东见鱼死网破,也不怕了:“你尽管告,要是什么都没告出来,我就告你诽谤!拖出去!”
王俊被丢出去了,卫东一脸无事地走回办公室,身板挺直,目光有神,好似挪用公款等罪状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至于真实情况,到底是王俊泼脏水,还是卫东强作镇定,谁知道呢?
后来,那些口出狂言的帮凶忍着怨气向白轻侯和江素低头了,白轻侯没有原谅他们任何一个人,哪怕道歉的声音再诚恳。
“网络不是法外之地,你的一言一行都有老天盯着,今天种下的苦果,他日一定会加倍偿还。可是被烂果侵蚀的土地,谁来修复?你来整理江素被弄乱的桌面,你来补她被放的轮胎气?你、还是你?你们拿起键盘就以为能充当惩奸除恶的警察,拿起鼠标就以为能宣扬正义,别开玩笑,如果人人都能当警察,还要法律干什么!摸着你们的良心,你们敢扪心自问,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维护公司利益,都是为了唾弃犯人?行了吧,拜托你们撕开你们虚伪又丑陋的面具,你们不过是纵容自己言论自由的帮凶,不过是为了逞口舌之快的伪君子而已!”
没有人敢说话,有的人愧疚地低下头,却依然有人忿忿不平。
“被人指着鼻头骂不好受吧?那你们有没有想过被你们无缘无故侮辱的我们?你们看到的未必是真相,更何况道听途说。我不会原谅你们,我要让你们一辈子都背负着污点和愧疚,因为在你们造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原谅我们!”
“老白,你别太过分,大家都是同事一场,有什么笑一笑就过去了。”卫东冷着脸规劝。
白轻侯冷笑:“原谅他们不是宽容大度,是对畸形礼制的妥协。你可以让我原谅他们的无心之失,但你不能让我原谅他们的有心为之。”
一场人与道德的混战结束了。
白轻侯回归了正常生活,卫东没再给他穿小鞋,除了几个被辞退的家伙空了几个座位外,公司表面上看,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但内核,却已破烂不堪。
人人自危。
不知道下一个会被架上绞刑架的会是谁,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人面兽心还是真心实意,有江素和白轻侯,以后肯定也会有更多的人因为类似的事件而受害,这次被揪出来的只是严重诽谤者,还有很多隐藏在虚伪表皮下装无辜的从犯,还藏在阳光之下。
如果公司这次不出面及时止损,任由事情放大下去,只怕后果就不只是疯了一个江素那么简单了。
江素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