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夏天的某个午后,我站在小黄楼对面的台阶上看几辆挖掘机在推小黄楼残缺的楼面,尘土飞扬。
可智醉醺醺地晃了过来:“老二,你在等谁?”
我不想回答,他知道我不是在等赵娜,赵娜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她现在应该是住在我留给她的那幢房子里。
可智在我的身边站了好久,摇摇头,长叹一声:“有些事情过去了,但你想要忘掉它,需要一生的时间。”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还有什么不能忘掉的呢?赵娜走了,连声再见都没跟我说。
可智点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根,摸着我的肩膀问:“知道我为什么过来找你吗?”
我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心在灰着,少年时的这幢黄灿灿像宫殿的楼房即将成为历史,这里曾经住过一个我心爱的姑娘。
可智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挪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房产证:“呶,这是赵娜给你的。”
我接过房产证,打开,笑了:“好家伙,她终于良心发现,把房子还给我了。”
可智点点头,眼圈忽然红了:“她活着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房子过户给你,因为她不想见你,她找了我和袁真,是我们替她办的……”“慢着!刚才你说什么?”我的心脏猛地一抽,“赵娜怎么了?哥,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她活着的时候……”
“赵娜去世了,”可智的手又摸上了我的肩膀,“你不要激动,听我慢慢对你说。”
我的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猛地打开了他的手:“好好说,不许撒谎!”
“赵娜上个月初的时候去世了,在医院。”
“怎么回事儿?”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别激动,一会儿告诉你……”可智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礼品盒,打开,捏出一根银光闪闪的项链,“这个也是她给你的,你应该认识它。”我还曾经给过赵娜一根银色的项链?我怎么记不得了?接过来,仔细一瞅,竟然是十七年前我在监狱用锡纸给赵娜做的那根纸项链!十七年了,仔细算来,这条纸项链在赵娜的手里整整存了十七年!十七年的时光足以让记忆泛黑,可这条纸项链竟然亮得刺眼。
“是的,我认识它……”我紧紧地攥着纸项链,就像攥着我的心,“赵娜她到底怎么了?”
“她死了,肝癌。”可智的声音在发颤。
“肝癌?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查出来很长时间了……你们还没结婚的时候,她的肝就有毛病。她躲你那一年多的时间,是去住院了。”
“你撒谎!”尽管我知道可智不会撒谎,他从来没有撒过谎,可我依然不相信赵娜会死。
“这是真的,她把病情告诉了袁真,那一年多的时间里,袁真在陪她。后来她从医院里跑出来,不让袁真找她,她说,她要嫁给你。”
“她嫁给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赵娜,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再后来,她知道自己的病没救了,就变着花样地跟你闹……”
“你别说了……袁真在哪里?”
“袁真离开这座城市了,他知道你对他的误会是一辈子也解不开了。说真的,袁真和赵娜真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我不相信……”这话是真的,我真的不相信可智的话,我认准了自己以前的判断。
“这是真的,”可智吸一口气,慢慢往外吐,“赵娜是个孝子,尽管她跟她妈的心思拧着,但她不想让她难过,她听她的,她跟那个离婚老男人同居过……”“你闭嘴!”我猛地将可智推到了一边,攥紧纸项链,对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喊,“我还是恨袁真!赵娜是我的,她走之前,守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我!”“这是赵娜留给你的……”可智说着,递给我一个精美的坤包,我知道,那是赵娜用过的。
打开包,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沁入我的鼻孔,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包里有一个相册,那里面是十六岁之前的赵娜,十六岁以后的赵娜一张也没有。
我合上相册,摸索到了一封信。
信里,赵娜的笔迹娟秀而工整:“张石,对不起,我辜负了你,我说过我要给你赎罪的,我以为我可以与你厮守一辈子的,可是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老天爷睡着了,他没有眷顾我……记得咱们分手时,你让我对你说声再见,可是咱们怎么再见?在哪儿?在天堂?”
我看不下去了,挥舞信纸,对着可智疯狂嘶吼:“她,赵娜,她埋在哪里?!”
可智抓住我的双手,用力地攥:“你冷静点儿!她葬在万云陵。她提前给自己买好了墓地,我和袁真送她走的。”
我狂笑:“万云陵大啦!她葬在什么地方?她应该葬在我们老张家的祖坟!”
可智用力地点头:“对,她就葬在你爷爷和你爸妈还有你哥哥的墓边。”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墓地,只知道现在我跪在刻有“赵娜之墓”四个字的墓碑下,双膝下有两汪清水。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胡说!赵娜,你离开了我,可是山无陵了没有?江水竭了没有?冬天打雷,夏天下雪,天与地合起来了没有?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是谁在唱歌?是我的爱人,她叫赵娜。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在一声接一声幽远绵长的歌声里,我看见眼前的墓碑在移动,在变幻,最后变成了一扇熟悉得让我心悸的窗户。一张灿烂的笑脸在这扇窗后闪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她是我的爱人,她的名字叫赵娜,她在喊:“我叫赵娜,我叫赵娜,我叫赵娜——”
我张开双臂,想要冲她大声喊“赵娜,你回来吧,你回来吧”,可是喊出嗓子的竟然是:唉,牵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