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茫然无措
于宁(潮吧)2023-06-28 11:053,841

  

  林志扬死了。关于他的死我早有预料,只是没有料到他会死得那么凄惨,他是被人乱刀砍死在一家饭店门口的。

  那天,我接了可智的一个电话,可智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你哥的小舅子死了。”

  我的内心波澜不惊,甚至有一种卸下重担的感觉:“哪里判的?”

  可智说:“不是法院判的,是‘道儿’上的兄弟判的……不知道他得罪的是什么人。”

  晚上,王东来找我,说了林志扬的事情。他说,扬扬喝多了,在郊区一家酒店门口拦了一个人,让人家给他钱,那个人不认识他,跑了。他站在那里不走,见了人就拦下,话不多,就俩字:拿钱。傍晚的时候,第一个被他拦下的那个人出现了,带了好几个一看就是混社会的人。那帮人什么话也不说,抽刀就砍。被人拉到医院的时候,林志扬的身体已经凉了。

  林宝宝好像听见了我跟王东说的话,从她那屋出来,倚着门框绞她刚绑起来的头发,神态安详。

  我让王东走了,拉林宝宝过来坐下,说:“扬扬走了,跟你做的那个梦一样。”

  林宝宝“嗯”了一声,低着头继续绞她的头发,头发很快就被她绞乱了,灯影下,她就像一个幽灵。

  我决定找家兴谈谈,他出狱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没有跟他算账,他应该给我一个说法。

  一个电话打过去,我对家兴说:“你到我家来一趟,我有事儿跟你商量。”

  家兴的口气很冷漠:“要谈事儿不能在家里,你去观海楼等我。”

  尽管是在三九天,外面却很温暖,但是我觉得浑身发冷,一些纷杂的往事慢慢涌上心头,让我的五脏六腑全都空了。

  往事散尽,只留下我与赵娜的点点滴滴盘桓在脑海里……赵娜,你现在还好吗?

  出租车沿着老街向观海楼疾驰,街道两旁店铺里的灯光钢花一般掠过。

  这才几年啊,老街已经有了繁华都市的模样。

  我爷爷曾经说,他年轻的时候去过上海一次,“那才叫大城市呢,人多,楼也多,马路有大海池子那么宽,”我爷爷捋着山羊胡子,眉飞色舞地说,“如果拉着洋车跑在那样的路上,肯定快,汽车都撵不上。”说着,我爷爷捶一把他弯曲变形的腿,歪着脑袋看门口,“什么时候咱们老街也有那么宽的马路就好了。到那时候我把洋车找出来,拉着咱这一大家子,在街上就是一个跑……还能跑得动吗?跑不动也不要紧,我去街道革委会打个招呼,咱成立一个洋车行,名字咱有,就叫一大洋车行,一加上大,那不就是一个‘天’字吗?”

  我爷爷对“天”这个字跟有感情,他经常念叨“老天杀人不眨眼”,“天下大事就是吃饭二字”……有一次街上游行,我爷爷看到王老八举着一本毛主席语录本儿喊“万寿无疆”,摩挲着自己的秃脑壳嘟囔:“这天生是个混蛋,早晚被雷劈破头。”我爷爷说错了,王老八混蛋归混蛋,可是雷却从来没有光顾他的脑袋,他活得很滋润,提着鸟笼,跟个老太爷似的在街上晃。

  上到观海楼酒店的三楼,我进了一个单间,点了四个菜,站到窗前静静地看着大门口。

  门口很清净,灯光映照下,一排一排的车停在大院里,就像传说中的铁棺材。

  一股尿意涌来,我哆嗦一下,感觉冷汗都要出来了。

  站在小便池旁,刚解开裤带,我就听见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家兴的声音赫然入耳:“张石要是胆敢跟我发毛,你们直接开枪!”

  我的心刚懔了一下,就看见门口火光一闪,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家兴狗熊似的身体旋转着一扭,“咣”的一声砸在地上。

  一条黑影大鸟一般从他的身边掠过,顷刻间无影无踪。脑子蓦地一空,冷汗出来了,是谁开枪打了家兴?

  从楼上跳下去,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我抬眼一看,林宝宝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什么也没有,整个屏幕就像一张雪花做成的白纸。我没有跟她打招呼,径自走进厕所撒了一泡酱油色的尿。站到镜子前,我吃了一惊,里面的这个家伙就像一个幽灵,脸色惨白惨白没有质感。我冲他吐了一口带血丝的痰,一拳捣碎镜子,摔门出来的时候,玻璃撞地的声音犹如凄厉的鬼叫。

  林宝宝动作缓慢地把脸转向我,似哭似笑地问:“谁在敲门,那么大的声音?”

  我说,没有谁,现在咱们家还能有谁敲门?除了警察。

  林宝宝继续看电视里的雪花:“警察?哦……刚才来顺回来过,他说,妈,警察可能会来找我,你别害怕。”

  我坐到林宝宝的旁边,换了一个唱京剧的台,问:“来顺回来过?”

  林宝宝指着电视里一个勾着奸臣脸儿的家伙吃吃地笑:“快看快看,张铁呢……这个挨千刀的在里面装妖精呢。张铁,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你还是人不是?你不是答应我要跟我结婚的吗,你不是答应我要跟我过一辈子的吗?”遭了雷击似的一哆嗦,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对,来顺回来过!就在刚才。我看见他拿着一把枪,乌黑乌黑的……他在咱爸咱妈和张铁的照片下面嘟囔了好一阵。我听见他说,爸爸爸爸,我要给你报仇,我等不及了。这个傻小子啊,他只惦记着他爸爸呢……我的仇谁来报?糟蹋我的那些人抓起来了,有一个放回来的被来顺打断了腿。这都是多少年的事儿了呀……”抬起满是泪水的眼,凄厉地笑,“老二,我知道你也给我报过仇,那几个糟蹋我的混蛋都被你收拾过,可是来顺……”

  开枪打家兴的那条黑影是来顺!我的汗毛冷不丁扎煞起来了。

  过年了。这个年过得非常乏味,我连鞭炮都没有心情放。

  夫妻似的跟林宝宝在家包完饺子,我蜷缩在沙发上看春节联欢晚会。赵本山演一个送水的大叔,那个大叔装扮成一个寡妇的丈夫糊弄寡妇的儿子,最后坚持不住,露了馅。那个寡妇活得累,送水工活得也累,可是他们都很快乐,对生活充满信心。我想,我是不是也一直这样?一直感觉生活是那样的美好,一直感觉前面的路铺满了鲜花?“人生是一出充满希望的悲剧”,这话好像是蒯斌说的,我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好像理解了。是啊,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希望破灭,另一个希望接踵而来,循环往复,永无尽头。按照这句话的意思,最终的那个希望破灭以后,显露出来的是一场悲剧。这话我不赞成,怎么能是悲剧呢?活着本身就是快乐的,就是喜剧。

  我说人生是喜剧并不是没有道理,恶人必将受到惩罚,比如家兴。尽管他没死,可是他彻底残废了,来顺的那一枪是打在他脑袋上的,半边脸几乎没了,那只好眼瘪进去了,他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盲人。这还不算,他依然得进去坐牢——兰爱国在监狱接受警察调查家兴的事情的时候,把他贩卖毒品的事情托了出来,估计这下子他得死。

  三月里的一天,我正在家帮林宝宝洗衣服,警察来了,直接在我家问来顺的一些情况。

  我懒得跟他们说,让林宝宝说,林宝宝说了一大通,也没弄明白自己的儿子到底犯了什么事情。

  警察问我,你嫂子的智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说,是,她是个神经病,她妈是,她弟弟是,她儿子也是,他们家遗传这个呢。

  警察说,哦,明白了,要不张来顺在里面整天嚷嚷着他没罪呢,把人打成那样还没罪?整个一个神经病嘛。

  警察走了,林宝宝在唱歌:“为了什么说走就走离开我身边,也不说声再见,就这样分手……”

  我丢给林宝宝一根烟,转身进了我的房间。

  窗外开始起风了,我能听见风将沙子刮起来甩向墙面的声音。那种声音可真碜人啊,它可以发出爆竹那样短促的声音,也可以像飘飞的蜘蛛丝那样悠长而深邃地响着。我发觉这样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似乎是在极力地把人拉向遥远的往事……我不敢去回忆那些往事,就像我不敢面对我身边那些故去的人一样,就像我不敢去回忆老街上的那条曾经陪我孤坐过的流浪狗,不敢去回忆那个黄铜戒指,不敢去回忆我与赵娜走过的那段生活那样,我害怕一旦打开回忆的闸门,自己就会像旷野中一个孤独的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所围困那样,失却了继续做人的勇气。

  天色就这样在林宝宝的时哭时笑中,在我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中渐渐亮了。

  翻身起床,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客厅,林宝宝还在盯着电视机一动不动,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

  电视里有一个看不清眉目的人在说:“在各级党委的正确领导下,我市的工农业生产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我木着脑子洗了一把脸,刷牙的时候,我剧烈地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下楼给林宝宝买了早饭,我习惯性地去了我和王东的水果摊,眼前什么也没有,风吹过,一片苍凉。

  记得小时候,我哥跟在一群大孩子后面,横着脖子唱:“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那样子让我感觉好像他无所不能。现在想起来很是好笑,这都什么呀,你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还玉皇,还龙王呢。还是蒯斌说得实在:“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这事儿没解。”

  中午,我喝了不少酒。酒后,我踉踉跄跄地在小黄楼对面站住,无意识地打量那扇窗户。

  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靠过来。我看到的是赵娜,我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赵娜,赵娜……”

  那个女人吃惊地看着我,慢慢后退。

  潜意识里,我知道这个女人不是赵娜,可我依然想要上前拥抱她:“赵娜,赵娜,赵娜……”

  我的脸上猛地挨了一记耳光,这记耳光让我认准她就是赵娜,我趴在地上嘿嘿。

  我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睡觉,我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脸上依稀有泪痕未干。

  我在我的床边看见了赵娜,她在合着我的口琴声唱歌: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那天晚上,我买了好大的一个蛋糕,切成两半,我跟林宝宝一人一半,双手捧着,猪啃白菜似的吃。

  林宝宝张着糊满奶油的嘴冲我笑:“老二,咱俩结婚吧?”

  我说,好,下半辈子我来照顾你。

  林宝宝在笑,她笑得阳光灿烂,我也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我有些恨自己,这事儿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就伤心了呢。

  那夜,夜色苍茫,整个老街深不见底。除了一些心怀叵测的夜行者,人们大都熟睡。清冷的星光漫不经心地照着我的梦,我梦见了一些破碎成鳞片的往事,梦见了成捆的钞票和巨大的房子,梦见了赵娜,最后,我梦见自己在坐牢,一些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在看我。

  我恍惚看见有一个巨大的圆圈紧紧地包围着我,我在圆圈里呐喊,整个世界充满了我嘶哑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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